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聲規律而持續地響著,每響一輪,便彷彿在電話彼端那顆近乎執拗的耐心上,復又增添了些許信心。十幾分鐘之後,如此頑強的意志逐漸令我由衷感到敬畏,於是停下手邊正在幹的活,抽身走向那張疊滿了剪報資料的偌大辦公桌,毅然拾起話筒。

  「喂,我要自首。」開口唐突的中年男子嗓音低沉。

  自首……找錯對象了吧?我告訴他:「這裡是雜誌社,不是警察局哦。」

  「我知道,那邊的電話不是忙線中,就是根本無人接聽。我只想把自己犯過的罪行公諸於世,無論如何,務必請你們媒體朋友幫個忙。」

  「嗯——」我想,對方絕不是容易打發掉的傢伙。「那麼,你就長話短說吧。」

  「馬上開始?也許你應該先備好紙和筆。」

  「別擔心,這具電話有錄音功能。時間不多,快說!」

  男人費了番工夫做自我介紹,姓啥名誰,每個字該怎麼寫(以免變成烏龍報導,他滿懷歉意地向我解釋),進入主題之前,還不忘客氣地提醒我:「整件事可能有點超乎常理,請你暫時不要提問,否則我會以為受到質疑而攪亂了敘事邏輯。」

  如是我聞,男人在初中任教職,生活穩定。十六年前,他打開自家信箱取出幾封紅白帖子、廣告DM、信用卡帳單……毫無意外驚喜,只除了那封寄件人署名「格賴埃(Graeae)基金會台灣分部」的詭異信函。當然,即便用色淡雅的高級信封袋上烙著「列隊前進的三名佝僂老嫗合力頂著一顆巨大眼珠」的浮水印,也沒真的那麼古怪。就算是這圖樣恰巧跟甲骨文「眾」字的結構極度相似,激發了他身為國文老師的研究熱誠,倒也不足為奇。詭異的地方,追根究底,還是在書信本身的內容。

 

  某某先生,你好。或許你以為個人極其渺小,僅憑個人微薄力量,難以撼動世界脫離你不樂見的行進軌跡。誠然,將目標相同的眾人團結起來,透過組織的運作展現力量,若要扭轉惡劣的局勢並非痴人說夢的妄想。然而組織系統欲貫徹其堅決意志,端賴各種手段:直接行動、宣傳廣告、遊說賄賂……力量的型態多如恆河沙數,但論及最大公約數則非「money」莫屬。切記,挹注的資金愈多,實踐的力量愈大。政府、政黨、企業、社團……組織的規模或有差異,但最主要的功能無他,皆是為了集結、運用大筆資金而逐漸演化為今日的樣貌。分散的眾人,即使目標一致也無法隨心所欲,便是因為缺少能有效率地整合資金的平臺機制。

 

  「到目前為止,你的看法如何?」男人忽然反問。

  「說不準又是哪家補習班的授課大綱,」我答得有點心虛,「呃,類似經濟學、政治學……諸如此類的。」

  「大錯特錯!」男人怒吼:「老弟,你不該小覷了他們。」

  凡是廣告必定有個訴求,男人接著說,這封信的開場白只是初步篩選出對他們有興趣的民眾,後面的部分才是重頭戲。

 

  你可曾捐款給慈善團體?非常好,你想幫助弱勢,並希望推動世界朝更美好的明天邁進。不過,個人的意志也有無關善惡的,處於善惡邊緣的,善與惡兼具的,從其他角度來看分別是完全的良善且純粹的邪惡的……顯然,把銅板扔進許願池不是什麼好主意。啊,我們還有選舉制度!候選人提出政見,如果與多數選民的意志相契合,便可獲得神聖一票。當選以後呢?很抱歉,政見並非契約,不具法律約束力,競選時的諾言未必就能兌現。正如前述,個人若想按其意志逕行改變世界,需要有個平臺將目標相近的零散資金集結起來。格賴埃基金會,歷史悠久,影響力遍及全球,尊重你的想法,提供更多選項,金額無限制,每筆資金保證用在關鍵地方,全體同仁期待能為您服務。

 

  「老實說,我不是很懂。」我沒敢插嘴,而是男人毫無預警的停頓,迫使我不得不說點什麼,以免對方誤會我竟打起了盹。

  「舉例來說——」男人對我的反應甚是滿意,隨即把我當成課堂的學生諄諄開導。「昨天,你花錢買了張樂透,也渴望手裡的彩券贏得頭獎,可惜事與願違,頭彩得主另有其人。」

  「嗯,就只買一張,會『槓龜』也是理所當然。」

  「問題來了,誰不想成為幸運兒,但是你只能小額投注,難怪簽中頭獎的機率比被雷打到還低。現在換個方向,如果每個人衷心盼望的是『今晚必定會開出頭彩』這回事,儘管大家仍是小額投注,只要花錢買彩券的人夠多,終能如願以償,展現化『偶然』為『必然』的神奇力量。」

