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過往,她總是深深感謝那位素昧平生的老太太。如果她老人家沒有過世,這朵花永遠不會長出來,她也不會有這麼高的成就。

當這位遠親的訃聞寄來的時候,全家沒人想參加,卻又不能失禮,就派還在念高中的她代表。

告別式在親戚家門口舉行,巨大的帆布帳篷佔住了整條巷子,鄰居在客人座位之間來去;靈位後方是喪家請來的外燴業者,正忙著刷鍋炒菜準備辦桌的菜餚;樓上不時傳來嬰兒哭鬧和唱卡拉OK的聲音,活像在參加大聲公比賽。  

另一位參賽者,也就是告別式的主祭,用夢囈般的聲音念完祭文,再滔滔不絕點出成串親屬的姓名,還沒聽清楚他到底念了什麼,他已經下令「跪──拜──再拜──」,面無表情的家屬們像溫馴的羊群,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再依次退下。

上完香,出來一個披麻戴孝的女人,跪在靈前手持麥克風,伴著電子琴的音樂唱起歌來。她五官皺成一團,表情極其痛苦,中氣十足地唱著哭調,不時從肚子深處擠出嗚咽聲,配上二句口白,臉上卻沒有淚水。每唱到一個段落,女人就會驚天動地地嘶吼:「媽媽──你袂應欸死啊!你袂應欸不要囝啊!」而那群真正失去媽媽的家屬跪在旁邊,發呆的發呆,低頭的低頭,彷彿眼前的一切跟他們完全沒關係。

雖然從來沒參加過告別式,她心中就是有個聲音在大叫:「不對,不該是這樣!」這哪叫喪禮?根本是家屬和師公、孝女一起在演戲,連其他客人也在演,搞不好老太太根本沒死,只是躺在棺木裏當觀眾。總之,每件事都不對勁。

如果失去母親的人是她,她才不會找個不相干的人來假哭,還用麥克風到處廣播,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悲傷是很私人的事情。

彷彿腦中有東西頓時點亮,她坐直了起來。「悲傷是很私人的事情」,多麼犀利的一句話!把它用在今晚的日記裏一定生色不少。

不久之前,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專心致志寫完構思已久的小說,信心滿滿地拿給老師指教。得到的回答是:「妳的文字不夠優美,想像力也不夠。最重要的是,作品缺乏感情,也沒有靈魂。我看妳還是認真讀書吧,妳真的不是這塊料。」

從那以後,她不再抓著人聽她講故事,也不再寫東西。除了每天的流水帳日記以外,什麼都寫不出來。就連寫個賀卡,她也會坐在桌前放聲大哭,為了那種彷彿被流放到沙漠般的孤寂。

然而這一刻,她找到了離開沙漠的路。不只如此,天堂的大門還為她打開,想像力源源不絕而來。

如果她母親過世了,她會佈置一個純白的靈堂,讓母親的遺體躺在白玫瑰花海裏。儀式上不燒香、不跪拜,更不披麻戴孝,大家都穿著純白的衣服,人手一根白蠟燭輪流瞻仰儀容,對往生者說一句道別的話再把蠟燭放下。等每個人都致意之後,她會要求清場,留下她一個人陪在母親身旁,藉著搖曳的燭光凝視母親的面容,一一追憶母親的生平過往。母親如何牽著年幼的她學走路,教她識字,幫她打扮,每次她遇到什麼困難都會為她解決,還有她心中藏著許許多多想對母親訴說的話,終於可以娓娓道來,只是母親再也聽不到……

眼淚無聲無息地滑下臉頰,漸漸越積越多。她忘了早上還在餐桌上跟母親頂嘴,無可抑制地埋頭啜泣起來,聲音中的哀慟穿透孝女的哭嚎,傳到其他人耳中。

大家看她哭得如此傷心,都認定這少女跟過世的老太太感情非常深厚,顯然是一段相知相惜的忘年之交,不禁跟著感傷起來,全場哭成一團。喪家的兩兄弟之前才為遺產吵過架,這時也相擁而泣。

回家之後,她立刻衝進房間,不是寫日記,而是把這次參加〈想像中的〉喪禮的經驗,加上更多的想像,寫成一篇名為「告別」的文章;邊寫又讓自己充滿情感的文筆給催出更多眼淚,母親拼命敲門要她吃晚飯也不理,間接造成母女倆第二天又吵了一架。

