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夢中驚醒時,格紋窗櫺外的月光灑在蚊帳上,微弱的亮光讓人逐漸看清身邊境況,才記起自己躺在一個可容六十幾人睡的大通舖上層。

身上蓋著一件早已泛黃的白色被單,五月的天氣已經有些悶熱,更別提睡了一百多人的老舊軍舍。

空氣中瀰漫了一股怪味道,偌大的寢室,僅靠木樑上,幾隻沒有上油的電風扇,唧唧喀喀的旋轉著,和偶而傳出打呼與磨牙聲,就剩下遠方模糊不清的狗吠聲。

思緒飛到早上,也是起個大早。只不過不像往常準備上學,而是仔仔細細檢查行李和報到的文件,還有換洗的衣物。

一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走向廚房向忙著準備早餐的母親道別,昏暗的廚房裡母親正在灶口添加柴火。

她抬頭望著我,見她的眼睛泛紅,我知道絕不是被灶火的煙燻的。母親因為捨不得即將離開這個家的我,母親放下手中的粗糠,急急的揮了揮雙手上沾黏的粗糠。忙拿起灶邊的碗又掀開鍋蓋,盛了一碗剛煮好的地瓜粥,走到桌子旁小心的放下。

催促著我趕緊吃粥,免得路上會餓著。

我望著那碗熱騰騰的稀飯所冒出白煙,有如心裡竄升的離愁,漂浮在這一方小小的廚房。

腦海同時閃現,今日離家後,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才能再吃到,母親為我熬煮的稀飯。

提著行囊走過護龍的穿堂,見到正準備到農田的父親,似有所待的站在三合院門口埕。

我快步的迎了上去,父親他放下手中的農具,欲言又止,眼中盡是不捨之情,我讀懂了,父親眼裡的憂心如焚,也看到父親對我的期望與隱憂。

他期望我能入軍校,能闖出些名堂來。但是另一方面,父親他也很擔心,少不更事的我,會因為欠缺堅強意志,吃不了軍中磨練的苦。

父親嘴巴數度聚攏之後,最後才擠出一句,今後父母不在身邊,得學著自己照顧自己。

辭別了殷殷叮嚀的父母,走出土埆砌成的圍牆,踏上田埂。兩旁的稻子早已結穗,隨風飄盪有如海浪。

飛舞的稻浪裡,夾雜幾隻唧唧喳喳的麻雀,輕快的跳躍著覓食著,然而即將離開家鄉的步伐,卻好沈重一如肩上的行囊。

獨自來到公車站,順利的搭上到火車站的公車,車上一如往常,依然擠滿要去上課的學生和要去市場的阿婆。

擁擠搖晃的車中,坐著不同班的同學們要去上課,反觀自己卻即將要出遠門,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報到。

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熟悉景象,竟然像是剛剛紅著眼眶的母親身影。

窗口吹拂的呼肅聲,像極了臨別前,母親對我的叮嚀,出門在外好好照顧身體,凡事多忍讓。

閉了閉眼,竟然都是母親和不善言語的父親身影。

心中除了塞滿離情別緒,還忐忑不安,因為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獨自離開家門,而且這一去就得達十二年之久。

火車站的月台上,早已擠滿了送行的家人,處處可以見到背著紅彩帶的人,彩帶上書寫著斗大的幾個字,從軍報國,正被三三兩兩的人群圍著。

月台上或父母殷殷叮嚀,或送行朋友的不捨,一股濃濃的離別氛圍瀰漫開來。

一列一列的火車來來去去載走了許多旅客,月台上早已不再擁擠,遠遠的一列平快車,氣笛嗚嗚的進站了,有感它即將帶我離開熟悉的故鄉,我有些惶恐了起來。

平快專車內早已坐了許多,從北往南沿途接來要到軍校報到的學生,一眼望去都是和我年紀一樣的青少年,有些打盹、有些目光空洞的望著遠方,有些像是興高采烈離開鳥籠的小鳥。

車廂上頭老舊的電風扇,正努力的轉著,好像是要把那我的離愁和不安的感覺吹散。

把行李放在頭頂上的鐵架子,轉身坐在靠窗的空位上,扳開由下往上開的窗戶,望著月台上還沒離去揮手道別的人,想要尋找是否有熟識的人,只見到人群中的柱子上,貼著一張海報,內容一列火車廂裡坐著一個穿著軍服的年輕人,而父親在月台上揮手,標題是「孩子你要比我強」看見這張海報,我才了解父親的心情。他會希望我走這條路,對未來才有希望,不要像他一輩子當個佃農,守著農田,只能勉強的養家糊口,無法給我們兄弟姊妹,受好一點的教育,雖是捨不得讓我獨自離家,還是作了最無奈的決定。

速度不快的專車,沿著鐵軌由北往南走,每到一個車站都可以看見,相同離別的畫面,漸漸車廂裡已座無虛席。

我調轉欣賞窗外沿途的明媚風光眼光,望著車廂內有些三五成群的嬉鬧著,有些低頭吃著家人準備的點心,心裡想起此時學校的課堂上,同學是不是會看著我的座位,討論未曾道別的我,到底是怎麼了。

不禁想起家中經濟日漸節据,導致我無法上一般的高中或專科,雖然在台北開公司的叔叔,曾表示願意提供專科五年的學費,讓我繼續升學,但是父母親和我都不想麻煩叔叔,才會商量著做了選擇學費全免,提供食宿還有零用錢的軍校來讀,如此一來不但可以減輕父母的負擔,又可以讓自己的前途,不用和隔壁同學叫黑人的一樣,因為畢業後無法升學,只能做些粗活工作到工廠當作業員。

