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遙遠的回憶,就此凝塑成畫片,定格在我的腦海。

  那年七歲的我,一早起床,看著你肩荷鋤頭要巡視田水,二話不說,跟在後頭;走了沒幾步,就耍賴喊腿痠,於是,你的背就成了我的依靠,也不管兩條腿垂得老長,惹來溪畔正在洗衣的鄰婦陣陣訕笑。母親每每「複習」這段往事,總招得我陷入怔怔的懷思,面容愣愣地傻笑。霎時,穿逐時光甬道的彼端,彷彿看到自己漫漶的身影,滯留在黑白電影的默片裡。幾經徘徊,除卻溫度,再清楚的印象是沒有了。

  偏僻濱海的村莊,偌大空寂的三合院,獨獨我一個人玩耍。是你看到我百無聊賴的模樣,因而與國小的教務主任相商,讓我先行寄讀。自此,我的生活才漸漸煥發起來。二年級時,因為日式老教舍改建,教室不足的窘境下,上學時間改為早上休息,午後上課。不知是我發懶厭倦走那段孤寂的田埂路,還是你因襲寵愛,情願捨棄午睡時間,踩踏老舊腳踏車,淌著汗珠,一步步載我到學校。彼時無憂天真有餘,總以為,普天下的陽光沒有照不到的黑暗,「理所當然」,也就成了心眼裡最單純的基調。

  燕兒終有離巢的時刻。當我負笈就學,方始慢慢體會扞格的滋味。沿海第一道北風,樣似怒張狂潮捲動飛翔的欲望,對於明天,新鮮總大過微微閃爍的迷惘。別離,讓我看到黧黑的面孔下,細長的皺紋布滿擔心與不捨。潛行蔓延的酸澀,穿連血緣相近的你我。五年來,每當我要離家返校,你常是這身裝扮(應該說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撩捲衣袖﹑褲管,赤著雙腳,一手幫我拎行李,另一肩仍荷鋤頭,默默地陪我走到二百公尺外的候車站,直到我雙腳踏上車階,才聽到:「凡事小心,要穿乎燒﹑呷卡飽。」從風中隱隱送來。

  時光滾過,青春是一場絢麗多姿的煙花,讓我無暇將眼睛停駐在你日益衰老的身體。春韻秋調流轉人世幾多浮沉,有些東西已然翻過陽光,落在遠遠地另一山,必須踮起腳尖回眸,才能逐一辨識箇中況味。那年,小蘿蔔頭因病開刀,沒敢驚動你和阿嬤。當你出現在病房,驚訝之餘,我不知道八十幾歲柱著枴杖的你,是怎麼搭乘客運車?怎麼通過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怎麼查詢病房房號?只是汩汩暖流,戛然落在緩緩抽動的心上,眼眶微微發熱,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是不是有一種愛,隱而不彰,不必著意尋求,早已接榫在自己身上?

  也是這個季節,寒風逕自蕭索。疲朽的生理機能讓你的世界迅速縮小,瞳仁蒙上灰似的黯淡,臥床時間與日俱增,進出醫院更見頻繁。憂念發酵如酸液,將家人心底蝕成不見血的窟窿,有什麼比看到自己的親人,在眼前一點一滴地枯萎,更令人心痛?那天,選舉結束,我載你回父親住處,上下樓梯於你無疑比登天還難,只能由人背負。手顫得連湯匙都握不好,更別說端碗。由著母親餵你幾口稀飯,嘴裡直嚷想躺著。是啊,力不從心在你身上坐實了,再來呢?父執輩們常說你最聽我的話,認為我總有辦法逗你開心。沒錯。我多奢望老天再給些時日,可以為你多做些什麼。然而,對於人世的終局,除了以慈悲與智慧相待,我又能改變什麼?即使心知肚明,再來該面對的是「那一天」,也只能抖擻起精神,將淚水隱埋在笑容之後。握起乾癟如柴的你的手,那雙掘了一輩子田土的手,曾經護持我成長之路的手,假嗔:「指甲那麼長,也不知影欲剪啊?」邊剪邊問:「有想欲擱去田裡巡巡看看嘸?」「好啊,我沒法度行,你用車載我去。」那企盼的眼神,像星芒鑽進我的心尖,熱灼中錯置牽掛。那片田地,你為它走過無數個日曬風吹的日子,供養一家十餘口的生計,厚實你一世簡樸的歲月;而今於你,咫尺竟成天涯。

  那一夜,你是累了,累得僅存羸弱的呼吸。加護病房內維生儀器發出冰冷而規律的聲響,唯獨你闔眼沉默,任憑子孫聲聲呼喚,依然撼動不了你的心。就這樣,我們的約定,如空花泡影,具體了你未竟的期盼,也成為我日後難以釋懷的鬱壘。你一定不知道,時不時夢及你的午夜,裡頭的我總伏在你膝上難掩悲傷地啜泣,直到從滂沱淚海中驚醒。遺憾,讓不能重來也無法帶走的惆悵,緊緊縛住了我,就如地心引力攫住萬物的腳步一般。

  二月,寒氣崢嶸,淒迷雨絲和著森森北風,素白靈幔旋起旋落。我將無言的哀思摺進瓣瓣紙蓮花,澄黃燄火吞吐浮生如寄的聚散。隨順光陰之流慢慢回溯:最疼我的你,「給」了我什麼?金錢?父親將你留下的手尾錢分一千元給我。然而,打開心扉的箱篋,一格格飽足甘美的回憶熒熒發亮,驀然看清:自己人生的每個階段,無論酸甜,都有你溫暖的陪伴。因為平凡尋俗,也就不易惦記它的重量;因為平淡真實,所以禁得起歲月之浪逡巡推擁,讓我多年後,仍能觸及那情感的光澤。

  轉身復轉身,韶光荏苒洗劫了十丈紅塵的印記,卻常於不經意的場景輕易將它召回。幾年後,當我看到電影「父後七日」的女主角,用摩托車載著父親的遺照,神色黯然地從橋墩經過的影像;瞬時,濕潮的氣息漫天飛舞。就在你往生後的某日,葬儀社要遺照,大夥兒面面相覷拿不出來。合該屬我慶幸吧,平素愛拿相機亂拍,於是,挑了一張生活照,請相館幫忙裁修鑲框。隔天取相時,目睹那清晰安好的容顏赫然眼前,痛,還是來,直似把斧頭重重地砍在心上。將你安置在摩托車上,任由兩頰清淚,飛入淡淡暮靄。

  出殯那日,陽光敲開厚厚的雲翳,一掃多日陰霾的天色。阿嬤說:「你捨不得讓子孫淋雨受寒。」話入耳裡,仍舊心酸。臨行,一陣混亂,不知是誰喊我要捧遺照(後來才知依習俗是大女兒抱捧),走了數十公尺遠,有人喊道喪家回身跪別親友。一跪即訣別,頓時,煢孑無依的滋味與巨量的悲痛自心底交錯湧起,彷如自身行走在無盡的霧霰之中,而懷裡的你竟是這般沉重;淚眼漣漣的姑婆扶我起來,叮囑要捧好。猛然驚覺:這是我此生第一次護持你,也是最後一次。

  兩千多個日子掠眼而逝,老家門前那排細竹,年年在鄉愁催引下更見枯瘦。不變的是,你依然靜默無聲地守候廳堂。那天,拈起紙擦拭你臉上薄薄的塵灰;朦朧中,飄來晨曦濡溼的泥土氣息,赤腳的你背著一位小女孩緩緩走來,那女孩朝我輕靈淺笑,笑出泛黃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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