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前面過圓環之後左轉,後面那棟大樓。」

  「先生你知道嗎?之前新聞說這個圓環附近有猴子出沒,還說那隻猴子拿著瓦楞紙做的紙板,到處給開車的人看。」運匠大哥嚼著檳榔,嘴巴不停地說。

  「好像寫『生命自然輪迴,人與樹木共生。』的樣子,我看吼,搞不好是什麼奇怪的邪教,訓練猴子出來表演想要上新聞吧?」

  拿紙板的猴子?該不會馬戲團的噱頭吧?看到我沒有答腔的意思,運將大哥也只好摸摸鼻子,安靜地繼續開車。

  車子緩緩地停在紅綠燈前,目前的位置正巧就是司機所說的圓環邊上,被十字路口所包圍的仁愛圓環。

  「那是什麼東西?」也許只有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一條毛茸茸的身形跳入樹叢,一眨眼消失在仁愛圓環的中央。外頭的炎熱高溫令空氣也扭曲騰舞,彷彿沙漠中的海市蜃樓。

  一張舊舊的紙鈔從眼前飛旋飄過,司機搖下車窗試圖去拿,卻被一頭俯衝而下的貓頭鷹兩爪一伸搶走鈔票。

  「見鬼了,哪來的臭鳥?」我聽到司機的抱怨聲勉強抬頭看看,卻只見到更多翻滾的熱霧。

  坐在計程車後座,科技帶來無限的便利與舒適,車裡車外如同兩個世界,將桃花源與秦朝分隔時空之外,烏托邦不再只是柏拉圖口中的幻想。

  運將大哥頻頻看錶,似乎有什麼事情困擾著他吧?

  車子後照鏡下掛著一張紙條,注意到的原因是上頭蓋著奇怪的印章,橡果和鐮刀,橢圓狀的橡果尖端朝下,背景襯著金色的鐮刀。我揉揉眼睛再次往圓環看去,也許是想打發停滯的無聊時光,順便逃避車箱內沉默的氣氛,我將全付精神都投注在尋找那條身影。

 

  熱,圓環,台灣獼猴。

  這是我所得到的所有關鍵字,也是整個故事的開端。

 

  「市民當家熱線您好,敝姓陳很高興為您服務。」接通的同時我腦中浮現了市民熱線的廣告,跳動的路面、水溝不通、紅綠燈故障、路燈不亮之類的,非常方便的系統,讓市民們隨時可以為政府監督這個城市內的一切。

  只要有人肯熱心的撥打那通電話。

  至於那個路平專案就像是一種月圓時的幻象,彷彿只有大官上下班時會經過的地方才有如此高規格的待遇,更別提那些永遠都會朝著你開過來、隨意迴轉的計程車、公車和砂石車,隨意蛇行亂鑽的摩托車、不打方向燈左右轉的馬路殺手。

  我真的不懂他們為什麼可以拿到駕照,難不成都是拿兩隻雞去駕訓班換嗎?

  你只要記清楚右三圈到底、看著窗戶上的螺絲倒退,接著左邊兩圈退一半,往前調整再來一次退到底之後等待三秒讓考官看清楚,這樣就能完成路邊停車這項考試。

  接著是S型彎道、倒車入庫還有上坡起步等,都有專業的教練告訴你各種口訣和撇步,你不需要真的懂如何開車上路不要害死別人,只要能夠背好口訣會踩油門會轉彎會剎車就好。

  汽車駕訓班是一種營利事業,並不是教你如何開車的地方。

  「你好,你們知道仁愛圓環的裡面有什麼東西嗎?我好像看到一隻猴子在裡面走來走去。」

  「先生,請問您是認真的嗎?」

  「我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嗎?」雖然看不到臉,但憑我的語氣一定可說服這位接線生,雖然我聽到了掩住嘴巴偷笑的聲音。

  「那……請您描述一下您所看到的狀況。我們會詳加記錄並轉告給相關單位知道,請他們派員處理。」也許她已經找了隔壁的小姐來一起偷聽,這將會成為最好的午茶話題。

  「時間是早上十點三十分左右,地點是仁愛敦化路口的仁愛圓環,我看到一隻台灣獼猴,大小約一個國小三年級小孩那麼高,對,身上都是毛,棕綠色的毛還有紅紅的臉。沒錯,我有看到他有尾巴,我確定那是一隻猴子。」

  接線生的種種質疑令人不滿,我真的沒有開玩笑。在打電話之前還有做過功課,上網查詢過台灣獼猴的資料:頭圓臉扁額突出,尾短多毛鬍鬚多,四肢黝黑紅屁股,全台四處有分佈。

  這樣的打油詩如何,幫助你快速認識台灣獼猴?

