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沿著大樓共用的樓梯,走上頂樓。

我們都認為,就跟往常一樣,他會嘆口氣,讓心中所有的不如意隨著那口氣放逐遠去,皺著眉頭遙望遠方,然後點根菸,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將自己藏身在白茫茫的煙霧之中。

怎麼藏?只不過是種鴕鳥心態。

有時候心情更糟時,菸一根接著一根點燃,貪婪地享受屬於自己的時光。白煙圍繞在他左右,那菸味瀰漫在髮絲之間,甚至滲透皮膚毛孔。這樣的味道,他覺得輕鬆,沒有任何壓力讓他喘不過氣,彷彿置身在另一個空間,那些煩人的帳單貸款從未曾擁有過。直到吸進最後一口氣,殘火亢奮地將菸身燃燒殆盡,剩下手指邊的濾嘴。最後,阿明會將空菸包揉成一團往樓下丟,對於這沒有利用價值的垃圾,沒有放多餘的情感。

我們都這麼認為,不,大家都這麼認為。但是,不包含我。

為了省事,我在樓下等他。

阿明下來了,非常詭異的姿態,就如同被他拋下的空菸包,看的出來是香菸包,但不是原本售貨架上的那個樣子。他瞪著我,兩顆大眼猶如凸眼魚,眼白的微細血管都爆裂開,血球渲染了一整片紅。剛好躡手躡腳路過的黑貓,被嚇到毛都豎起來了。或許是我的反應太過於冷靜,讓他有點困惑。

「你是誰?」阿明滿口鮮血,在吐出牙前,先問候了我。

「你急著找我,還問我是誰?」有時候真叫人喪氣,我不認為是我的問題,搞不情楚狀況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以為可以看到長著白色羽翼的天使在等待他嗎?還彈豎琴唱詩歌嗎?

阿明轉動著眼珠子,看看身旁熟悉的一切,有些磁磚剝落的大樓門口,坑坑洞洞的柏油路面,長滿雜草的花圃。接著,他將視線往下移,瞄到扭曲的身體,折成那種高難度的瑜珈動作,卻沒有應有的疼痛,就好像在看一個不屬於自身的軀體。

阿明愣了一下。

「我終於解脫了,解脫了。」阿明開始大笑,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他嘴邊那幾顆門牙隨意搖晃,要掉不掉的,讓人覺得噁心。

我禮貌性地咳了一聲,讓他注意到我。他不應該那麼高興,甚至連一點點的懊惱也沒有,而我,像是來接機的旅社人員,只差沒幫他掛上花圈,熱情大叫歡迎。

阿明看著我,收起笑容。笑容?雖然凸出的雙眼,歪折的鼻樑,血肉參雜到難以辦別,但眼角嘴角的上揚仍可看出一點端倪。他的喉結輕微動了一下,像是吞嚥口水的動作,該不會還有什麼話要交代吧?

「我是個倒楣人。」

我沒有多做任何表示,畢竟那不是我的管轄範圍。不過要聽他發發牢騷,是還有些時間。

「我阿嬤說,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過世了,我爸因此恨我,為了不想見到我,到外地工作,不到一年他就有一個新的家庭,我阿嬤養我長大…」

我有點訝異,阿明看起來不到三十,該不會跟那些老人家一樣,要仔細地跟我分享人生每一個環節吧!回憶這種東西,真是害人不淺,每個人都說活著就是要往前走,卻暗地裡遭到它糾纏。這就算了,每次回想起來,不是哭就是笑,有時候我不得不懷疑,他們在自己逐漸模糊的記憶裡添加許多重口味的情節,時間一久,只記得那最美好或者最悲慘的橋段。

「我以為只要我夠努力,很多事是可以改變的,可是現實社會卻是那麼殘酷。我當完兵後,在一家工廠上班,一待就是六七年,因為工作穩定,娶了我老婆,貸款買了房子,以為人生就是這樣平安順遂。結果呢?什麼金融海嘯,經濟不景氣的,第一批名單就裁到我。真的很莫名奇妙,下班後,一則簡訊叫你明天不用上班,到公司交回制服跟領取遣散費。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是我被解僱?老天既然要開這種玩笑,為什麼不乾脆出車禍撞死我算了?」