想起這彷彿是生長在農村小孩子的宿命,我只能將難捨的離情吞嚥到肚子裡。

一再反覆的看著手上緊握的招生簡章,清楚的寫著,三個月的訓練中心,磨練基本軍事訓練,結束後再到高雄岡山通信學校,接受一般高中學科和專業術科的養成教育,畢業後分發到部隊服務。

似乎進入軍校之後,像是這列火車行必須行駛在既定的軌道上,只要不斷的向前行,就可以到達目的地。

一陣煞車聲從前面傳來,車廂的速度緩慢了下來,一陣突然的晃動後火車停住了。

 熾熱的太陽在無雲的天空中,展現她的力量,這才警覺已到了中午時分了。火車停靠在斗南火車站,帶隊的長官將車廂內的人全部喊下車,原來隔壁月台早已經停了另一列專車,頓時月台上子擠滿了,由全省各地集中來的軍校新生,擁擠的人潮幾乎任人寸步難移,我們從狹隘的地下道緩慢的走出車站,站前的小廣場停滿了軍用卡車,車站的走廊上,穿著軍服的軍樂隊,手持不同的樂器,正演奏激昂的軍樂,歡迎我們這群投筆從戎的新鮮人,加入革命軍人的洗禮和磨練。

  

一路沿著熱鬧的街道行駛,路旁的人放下手邊的工作,好奇的看著一大列載滿人的軍用卡車行駛過,有些頑皮的同學在車後頭,還不停的向路人揮揮手,並七嘴八舌的討論,這個陌生的城鎮。

車隊離開市區,行駛在鄉間的道路上,路上人車稀少,車隊突然停住,只見前面不遠處有座營門,上頭銅雕的字寫著「空軍軍事基本訓練中心」。

營門口持槍的衛兵,將掛在半空中的鐵鍊放下,車隊才又開始行駛,車子慢速通過營門。到達中心時,早已過了用餐的時間,車隊沿著操場邊,直接行駛到餐廳前的廣場,餐廳兩旁都是果實纍纍的芒果樹。

經過這一路勞頓早已飢腸轆轆,放下手上的行李,依序走進餐廳,踏進餐廳裡面,撲鼻而來的飯菜香味,長長的桌子,兩旁放了許多的長板凳,桌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擺放鐵餐盤、飯鍋和湯鍋,餐廳整個看起來有如學校的體育館裡擺上餐桌。

聽從身上背了紅帶子的班長口令,一起取板凳再坐下這過程不能有聲響,板凳只能坐三分之一,腰桿打直,沒聽到命令是連碗筷也碰不得,想念起在家時,母親把剛炒好的菜,擺上餐桌,嘴饞的我一定偷偷先嚐一口。

眼前一個飯鍋左右各一個餐盤,每個餐盤前坐四個人,每個人面前都擺了一副鐵碗筷,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和家中用的磁碗、竹筷子,不一樣的餐具,餐盤和飯鍋裡早已擺上了飯菜,四樣菜有肉和青菜、水果還有四顆饅頭,好豐盛,令人食指大動。

班長喊完「開動」,拿起鐵碗將飯鍋掀開,原本期待是熱騰騰的白飯,但飯鍋內的飯,看起來黃黃的,有些像家中放在灶裡燒的粗糠,以為餓的頭昏眼花,用飯杓翻動鍋裡的飯,整鍋都一個模樣,不知怎麼辦時,只聽到肚子咕嚕咕嚕叫,此時也顧不得不是白飯。

划了一口飯發覺這飯又冷又硬真難下嚥,不禁想念起家中父親種的稻米,煮成飯是又Q又香。

餐盤裡的四道菜,是家中拜拜時才能吃的到菜色,一大支雞腿、蒜苗炒臘肉、螞蟻上樹、和炒高麗菜,雖然好吃但總覺得缺少些什麼,應該是一家人一起吃飯的感覺,當我還在適應碗裡的飯時,餐盤裡的菜早已被其他同學一掃而光。

軍隊中講求是紀律,一切都有規矩,吃飯、走路、上課、出操、就連睡覺都要服從隊上長官的命令,在家那種自由自在隨性的生活,在軍中是不允許的。

一切都是團體行動,什麼都要一致,動作,聲音、床鋪、身上穿的服裝以致於內衣褲都一個模樣。在家中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年,突然來到這個陌生環境,任何事都要事必躬親,難免有些人適應不良,常有跟不上,和鬧出許多笑話。

第一天的軍中生活,新奇、忙碌,體力充沛的我,早已疲憊不堪,豔陽下的訓練,讓衣服濕了又乾,浮上一層白色鹽巴。

唯一比較輕鬆是晚上晚餐過後的自習時間,寫信向家人報平安,同學間彼此認識,一個班九個人,在未來三個月將是最親密的伙伴。

「媽媽」在這沈靜的夜裡,身邊傳來一聲哭喊聲音,剎那間對家的思念心情溢滿心頭,讓我忍不住鼻酸了起來。蚊帳上微微的月光,已不知何時悄悄變成微亮的晨曦,東方已一片魚肚白。

一夜輾轉難眠,隊長晚點名的訓話,猶言在耳「來到這裡不是參加戰鬥營,在這裡的合理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離家後獨自戰戰兢兢的面對徬徨,孤單、害怕、無助,心智已悄然成熟,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而言,家已經遠了。一陣刺耳的哨音響起,班長喊著「部隊起床」,盥洗三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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