  「先生,那我們幫你轉告相關單位,非常謝謝您的來電。請問還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嗎?」笑聲也太明顯了,如此輕佻上揚的語調。

  「沒有了,謝謝。」我掛斷電話,平復好憤怒的心情之後,回過神來繼續處理我的工作,無止盡的工作。還沒自我介紹,敝姓張,一名幽靈寫手(其實我想叫做幽靈作家,英文拼法是Ghost Writer,在台灣的意思就是代筆。幫大明星代筆、幫大老闆代筆、幫政治人物代筆,幫那些比你有錢的人代筆。)

  也許你看過上百本我寫的書,不過你不會知道我的名字。

  就像是幽靈,透明而無法查覺。

  經紀人說,我們只能叫做寫手不能稱為作家。記得之前有一部電影,就是演這麼一回事情,整篇故事講一位捲入英國特務與FBI陰謀的幽靈寫手四處探訪,跟著前一位意外身亡的寫手的腳步想要查出真相,卻在事件水落石出的同時被車撞死,希望我這樣講沒有破壞了你閱讀的樂趣。

  聽說小說比電影好看。

  離題了,抱歉。

  其實我想說的是,寫作這件工作就像蓋房子一樣。得先決定房屋的主要風格:歐風、日式、美式還是台式,不同的風格適合不同的主人還有居住需求。決定好風格之後就要畫設計圖,你得根據主人的需求、建地的大小、預算來做設計,經過多次的來回審稿、討論之後,再製作3D示意圖、施工藍圖等必備物品。

  從設計到開工,快則三個月慢則半年,最久有拖上一年才開始施工的都有。不過大人物們都很忙,寫手們只有乖乖配合慢慢等待。好不容易開始施工,按照藍圖挖好地基豎起梁柱,接著將地板、牆壁一一裝上,別忘配線水電等工作。

  外觀完成之後開始處理內部裝潢,廚房得用德國系統廚具配上中島式調理台還能在裡頭跑步;浴室裝上最新按摩浴缸還有蒸氣spa,為了保護稚嫩的屁股還得選用馬桶蓋自動保溫系統;客房最常出現的是和式榻榻米,配合升降桌面還可以搖身一變成為專業麻將間……

  我有提到主臥室嗎?

  主臥室使用柚木加大king size四柱大床架、席夢思頂級彈簧床和天蠶絲床組,如果加價購買奈米科技記憶床墊,更能夠完整支撐您的脊椎,讓您舒服入睡。另外還要有八爪椅、貴妃椅和存放秘密小玩具的保險櫃,這可是時尚名人的閨房情趣。

  我完全的離題了,非常抱歉。雖然說蓋房子跟寫小說沒什麼兩樣,不過到了後半段已經離開了蓋房子,喔,不,寫小說的事情。我們還是回到主題,回到這隻住在仁愛圓環的猴子吧。

  我是認真的,他真的住在仁愛圓環。

  為了證實這件事情,我拿著相機跟智慧型手機到仁愛圓環跟拍,希望可以捕捉到這隻猴子的廬山真面目,配上完整的時間、地點上傳到網路和水果報紙,相信一定可以引起大家的注意。

  不過奇怪的是每當拿出相機要拍的時候,我卻什麼都找不到,那條猴子就像陽炎白馬般從我的眼前消失,下一秒又出現在意想不到的位置。就算改用錄影,卻發現錄影模式更為糟糕,猴子就像是提早知道我要做什麼一樣,再也不肯出現在鏡頭之前。

  沒有照片沒有錄影我根本沒辦法證明這隻猴子的存在,而離我打給市民當家熱線已經過了一個星期,我猜他們根本沒有把我說的事情當真,說什麼轉知其他單位不過是敷衍之詞。

  我得找到證據才行。

  要得虎子,必得深入虎穴!

