主婦生活千篇一律了無新意，七手八腳一天過一天算，節奏緊湊若行軍打仗，分秒必爭刻不容緩。眾所周知生死一瞬是必然結果，儘管背後隱藏不欲為人所知的矛盾情意結，生理分明處於意識化形態的後現代，心理卻背道而馳留在遙遠的、硝煙四起的古戰場，若鼓足勇氣撕下平和假象，一目了然是說不上來的窘與迫，要死不活卡在呼吸道，不時蠢動歪腦筋，企圖醞釀一樁樁可怖的過敏陰謀。
鐵打的身體終有一日會垮，更何況是單薄的血肉之軀，有哪兒不舒服就是一種警訊，務必小心謹慎、不可輕忽大意！總是這樣未雨綢繆提醒自己，無時無刻維持戰鬥＋「ing」的狀態，日久成習慣。於是，便有了這樣一個早晨。頂著嚴重睡眠不足的熊貓黑眼圈，風風火火打理女兒用餐入園，跟著快馬加鞭趕赴耳鼻喉科，搶在醫師姍姍來遲前，幸運拔得今日NO.1頭彩。賓果！
S．O．S……擠皺的苦痛表情好不容易吐出呼救訊號，微弱難辨、幽幽若通驚悚的鬼來電，極刻意挑在夜半時分響，餘韻撩撥得心跳幾乎瞬間戛止。不知緣何，明顯感受到聲音的無助，彷彿不小心誤闖馬戲團，莫名其妙被拉去表演高空鋼索，來回走得膽戰心驚冷汗直冒，不知情的外人哪裡懂得，左右杵個門外漢姿態裝腔作勢扭扭，好不好霧裡看花湊湊熱鬧罷。好比櫃檯著粉色護士裝的兩位小姐，對焦剎那不約而同面露疑惑，動作颯爽的是較年輕的女孩，索性一個骨碌探出上半身來左覷右瞄。「咦？」奇怪後頭怎沒黏著橡皮糖小人兒？那個疑似話匣子鎖頭壞得徹底，恐怕沒指望修好的小女孩。畫面實在太不協調！輕輕頷首比比自己。無聲的自白。肯定需要後製配音。病號是我！
開啟靜音震動模式。按程序遞上健保卡、兩張新台幣百元鈔，下意識後退一步，切割不捨。所有步驟接續得天衣無縫，好佩服自己在這樣的當下還能面不改色苦撐完戲。喉間不時竄過熱辣的灼痛，一陣陣沒完沒了，爆破炸開腦門，好大的力氣拉扯撕裂的疼痛，幾乎錯覺回到分娩前一刻，不敢置信終於衝破了極限。側瞥女孩的圓臉龐，突然想起很年輕的時候，總以為「沒有挺不過的難關」是則裹著絢爛糖果紙衣的謊言。唬誰啊？我才不信咧！經歷三十八週妊娠期又若干年後，回頭再看嗤之以鼻的年少輕狂，簡直幼稚的可笑！話雖如此，這般若革命烈士的澎湃情感，擱在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磨難刀口下，似乎多餘的一文不值。揉揉乾眼症作祟的眼，乍見存在主義諸位啟蒙先驅謎樣顯影，歌頌母愛偉大的調調突然間陽痿了。
重頭再說一遍。在這間彌漫消毒藥水味的小診所裡，我，只會是我。
序號燈針扎般掠跳眼皮。眼睛好癢，還是很不舒服，但問題不在這裡，最近的眼科要再過兩個紅綠燈路口，就在外觀氣派的○○分局斜對面。渾沌思維一下子被剝個精光，當機狀態很快修復，左腳拖右腳慢慢滑入介面清晰。
唔……跟感冒病毒沒關係哦。沒有。單純咽喉紅腫、發炎，一定要戒口！避開辛辣油炸類食物，多喝溫開水、少說話……隔著不織布透氣醫療口罩，專業的口吻依然咬字清晰，若幼兒肢體律動啦啦啦啦的搖擺音節，散播歡樂散播愛。一回生二回熟，同上回扁桃腺發炎一樣，談不上有多麼的訝異，就只是沒由來地感到困惑。不會吧？又來了！感覺像極坐在馬桶瞪視驗孕棒，眼睜睜看著該死的越線浮出檯面，好希望買到一支爛透的劣質瑕疵品，一口氣告上消基會各大傳媒。不準！不準！一點都不準！大不了花冤枉錢啃幾天泡麵加把勁補回，好過光著屁股頹然刺激視覺，而事實根本是欲哭無淚。可以肆無忌憚放聲大哭是種幸福，愈是唾手可得愈是不懂珍惜，一次又一次莫名「失聲」後，方才猛然醒悟。會不會太晚了？我想不，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