現在想起來,那陣子真是忙碌,三不五時就有人往頂樓跑,週休二日買木炭不是要烤肉的,過年過節還有人吞藥開瓦斯,最扯的是,當這是旅遊度假,還攜家帶眷一起來。一個個好像作了一場噩夢,急著想醒過來。寧願選擇無知的結果,也不願多給自己一次機會。

「我去找工作,滿街的工作,卻是低廉的工資。這幾年的資歷都沒了,跟剛入社會的年輕人沒什麼兩樣,那基本的薪水根本沒有辦法支付家裡的開銷。當慣家庭主婦的老婆也跟著出門賺錢,兒子這時也該去上幼稚園。我超怕找工作的,類似的工廠不再需要人手,只有服務業,可是我一個在工廠面對機械六七年的人,我怎麼去面對客人?」

阿明說話聲音極小,嘴唇微微地開闔。講到激動處,全身的骨頭格格作響,說不定有幾根骨頭斷了,我不清楚,研究傷勢不是我的專長。

「半年內,我沒辦法適應,連續換了十幾份工作,最後,到大橋附近等待臨時工的機會,那種不確定的工作機會,讓我沒有安全感。家裡的經濟支柱,變成了收入固定的老婆。雖然那些婆婆媽媽在我背後八卦,說得很小聲,但是我仍然聽的到,她們覺得我沒用,甚至慫恿我老婆離婚,才不會過苦日子。」

我知道阿明憤怒地想握緊拳頭,但是怎麼試都沒辦法,垂掉在身軀兩側的雙臂,看來也是凶多吉少。

過了一會兒,阿明像洩氣的皮球,態度漸漸軟化。

「你知道嗎?人很賤,一開始還有感覺,聽了那些閒言閒語,會生氣會抓狂,可是日子一天天過,慢慢習慣,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如果沒有工作,我就抽菸喝酒,我很清楚她們把我講的更難聽,但是至少我覺得輕鬆點,不用繃著神經,整天緊張鬧情緒。我知道我在做什麼,該給的錢,我還是給老婆,我喝醉了就睡,不會對家人拳打腳踢。」

我忍不住看了一下手錶,雖然專心聽別人講話是件禮貌的事,不過,準時對我而言太重要了,我的工作連零點一秒的誤差都不被允許。不知道阿明的悲慘還剩多少?還要多久才會講到今天?我不由地抬起頭,看著那五層樓的高度,瀰漫的煙霧早已散去,但阿明這故事才剛揭開序曲。

「剛剛我兒子跟我要營養午餐的錢。」阿明順著我的眼神往上看。

營養午餐的錢?該不會是為了這幾百塊吧?

「只是幾百塊,卻像個雪球一樣,在我心裡越滾越大,成了一個龐大的金額。」阿明顯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十八年的房貸每個月繳,房子每年的稅金,兩個月一次的水電費,小孩子的學費,還有人要吃飯,機車要加油。我所賺的錢好像投進了大海,連噗通一聲都沒聽到。我不知道,除了賺錢,我的生活還剩些什麼?我甚至害怕又有什麼變數?」

我不禁搖搖頭,阿明太自私了,他的意念沒有老婆小孩,完全不顧慮到他們,整個腦袋思考的都是自己。

「我很慌亂,拿著香菸走向頂樓,我要抽根菸,甚至一包菸,我不敢多想。經過三樓時,老伯伯跟我打招呼,他講話早就含糊不清,整天坐輪椅,出門還要看護員幫忙推輪椅。走到四樓時,遇到那個最八婆的李太太,她向我問好,卻是打量著我,看我手上是拿菸還是酒,我討厭那種眼神,總覺得只要背對她,她一定又會開始亂講話。我加快腳步,我不要再看到那些人,聽到那些話。」

我很納悶,還能有什麼更糟的情況?真搞不懂,為什麼老是要往最壞的地方想?然後往最壞的地方走。現在在這邊,會比剛剛在上面好嗎?一團爛肉會勝過好手好腳的人嗎?糟透了!