  「你們都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圓環裡頭會有一隻猴子?」這是我一開始的論點,後來經過一番審慎的思考與資料蒐集之後,我覺得光是一隻猴子並不單純,圓環的裡面一定還藏有別的東西。

  不然,猴子為什麼要到那裡去?圓環裡頭一沒有食物二沒有母猴(我猜他是公猴)三沒有家人四沒有朋友,不管白天晚上都吵得要死,車流量大的嚇人還有一大堆違規停車占據車道發生車禍下車叫囂,不管怎麼說都是個生活機能差得要死的地方。

  「我是真的覺得裡面有東西,你們說是不是?」星期五的晚上,我跟兩位好友約在圓環邊的中價位美式餐廳,將我的看法告訴他們,而我的秘密潛入計劃先壓在後頭,等喝過兩輪調酒之後才要公佈。

  「小馬,我看也只有你覺得裡頭有東西,那不就是個圓環嗎?除了樹跟草之外是還能放什麼?」已經成為職業摩托車手的O君如此說道,他眼前的炭烤牛排才吃了一半,手上的刀子泛著油光。

  「你該不會以為裡頭藏有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秘密寶藏吧?」擔任科技公司軟體工程師的N君一邊笑一邊說,毫不掩飾他對我的懷疑與嘲笑。

  認識他們已經長達十年,三個人分別朝著各自的夢想前進著,我寫小說O君騎摩托車(其實他本科是念生物科技,在一家不小的生科公司裡頭有一些股份,因此可以專心發展他的興趣。)N君則是從時間自由的Soho族開始打拼,如今已是一間小公司的老闆,專門承接道路車流量分析的工作,靠著手下努力工作的員工們過著不錯的生活。

  過日子就是這樣,如同外頭的月色一樣,總得反射太陽的光輝才得以發出光采,不管是我們這類的中產階級或者更加辛苦的下層金字塔居民們都一樣,得依靠著上面那幾顆軟弱又吝嗇的太陽苟且偷生。

  也許后羿並沒有把九個太陽射下來吧?

  只是將他們的某些器官射壞了,例如說心臟、肝、腦子之類的地方。

  根據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上所寫,苟且偷生的釋義為「得過且過,勉強的生存下去。」我覺得這詞的形容用得還蠻貼切的,所以我常常會將它用在我的小說之中(應該說是我代筆的小說),如果你將我所寫過的小說都整理成一張樞紐分析表的話,你會發現這句成語的出現度高得嚇人。

  要成為太陽沒那麼容易,還是當顆小小的月亮混日子比較輕鬆。

  先回到餐廳裡頭,我得繼續說服他們支持我的計畫。

  「仁愛圓環的位置非常特別,你們看看這張圖。」我取出之前從Google map空照圖上抓下來圖片放在桌上,仁愛圓環的雙重圓環結構和交錯而過的敦化南路、仁愛路結合成一個十字,將中心雙圓切成四等份。

  「台灣的傳統信仰之中並沒有基督教和天主教的成分,一直以來都是混雜著佛教道教和儒家思想,但卻在道路的設計上選擇了這樣的一個符號,而且……」我刻意提高一點音量,用一點小小的話術來吸引我的兩位朋友。

  「明明只要用一個圓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要刻意使用雙圓?讓交通的發展更加混亂?」我指著圖片中央的實心綠色,也就是我們窗外的那圈圓環,被優美的草皮和高聳的樹木所包圍的那個地方。

  「也許只是道路設計這樣比較好看阿,是有什麼問題?」

  「搞不好只是當初畫圖的人畫錯了,施工的人也就做錯了,驗收的人覺得無所謂,所以大家就這麼繼續用下去了,感覺沒什麼問題阿?」兩位朋友紛紛發表他們的看法,這個問題並不能引起他們的共鳴嗎?

  這裡面藏有多大的陰謀你們不知道嗎?

  「事情才沒有你們說的這麼簡單好不好。」我抽出一張白紙,取出我常用的鋼筆畫上兩條交叉線和中央的雙環。

  「這個符號是非常古老而且充滿力量的一個符號,凱爾特十字有聽過嗎?」

  兩名朋友搖搖頭,也對,我們本來就沒有宗教信仰。

  「原本的凱爾特十字架是出現於愛爾蘭,大概是七世紀以前常被用來傳教給異教徒。這個環被稱作十字光暈,原文是Sun cross。傳教士們透過將太陽能夠賦予生命的意義與十字架相關聯,來方便他們向凱爾特人傳教……」我開始解釋起我蒐集到的種種資料,希望可以藉由這樣的推測引起ON兩人的興趣。