寫完後她癱在椅子上,全身虛脫卻又無比滿足。忽然頭頂奇癢無比,越抓越癢,一照鏡子,發現頭上竟冒出了小小尖尖的綠芽。她大吃一驚,伸手卻摸不到那棵芽;問家人,沒有人看得到,母親則一口咬定她偷喝酒說胡話,再不然就是參加告別式沖到了。

 

第二天芽仍然在,而且稍微長大了一點點。之前的奇癢已經止住,完全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剛好學校體檢,檢查結果一點異狀都沒有,再加上生活上沒有任何不便,她漸漸不去在意那棵芽,只有照鏡子時才會想起它。

她沒再請教老師,直接把文章寄去報社投稿,登出後引起熱烈的迴響,無數的人回信跟她分享自己的喪親經驗,還有人說他們讀一次哭一次。

就在這一刻,她知道自己的夢想真的要實現了。她確實是當作家的料。

攬鏡自照,頭上的綠芽已經有十公分高,也長出了小小的葉子。

她並不害怕,此時她終於了解,其實她已經等它萌芽等很久了。

她開始以文壇黑馬之姿展露頭角,媒體稱她為「前途不可限量的天才少女」。隨著名聲的增長,頭上的綠芽也日漸成長茁壯,最後開出一朵嬌豔欲滴的大紅花。

除了長在人頭上,以及別人看不到之外,這朵花最特別的一點,就是驚人的長壽。開了好幾年仍然沒有半點凋謝的跡象,而且越長越大。只是花的狀況不時會改變,有時開得朝氣蓬勃,有時卻整朵花閉合起來,垂頭喪氣。

當花狀況好的時候,她總是下筆如神,跟著筆下人物一起哭一起笑,渾然不覺時光飛逝。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候。

若是花無精打采,她就會寫一行刪兩行,做什麼都不對,就連鄰居澆花的聲音都會讓她心浮氣躁,恨不得拿支槌子打爆電腦再敲爛自己的腦袋。

很自然地,她對這朵花愛若性命。雖然它壓在頭上沈甸甸地不太舒服,她還是想盡辦法呵護它,只盼它天天盛開。問題來了,長在頭頂上的花該怎麼照料?總不能把肥料喝下去吧?

剛開始倒還不難。每當紅花精神不好的時候,只要讀一本好書,或看一部好電影,有時甚至只是好好睡一覺,泡個澡讓心情放鬆,就可以讓花兒恢復精神。然而隨著時間過去,花長得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難伺候。

有一次,她怎麼也寫不出男主角沈淪酒鄉的絕望心情,看了十幾本書,租了滿架子的DVD,泡澡泡到全身水腫,紅花還是病懨懨。眼看截稿在即,她實在很想把花連著腦袋一起拔下來算了。

就在這時,母親召集全家,宣布她和父親決定離婚的消息。這下駱駝背真的被稻草壓垮,她徹底失控衝出家門,跑到酒吧裏灌了一大杯馬丁尼。那晚她前後跑了三次廁所,空檔時間則用來對陌生人哭訴自己的不幸,最後倒在馬路邊呼呼大睡。

回家後,她進入浴室洗去一身酒味和嘔吐物氣味。無意間瞄到鏡子,鏡中的自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頭上的紅花卻是精神抖擻,豔麗絕倫。隨即一個絕妙好句閃進腦海,她頂著洗了一半的臉飛奔回房,鍵盤像機關槍一樣叭噠叭噠響了起來。

在這段期間內,母親拎了行李走出家門,大哥朝著父親扔煙灰缸,兩個姐姐抱頭痛哭,她渾然不覺。   

小說如期交出去了,也照例大受好評。紅花長到半人高,得用兩倍大的鏡子才看得到全貌。

看著鏡中昂揚的花朵,她笑了,喜悅流遍全身。暖暖的,紅紅的。

花開始對她說話。用只有她才懂的語言,只有她才聽得到的聲音,清脆而溫柔,卻又充滿魄力。

它說,妳是特別的。

它說,在這個庸俗的塵世裏妳是個凡人,但這只是妳的肉體。妳的靈魂屬於另一個世界。金色的雨,永遠不凋的花朵,比油畫還要豔麗的男男女女,魔法的音樂在風中飄揚。在那裏,妳千變萬化,法力無邊,萬物受妳指揮。妳是那裏的主宰。