「這樣的日子,是一年兩年,還是五年十年,我一點都不想要。我抽著菸,想理出一點頭緒,告訴自己該怎麼辦,我發現,其實真正的敵人就在眼前。錢,它不是跟我面對面,而是跑給我追,我到底要追到什麼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清楚。」阿明嘴角慢慢地顫抖,「就在最後一根菸,我發現,我可以擺脫這一切的,其實很簡單。」

阿明幾近瘋狂地笑著,自以為贏得最後的勝利,沉醉在解脫的喜悅中,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不用辛苦地過日子,那個讓人窒息的夢靨將永遠消失,整個人輕飄飄,宛如一根羽毛。

「我解脫了,我救了我自己,你知道嗎?我就知道我做得到。」失控的阿明像隻瘋狗一樣,亂吠叫,他以為咬住了解脫,卻不知道那只是個假想敵。

唉…,我嘆了一口氣,撿起一旁的香菸包,那是稍早阿明從頂樓丟下的,將它重新攤開復原,從裡面拿出一根不成形的香菸。

阿明看著我,雖然有些不解,但無所謂,最後一根香菸對他而言,沒有那麼重要了。他已經獲得他想要的結果,是這樣嗎?至少他這麼認為。

我點燃那根香菸,夾在食指跟中指間,往唇邊送。

在忘我的大笑中,阿明的表情閃過一瞬間的痛苦,他停止大笑,咳出一點血,接著,是滿臉的驚恐。

「我…」阿明咬著那凌亂的牙,感覺到自己在冒冷汗,想站起來,卻是使不上力,靈魂不應該這麼沉重。軀體像是一個個經歷颱風摧殘的災區,疼痛的訊息不斷湧入腦內,讓他差點暈過去,然而有的組織器官卻像失聯的孤島,毫無反應。

我抽著菸,阿明看著我,他發現了嗎?最後一根菸,如果早一點發現,多抽了一根菸,結果或許就不一樣,但是,當時的他早已經看不到這根菸了。

「我…,求…」阿明痛得說不出話來,一開口,血便咳出或吐出,只好用懇求的眼神請我帶他走。

有個路人經過,看了阿明一眼,惶恐地說不出話來,想要尖叫,喉嚨卻像噎住一樣,三四秒後,移動著僵掉的腳步,離阿明遠一點,顫抖的手拿起手機報警。

救護車的警鳴聲由遠而近,它正在街巷中呼嘯過來,我將剩餘的菸丟到地上,踩熄。我說過,我的工作,準時最重要。

「求…」阿明奮力地想要移動身體更靠近我一點,卻是枉然的,一團爛肉怎麼動的了。

我看著手錶,伸個懶腰,該工作了。

救護車停在旁邊,那令人緊張煩躁的聲音跟著停止,車頂的紅色閃燈仍在閃爍著,醫療人員衝過來。

我走到阿明的身邊,他露出得意的笑,以為結局是他想要的。

「你只可以決定生,而死,是我決定的。」我蹲下身,在他耳邊一字一字慢慢說。

我站起來,伸展一下手腳,今晚的名單上好像是個慈祥的老婆婆,是睡夢中過世的,應該不會這麼偏激。沒再去注意阿明的表情,一定比股市還綠。自大的人類,認為可以決定生死,真是可笑。

還有什麼情況更糟呢?我想大概就這樣了。

醫療人員與我擦身而過,人越聚集越多。他們在想,這是誰?

「快點,患者意識不清,還有微弱的心跳跟脈博,氣血胸,先插管。」醫療人員急忙將氣管插管往阿明身上招呼,他不願意,想掙扎,卻無法拒絕。

「固定器,擔架過來。」

 阿明被抬上了救護車,救護車的警鳴聲再度響起,每分每秒都是救命的時間,司機大哥嚴謹地注意所有的路況,企圖開出一條快速無阻礙的道路。

「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全身多處骨折,四肢沒有疼痛的反射動作,脊椎不知道斷在哪?不知道會不會癱瘓?肋骨骨折,也不知有沒有往肺部插?」

「就算不往肺部插,那樣的衝擊力造成氣血胸,竟然還有呼吸。」

「除了臉部,也沒什麼外傷。」

「血壓這麼低,應該內出血很嚴重吧!還好,命是撿回來一半了。」

阿明朦朧的意識聽見這些對話,真想用手掐死自己,或者咬舌,這怎麼活?這怎麼活?他吶喊著,卻好像在無底的深淵裡,沒有人給他回應。

「真是驚人的生命力。」

「不,是奇蹟。」

我在遠處冷笑,不知道阿明有沒有聽到,怎麼會倒楣呢?看!這就是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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