  「可是你這圖又跟凱爾特十字不一樣,裡面還多了一個圓環阿…」N首先指出我在文獻與現實上的差異,但這樣的反論是無效的,我早就蒐集了更多的資料。

  「我當然知道不一樣,歷史上各種不同的凱爾特十字都經過時代的演進,而這一個可是跟愛爾蘭的傳統信仰──德魯伊教派相結合,你們知道德魯伊的信仰最具代表性的物品是什麼嗎?就是金鐮刀跟檞寄生……」我滔滔不絕地說著德魯伊教派和凱爾特人的傳統信仰,兩人的眼皮漸漸下垂。

  那時是晚上十一點四十,感謝這間餐廳二十四小時營業。

  「等一下!」在我講了十幾分鐘之後,N君終於打起精神截斷我的口水。

  「講重點好不好,你每次都講一大串歷史故事、鄉野奇談,拜託你不要講事情都起承轉合,告訴我們關鍵就好!」突然被N君打斷說話的興致,讓我感到一陣乾涸從喉嚨升至嘴邊,趕緊抓起旁邊的水杯來喝。

  杯墊上畫著榭寄生的圖案,聖誕節還早吧?

  「咳…咳……咳咳,重點就是…我要混進去仁愛圓環裡頭,把那隻猴子抓出來!」我斬釘截鐵地說。

  「就這樣?」N君和O君似乎覺得這件事情沒什麼,兩人互看一眼露出了無奈的微笑。

  「對,就是這樣。」熱血沸騰的感覺,正在我的體內燃燒。

  「這樣到底有什麼重要的?」

  「我還以為你是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計畫哩,原來只是要進去仁愛圓環裡抓猴子?」N君指著我鼻子說。

  「要想混進去你只要戴個工地帽、拿個黃色三角錐就可以了,還需要這樣大費周章的等深夜才溜進去嗎?」兩人提出意見,指出我整個計畫的各種缺點:不需要趁夜晚、根本沒有東西在裡面等等。

  「不,你們不覺得要去挖寶藏、找怪獸就是要挑這種夜黑風高的時候,你們知道蘇格蘭人在尼斯湖找水怪找得有多熱烈嗎?而且根據統計,最常看到水怪的時候也就是光線不清楚、充滿濃霧、而且照相機技術不好的那個時候,自從西元565年愛爾蘭傳教士哥倫布和他的朋友阿德曼……」一看到我就要開始長篇大論,N君趕緊遮住我的嘴。

  「好好好好好,我們相信你,不過……要說服人也不能光靠一張嘴,我們做人是要講誠信的,雖然我們現在相信你了,不過總得有個證據,是吧?」

  O君點頭覆議。

  「不然要怎樣?」我喝了一口融化多時的冰淇淋漂浮奶昔,混在一起的巧克力和香草滋味奇妙。

  「就在今天晚上,潛進去看看吧!」N君也喝了一口奶昔,接著說:「正所謂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們兩個就陪你到外頭,幫你拍照留念,要是你抓到猴子了,我們也能幫一把,你說是不是?」

  「這個建議似乎很不錯……」我考慮著兩人的提議。今晚是下弦月,外頭又那麼炎熱,路上的行人也比以往來得少,可以說是一個最佳時機了。

  「如果你要挖開仁愛圓環的話,我看看……」O君在四周找了找,舉起餐廳裡的銀湯匙說:「就用這個吧!」

  接過O君遞給我的湯匙,我感到一股信任的力量。

  朋友還是老的好,就只有這樣的朋友才會義無反顧的支持你。

  「那麼就走吧!」拿好隨身物品付了錢,我們三個推開美式餐廳的大門,回到外頭悶熱的台北城深夜。

  炙熱的夏天將溫度鋪灑在整座城市,高聳的大樓像是一棵棵朝天的巨樹,將熱量如同氧氣般吸收,經過器官的種種濃度交換、燃燒作用並新陳代謝後,排出濃厚的二氧化碳和黏人的熱度。

  「不要在那邊描寫風景了,趕快過來吧!」O君不耐煩地朝我招手,要我趕快跟上他們的腳步。不過有件事情我不說不快,你知道嗎?樹木長到一定年紀之後,吸收二氧化碳的能力就會下降以達到一個平衡。

  意思就是說,那些已經長成大樹的植物,一點也沒有降低二氧化碳濃度的功效,反而只是佔位子罷了。亞馬遜雨林之所以被稱為世界之肺,並不是因為他占地七億公頃的樹林和其中多樣化的生物,最重要的是裡頭旺盛的出生與死亡,彷彿加速幾十倍的培養皿裡頭生老病死的相互屠殺。