領了藥袋離開耳鼻喉科，按日行程表拐進人聲鼎沸的傳統市場，摩肩擦踵的熱氣透過輕薄夏衫滲入肌理，一張張鮮活蹦跳的表情交互相疊映入眼簾……與先前冷色調的場景截然不同氛圍，感覺實在太迷幻了！彷若愛麗絲夢遊仙境，一時間恍惚不太能適應，有種演員日顛夜倒軋戲昏頭，迷迷糊糊走錯棚的味道。但這裡沒有吼上癮壞脾氣的魔鬼導演，也沒有為五斗米折腰卑躬屈膝的小場記，誰來喊卡？好吧，只好佯裝若無其事繼續走位，在重複上百遍微笑欠身的動作間隙裡，一逕的啞然苦笑。待習慣四周場景後，走走逛逛繞上一圈，眼明手快揀了套卡哇伊童裝，冥頑的主婦魂馬上附身，豪氣萬千乾了小販免費提供的金桔試飲潤潤嗓，正要開口殺個痛快過癮……呃，好個毛骨悚然的陰風陣陣哪！方才醫師叮囑的忠告倏地背後靈冒出，電光石火間「話」中了無形化骨綿掌梗在喉間，就這麼無聲息沒了蹤影。
坦白說，「少說話」不算什麼高難度的挑戰，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離群索居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常是對著家人瞄個眼神馬虎示意，更多時候對著電腦文稿喃喃自語，早習慣了。愈來愈多難以容忍的噪音游走界限邊緣，譬如芳鄰進進出出無心製造的窸窣聲響，神經質極易歇斯底里發作起來，電視機、音響百無聊賴裝飾著「生活」，一種粉飾太平的意味，不需要評什麼好壞，左右供奉著不夠虔誠也無所謂。有何意義麼，也許有，就無關緊要的局外人來看，會有N種以上的解答可能，但礙於資質有限，我只看到一片侷促的空白。自圓其說是盲點無可無不可，過了天真爛漫的年紀到幾乎成精的現在，堅持的姿態始終如一。做人非得誠實不可麼？想必華盛頓也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在砍下櫻桃樹後。關鍵時刻，專家建議灌大杯溫開水，放空腦袋什麼都別想。專家是訓練有素的狗。披上白袍的狗就某種程度而言是可信賴的，疑神疑鬼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索性大方遞上鈔票收好童裝，取出瓶裝水一鼓作氣吞了藥丸。是啊，必須說服自己，消炎止痛作用已經開始發揮若干效用……
少說話是固定模式，不得任意切換；不說話是治不好的慣性脫臼，恐怕找不出比它更勤快的毛病。除必要性溝通無法跳過省略，其餘泰半套用自動消去法，久久插播一兩通極日常瑣碎的family call in，在豬朋狗友名單若無字天書的情況下，call out根本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海市蜃樓奇景。反正用科學角度解釋得通，倒也不必花腦筋平添想像，不如就這麼算了吧。點碗豬腸冬粉勺起大匙辣椒，不能瀟灑地攪攪沒有半點遲疑，到此地步做人已非單純的苦反覆煎熬，撈了好一會兒嚐不出丁點兒樂趣，乾脆心一橫把帳結了回頭等午后雷劈。可這會兒是日頭毒辣的正午，恐怕還有得等呢。金燦光芒若現神蹟打在眼皮，整個人開始液態黏稠化，乾涸唇瓣費力地蠕了蠕，苦皺眉頭好困惑。咦？怎會這樣？是哪裡出了差錯？怔足半晌才想起，一早被醫師診斷患了失憶，無怪乎記不得人與人之間你來我往獨特的複雜氣味。呼！終於大大舒了口氣。
唉！蠕蠕手背揩抹錶面黏答汗漬，差不多到時間接女兒放學了。
「媽咪，為什麼不說話？」
「我喉嚨很痛！」
「可是我喉嚨不痛呀！」
如剝洋蔥多層次概念太複雜了孩子不懂，說破嘴也一樣，不懂就是不懂。欠缺同理心、異常固著偏執等，雖符合亞斯柏格症部份特質，但基本上可排除這項可能，總結是一先天性情緒障礙，持續追蹤觀察、積極配合巡迴特教輔導……附T院兒心科專屬蓋印的一紙診斷證明揚在腦海，差可比擬武士防身的堅固盾牌，反彈力道強大無比，經常性粉碎營養不良的母愛。
「回家吧！」俯身同女兒拋出無聲對白，靜謐片刻若信仰之外的創世紀初始。
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世間便有了光。在有了光之後，一個個小宇宙開始無止息地運轉、爆破重組，人們別無選擇必須學習說話，祇為遺忘七日前全面無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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