  解釋了基金會的運作原理,根據男人說法,第二張信箋上留有幾個空白欄位,讓有意參與的人寫下他想達成的具體目標(尊重你的想法),或可參考附錄別人尚在進行中的各種提案(更多選項),最後註明本次出資欲贊助某「標的」若干金額(金額無限制),將現金(或等值禮券,建議大額可匯款或開支票)連同委託書寄回該組織即完成手續。

  「所以……」我謹慎地試探,「你寄了錢?」

  「怎麼可能嘛!」張狂放肆的嗤笑倏地偷襲我的鼓膜:「拜託——!」

  欸,我好像被人耍了。「先生,請說重點。」環顧沉靜的編輯室,我略顯不耐而無力地做出反擊。

  「抱歉,抱歉。」男人憋著笑,腔調透著差點被嗆到的滑稽感。

  重來一遍。整封信被男人揉成團,隨手擲入字紙簍。畢竟,彼時的他不過是教育界的菜鳥一枚,上有父母、下有妻小,雄心壯志早已被生活重擔磨成豆漿分食殆盡,哪還有閒錢去拯救世界。

  「結束了?」我啼笑皆非,「就這樣?」

  不!兩個月後,格賴埃又寄信來,而且是限時掛號信。

 

  某某先生,您好。近日先生將收到本會總部寄發的另封信函,該信本應送往他處,唯作業發生疏失而誤植收件人資料,惶恐之餘,幸不損及您的任何權益。信件抵達時,務必請先生代為銷毀,以免造成當事人困擾。

 

  後發先至,反而讓他心裡餘波盪漾。過了幾天,男人確實收到寄自美國的航空信件,拆開來看,發現一紙寫給「國豪」先生的感謝狀。

 

  國豪先生長期支持「全球:愛滋病治療有所突破」標的,個人挹注總金額已達新台幣十六萬元整,該筆款項用於資助何大一博士及其研究團隊發展「雞尾酒療法」終有斬獲,特頒此狀,以玆證明。

 

  「我忌妒他!」誰,何大一?「錯了,我忌妒的是那位素昧平生的國豪老弟。」憑什麼?「因為,他……與眾不同。」

  男人嘆了口氣,靜默半晌,又重拾話題。「阿基米德曾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舉起地球。當下我才驚覺,格賴埃基金會所提供的服務,正是那個令凡夫俗子變身超人的……呃,支點。」男人原想在「支點」前面加個什麼來表達敬意,無奈一時詞窮,只好悻悻然閉上嘴巴。

  總之,男人開始寄錢給格賴埃基金會,定期定額,零存整付。入門標的則分別是「東南亞:清除二戰地雷」及「非洲:降低幼童死亡率」兩項。接觸的時日一久,竟然也能給男人琢磨出整套「投資心法」來。

 

  第一條:除非你是名人,否則不宜資助本身事務。

  第二條:設定的目標愈小,實現的機會愈大。

  第三條:挹注資金多寡,與達成目標所需的時間成反比。

  第四條:同一標的,若有相反意志出現將產生對抗。

 

  「舉例來說(這回不買樂透了),你立志要做總統,最大的問題在於除了你之外,根本不會有人將寶貴的資金投入『台灣:讓你當選總統』此標的(第一條)。也罷,碰巧你頗欣賞一名政壇新秀,或許將他拱上總統大位感覺也挺好;但藉由格賴埃基金會的媒合途徑,你挹注的資金必優先整併到『某某(新秀)當選台北市長』,與其好高騖遠,倒不如從頭便走務實路線更有效率(第二條)。錢多好辦事,第三條沒多大學問,略過。永遠記住,倘若你在附錄的標的清單上見到不利於政壇新秀的參考選項,要嘛你就認賠退出,要嘛你就得準備好砸更多的錢(第四條),money talk!」

  我能想像,男人在電話彼端眉飛色舞的模樣。我也能想像,被上司責備的時候,跟同事爭執的時候,與老婆冷戰的時候,遭兒女漠視的時候……男人都將成為最後的贏家。只因男人明瞭,躲在暗處決定這顆地球前進方向的,是他,而不是他們。

  「所以,我來自首。」男人昂揚的情緒急轉直下。

  前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走他摯愛的妻和獨子。男人這半生行善不倦,到頭來卻獲得如此報償,憤怒的焰火遮蔽了雙眼,他總得找點事做,關於毀滅的那種惡作劇,否則無以排遣迫人瘋狂的熾烈恨意。

  領到大筆保險理賠金後,男人翻閱了他以往裝訂成冊的過期附錄,結果發現一個貌似無害的高難度選項,始終等待著在最適當的時機,牢牢攫住最適當的某個人灼熱且酸楚的目光——「全球:第三次世界大戰」。撲通!一枚硬幣扔進了格賴埃的許願池裡。

  「又一個瘋子。」我掛上電話。

  搞什麼鬼啊,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詐騙集團的坑殺圈套!嘖、嘖,這麼厲害的吸金手法我若能早點掌握,至少就可以幫自己搶到戰爭前夕的逃難船票,也省得犯險闖進空無人跡的雜誌社趁火打劫。編輯室向著破敗街道的整面落地窗,因著遠方飛彈爆炸的聲波衝擊而劇烈顫動,幾乎與此同時,驟然鳴起了空襲警報,規律而持續,規律而持續,規律而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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