  砍伐下來的樹木存滿二氧化碳被送去做成各種用品,新長出來的樹木拼了命地吸收二氧化碳往上長高,這是一個循環,這才是一個減少地球暖化的方法。

  「你快點好不好,我們都等得不耐煩了!」

  「來了來了,馬上。」我小跑步跟上兩人,從仁愛圓環的東北角接近,趁著紅燈的時候來到外側分隔島,隔著環狀道路看著正中間的圓環。

  從圓環的外層往裡頭看去,你會先看到一圈綠油油的草皮從地面升起,以水泥之環與外頭的柏油路做區隔。接著是第二圈的矮小花卉,估計是為了美觀花大錢所種植,每當活動換檔時就會拔掉重植的拋棄式花卉。

  再經過一小段草地,就是那遮蔽視線的高聳橡樹(至少我認為他是橡樹,不然就不符合這裡是台灣德魯伊聖地的推測。)只要越過那層橡樹,我就能窺見暗藏其中的秘密集會地,喔,還有那隻猴子。

  「快去吧,我們幫你把風。」O君拍了拍我的肩膀,送給我一個加油的眼神。

  「好兄弟就是這樣,挺你。」

  接過O君遞來的湯匙後,我以最快的速度穿過那段環狀道路,輕輕一跳躍上圓環,從邊緣開始探索這塊區域。背後的分隔島,N君和O君掏出智慧型手機,隔著馬路為我作記錄。

  「還Ok嗎?」

  我朝他們比了個大拇指,繞著外圈的草地一一檢查。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在草地上找到任何猴子出沒過的痕跡,看來得往更裡頭去搜索才行。繞了一圈我回到圓環東北角,朝著兩人雙手一攤表示沒找到,然後指了指裡面。

  「我要進去了!」

  「好,小心點,我們幫你看著!」真是充滿友情的鼓勵。

  站到花卉的邊緣測量一下距離,濕軟的泥土踩著有些黏腳,我往後退了幾步,算好距離之後往前狂奔。五、四、三、二、一,跳!右腳重重一踩將泥土壓實的瞬間反彈跳起,左腳拉出弧線投奔遠方,飛躍下頭營養不良的各種花卉後,雙腳同時落地踩在一灘爛泥裡。

  「Shit!」真衰,這雙鞋子可是手工訂做的呢,看來得花錢請專業的清洗師幫我弄乾淨了。

  站在橡樹林外,我可以感受到此處散發出的神聖氣氛,彷彿站在史前的巨石陣,將祭牲綁在祭壇上,高舉著匕首等待著太陽升起的那一瞬間將他的肚子切開,伸進去將心臟掏出來,阿,真是偉大又神聖的時刻。

  橡樹林的密度並沒有高到我無法直視圓環的中心,但是那一股神聖的氣場和濃稠的黑霧像是有生命般在我眼前徘徊,不論走到哪都纏繞不散,硬是擋住了我窺探內側的視線。

  只有走進去才能找到答案了,不過這片不尋常的黑暗證實了我對仁愛圓環的猜測,這裡果然是被擅於操縱天氣、自然的德魯伊教派所控制,看來那隻猴子很有可能就是變身成野獸的當代德魯伊教徒。

  搞不好還是一名位階很高的長老也不一定。

  德魯伊的能力多半是跟自然界溝通、化身成動物等,雖然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變成猴子的記錄,不過變身成狼、貓頭鷹、公鹿或者黃鼠狼等都是相當常見的變身主題。

 

  按:英國並不是一個有產猴子的地方,猴子主要分布在南非、東南亞和南美洲,歐洲人第一次看到猴子很有可能是羅馬人與迦太基人作戰的時候所見,接著是波斯大軍入侵之時,斯巴達的雷奧尼達三百壯士可能有看過,最有可能的記錄是亞力山大帝遠征印度的時候,我相信他一定在那華美的宮殿中養了幾隻以供賞玩。根據東印度公司的一項古老記錄,他們曾在印度捕捉相當大量的猴子,並且運送回國出售給有錢人家,一隻的價格高達三百英鎊。

 

  先深呼一口氣,我將要成為台灣第一位見證了古老宗教與其奧秘之處的男子,要是把今天的所有經歷撰寫出書,相信一定可以獲得廣大的迴響。之前在市民當家熱線嘲笑我的接線生,想必也會買書來請我簽名。

  這是擺脫幽靈寫手的一個大好機會。

  終於可以把那些我寫了好多年的作品一一問世了嗎?

  心情揉合著興奮和緊張兩種情緒,再加上一丁點的害怕恐懼,跨出雙腳踏入黑暗,我感覺身體像是融入了某種石油瀝青之類的東西,黏稠的觸感從旁邊將身軀往內推擠,彷彿要把整個人從外往內壓縮,但是卻沒有絲毫疼痛的感覺。

  雙手在空中亂划,清楚地感覺手掌撥開了那一切血肉模糊的肉體,然後像是失去重心一般跌了進去。在我的眼睛還沒辦法看清楚眼前的聖地之前,一種神奇的力量已經將我抓住,在我的意識蒙上一層厚厚的黑暗。

 

  「他怎麼去那麼久還沒回來?」

  「不知道耶,要進去看看嗎?」

  「我才不要呢,拜託你看那邊的泥土地多髒,要是染到我這雙手工皮靴誰受得了,不如打個手機給他看看?」

  「我剛撥過了,沒有收訊。」

  「那……我們回去吧?」

  「也好,反正我已經把人家交待我的事情做完了,不如……我們去附近喝兩杯?我知道安和路那有幾間不錯的Bar,那裡的Bartender身材很不錯,超辣。」

  「當然好,你帶路。」NO兩人攔下了一輛計程車,飛快地鑽了進去。就在這輛計程車漸漸遠離的時候,窗外飄出兩張蓋著相同印章的紙條。

 

  橡果與鐮刀。

 

  睜開雙眼,眼簾中一片樸素典雅的空間,各種植物的觸鬚、藤蔓將房間佔滿,可以聞到那濃濃的芬多精和濕度,想像中的雨林深處也許就是這個模樣。

  一把木頭打造的椅子將我的身體拖住,慵懶地任由我將重量託付。

  「遠道而來的被選者,很高興能夠見到你,歡迎來到我們的聖域。」少女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清楚地傳入腦海。

  「你們是誰?」這時我才發現身邊站了四位戴著面具的人,真不知道是從哪裡變出來的。

  「被選者,我是貓頭鷹榭麗,賽德拉雅議會的大祭司之一。請放心,你的生命安全並不會有任何的危險。」少女將每一個字輕柔吐出,讓人酥軟毫無敵意的語調。

  「賽德拉雅議會?這是什麼東西?」也許我真的找到了德魯伊的秘密基地,得好好記下每一個細節才行,快讓我拿出鋼筆。

  環顧四周,除了戴著貓頭鷹面具的少女之外,另外還有戴著梟、獵豹跟雄鹿頭的三個人圍在我身邊,寬大的斗篷將身體遮蓋。雖然他們都保持兩步的距離,但不怒自威的壓迫感讓我有點呼吸困難。

  「阿……你問得很好。我們是歷史的守護者、自然之友、時空的警衛……我們的身分非常複雜,但是與這個世界息息相關,我們隱藏在歷史的陰影之中保護著這個世界,抵抗著大眾們所不知道的威脅。」

  「大眾所不知道的威脅?」

  「是的,那些被大眾習以為常而所不知道的威脅,每一顆人們所使用的電池、每一杯罐裝飲料,甚至是每一棵不再生長的大樹,都是被你們所忽略的威脅。」榭麗停了下來,嘆口氣後說:「就像我們所放出的那些徵兆,存在於這座城市裡頭的各種信息,只要稍稍用心就會注意到……但是等待了這麼多年,才終於有人發現、重視,進而抵達我們的聖域。」

  「你是被選上的,你已經被選為我們最新的守護者,雖然我們少有這樣的先例,但是我們恭喜你,這是無上的光榮。」梟、獵豹和雄鹿突然插嘴唱誦,嚇得我全身抖了一下。

  我現在是被迫加入秘密組織了嗎?

  可不可以不要這樣隨便決定別人的人生?

  「年輕人,你冷靜一點。成為我們的一員是有很多好處的……」貓頭鷹看我似乎不太感興趣的樣子,轉而述說著當守護者的各種好處:「你將會有用不完的財富(我後來才懂得這財富是大自然中生生不息的自然資源)、超乎想像的神祕知識、世界各地都擁有的免費住所……」

  「我比較想要回到我原本的生活……」我其實一點也不在乎那些有的沒的,我只想要當一個人,一個作家,有自己名字的暢銷作家。

  「哎……好吧,既然你心意這麼堅決,我們也沒辦法勉強你……」貓頭鷹嘆了口氣,失望的呼吸噴出一絲輕煙。

  「只要你幫我們完成一件事情,我就動用我的權力幫你跟賽德拉雅議會轉達你的希望,讓你可以回到人類世界去,好嗎?」

  「……好吧,我答應你。」沒什麼選擇,只能答應。

  「那麼你先休息一下,我會安排其他人來教導你使用這裡的一切,非常感謝你的配合。」貓頭鷹的聲音消失之後,原本站在四周的三位面具人有如煙霧般瞬間消失,只有榭麗是用雙腳走出房間。

  當四周再次安靜下來,我跳下椅子探索這間房間。

  除了我不敢伸手觸摸的那些奇型怪狀的藤蔓球龍、會動會說話的鹿頭標本之外,我倒是在一張木桌上找到些挺有趣的東西:橡樹手杖、黑曜石匕首、賽德拉雅石蛇捆索、夢境粉末……看到這些有趣的東西(而且都掛有牌子寫著名稱與功用)不禁讓我的心情好轉許多,不知道能不能拿來用一用。

  正當我想要伸手去抓的時候,後頭突然傳來了警告聲。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會貿然地拿起夢境粉末。」一回頭,一隻大肥鳥搖動著他的屁股走了進來。說是大肥鳥也不盡然,豐沛的深藍色羽毛、尖銳的鳥喙、頭上插著兩根鹿角、藏在白色肚皮下的肥肥身軀,我還是姑且叫他肥鳥好了。

  「我是梟獸葛蘭肯,歡迎你猿猴麥奇,歡迎你加入我們。」大肥鳥張開鳥喙說了一串奇怪的語言,然後又翻譯成中文說給我聽。猿猴麥奇?為什麼要把我的名字取得這麼難聽?

  「喔,你好。」

  「我是這裡的時空守護者與資深教官,為了遠大的計畫與理想,希望你努力地學習我們的知識,雖然不知道貓頭鷹榭麗跟你有什麼約定,但我會好好地訓練你,讓你在最短的時間內成為一名優秀的守護者。」

  「喔……好,好的。」

  「那麼,事不宜遲,我們就趕快開始吧!」大肥鳥的爪子敲打了一下牆壁,房間突然暗了下來,接著在天花板上投射出巨大的星空。而在我的下巴收攏之前,藤蔓編成的躺椅已經將我舒服地放倒,仰躺著觀看眼前美麗的星雲。

  「這片星空,是我們所有知識的來源。」葛蘭肯的聲音雖然尖銳但並不刺耳

,鉅細靡遺地為我介紹每一個星座的名稱、用途,還有他們司掌的各種知識。舉例來說,大鐮刀星座掌握的知識是死亡、灰熊星座掌握的是肉體與力量、天鷹星座掌握的則是駕馭風的方法……

  於是,這就是我開始學習德魯伊知識的第一步,接著我還有更多需要學習的事情,我像塊海綿吸取如大雨般豐沛的知識,太多太多的事情得學:我得跟著格蘭肯穿過一扇泛著藍光的傳送門,抵達一處未知的森林中去認識各種植物;我得牢記在儀式中會使用的各種物品,並且清楚記得所有的順序……這些都是屬於傳統技藝的部分。

  當我完成第一段的基礎課程時,大玫瑰星雲已經穿過地球的上空有十次之數(簡單的說就是過了十年。)

  「現在你已經完成了基礎課程,我們可以進一步地學習有關於時空的知識。」於是我的導師由大肥鳥換成了有著鹿頭人臉、人身馬腿的溫徹斯特先生。上課時間開始延長,學習的廣度與深度也更加擴大:白天我們討論著時間流逝、順應自然的種種方法,夜晚我們則研究著星空、探查古往今來各個隕石坑所隱蔽的種種暗號。

  「每一顆星辰都有秘密,即使他們已經掉落在地上。」這是溫徹斯特先生的座右銘,每當我們從外頭回到教室的時候,他總是會語重心長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後緩緩走出教室。

  學習沒有一天間斷過,除了舉辦各種重要典禮的時候,榭麗才會帶著我們穿過傳送門抵達英國的巨石陣,跟著其他來自世界各地的德魯伊們一同參加夏至、冬至和春分時刻的祭典。

  我沒有辦法用文字或言語來形容那場盛大的祭典,那就像是烙印在身體之中的一種感動,必須用肉體與心靈親自去接觸才能體會。

  一年一年過去了,在學習了博大精深、與自然和平共處的知識之後,我似乎也能認同他們的理念,覺得當一位時空守護者也是不錯的事情。

  在訓練到某個程度的時候,貓頭鷹榭麗親自來找我,帶著我離開了長久以來居住的聖域,眨眼間我們就回到了仁愛圓環,潔白的滿月掛在黑暗的天空,被四周高聳的大樓拱著。

  「好久沒有回到這裡了,真是懷念呢。」站在那片水泥做成的圓環中央,周遭的橡樹將我們藏在陰影之中,從外頭難以看穿的魔法迷霧將德魯伊們與現實世界隔絕。

  「猿猴麥奇,你到我們這裡已經多久了?」貓頭鷹榭麗說,我總覺得今天的她跟平常特別不一樣。

  好像,多了點人的味道。

  「二十五次星雲的輪迴,品嘗過二十五次大玫瑰的芳香。」

  「恩,你在學習我們生存的道理上已經有了相當的體悟,相信不久之後就能成為獨當一面的時空守護者。」榭麗走到一棵橡樹旁,彎腰撿起一顆橡果在手中把玩。

  「那也是各位老師細心指導,我才能學得這麼多。」

  「請過來一下,告訴我,橡樹對我們德魯伊來說具有什麼意義?」榭麗轉身對我招手,要我走到她的身邊。

  「橡樹,是我們的聖樹。我們依靠橡果做為食物、取橡樹的樹枝以為手杖、樹皮編織成用品、樹葉鋪成軟床……」我將課堂中學習到的種種知識轉述而出,榭麗在面具下的表情不知道如何。

  「說得非常好,但你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嗎?」榭麗從懷中取出金鐮刀,伸長手念念有詞地割下一段樹枝,連著上頭的幾片樹葉遞給我。

  「看一看,上面寫些什麼?」

  我接過樹枝,上下左右翻轉著看了幾看,卻看不出什麼所以然。

  榭麗接回樹枝,指著一片樹葉上頭的葉脈說:「橡樹之所是德魯伊們的聖樹,是因為每一片橡樹葉子上,都記載著這顆星球上發生的一切,每一絲蜿蜒的葉脈,都組成一條條訊息。」

  我又湊近看了看,翠綠的葉片在月色下反射著朦朧的光澤,上頭的葉脈彷彿幻化成一個個盧恩文字,發出微弱地翡翠光芒。

  「這……我之前都不知道!」

  「你看這片,這片寫的是你加入我們的那一年,西元2012717日,猿猴麥奇加入賽德拉雅議會。」

  「原來是這樣子!」我欣喜地接過樹葉,按著我學習過的盧恩文字一一解讀。有一片上頭寫著阪神大地震、另一片則寫著上次夏至慶典的事情。

  原來,我也被這個自然記錄著我的存在。

  我所經歷過的一切。

 

  那一晚之後又過了幾年,我終於能夠獨當一面,成為一名時空守護者。至於當初我跟榭麗約定了什麼事情,好像早已經不重要了。

  至於我出道的第一件任務就是,穿越時空去過去尋找一位很有資質的男人,用盡辦法將他領到凱爾特十字之下,而且得在他死於非命之前完成。

  首要任務是吸引他的注意,讓他發現我們所釋出的訊息。

  根據記錄,這名男子的身分是作家,死因是在小說之中暗藏對政治人物的不滿、對社會的控訴、對時事的批評而被人設計害死,全案以男子自己不小心闖入車道意外身亡做結。

  希望我趕得上,為了寶貴的生命,也為了自然。

 

  「先生你知道嗎?之前新聞有說這個圓環附近有猴子出沒,還說那隻猴子拿著瓦楞紙做的紙板,到處給開車的人看。」運匠大哥一邊嚼著檳榔,嘴巴還不停地說。

  「生命自然輪迴,人與樹木共生。」這大概是某種愛護環境團體的標語吧?

  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但……也許只有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一條毛茸茸的身形跳入樹叢,一眨眼地消失在仁愛圓環的中央。外頭的炎熱高溫令空氣也扭曲騰舞,彷彿沙漠中的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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