它說,餵養我,我會讓妳的世界更遼闊,讓妳的力量更強大。

其實,根本不必要求,她早已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供養它。光是自己身上的養料還不夠,她決定從四周的人身上吸取。

她向來人緣不差,身邊圍繞著許多朋友,大家都為她的成就驕傲。但是朋友們忽然一個個發現,自己向她透露的心事或秘辛,很快就會出現在當紅的連載或單行本上。細節雖然加油添醋誇張了十倍,還是可以看出主角是誰。經過無數次糾紛爭吵,從此再也沒人跟她吵架了。

花對她說,不用在意,那些人卑微的生活片段只是材料,經過妳的巧手到了妳的世界,就成了神奇美妙的藝術品。但是他們的靈魂和肉體一樣渺小,所以他們不了解,更不懂得欣賞。那不是妳的錯。

它說,沒有關係。只有我才是妳真正的朋友,比誰都了解妳。只有我能給妳真正的快樂,有我在妳就不會孤獨。

它是對的。沒有一個朋友能像它一樣,給她帶來無限的榮耀和滿足。她不需要那些傢伙。事實上,他們的離去跟他們的陪伴一樣有用;過了一個月,這段被朋友逐漸孤立遺棄的過程,又出現在她下一本暢銷名著裏。

深厚的庇蔭當然也會帶來甜蜜的負擔。巨大的紅花壓得她脖子痠痛,就連抬頭都得大費功夫。但她仍然小心翼翼地照料它。當她看到大花旁邊結出一朵小花苞時,心中更是欣喜。

為了提供小花苞所需的營養,她必須採取新作法。

長久以來,一直有個知名男評論家對她示好,她總是嫌人家聲音沒磁性,眼神不夠深邃,舉止不夠帥氣,沒理睬他。這回她改變主意,讓那男人請她一杯酒。

但是,男人的自吹自擂實在很難忍受,正要找藉口溜走的時候,她又聽到了紅花的呼喚。

它說,我知道他不夠好,那又怎樣呢?對妳而言,沒有男人是夠好的。難道妳以為妳筆下完美的男主角真的會出現嗎?不可能的。他們永遠只存在妳的世界裏,因此他們才如此獨特寶貴,沒有人能奪走。妳只要把眼前這個男人當成承載愛情的容器,捧上來獻給我。我會賜給妳真正的愛人,在妳的世界裏和妳翩翩共舞。

於是,她在腦子裏把眼前的男人拉高,塗黑,這裏消去一塊,那邊加上一筆,一步步轉化成她心中的白馬王子:高大威猛,還有一對深情款款的眼睛。王子對她殷勤求愛,握著她的手,對她呢喃耳語。她全身熱烘烘,眼前只看到王子溫柔的微笑,以及充滿魅惑的氣息,徹底將她淹沒。

那晚在床上,男人得意洋洋地橫衝直撞,嘴裏冒出滔滔不絕的淫言浪語,卻不知道在她的內心世界裏,王子正以高超的技巧愛撫著她,將她帶上天堂。

第二天,她在濃濃的幸福感中醒來,渾身上下只覺前所未有的舒暢。她知道自己已經墜入愛河,今天的花瓣是最純粹、能量最飽滿的豔紅,就跟她本人一樣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小花苞飽滿結實,很快就要開了。

她和男人成為文壇稱羨的神仙眷屬,成就也更上一層樓。她的愛情小說有如奶酪一般柔滑濃郁,甜蜜得足以融化一切鐵石心腸,再度打動千萬讀者的心。

戀愛中的女人最美麗,這話對她也適用,只是跟一般的狀況略有不同。她日漸消瘦,走路總是不太穩,像極了弱柳扶風。膚色略顯蒼白,雙頰卻透著嫣紅,而且完全不需藉助化妝品。還有那雙櫻唇,化妝品公司不知砸下多少經費,就是調配不出那種勾魂的紅。

她的眼下浮著黑圈,卻把眼睛襯得更大。雙眼像燃燒的恒星一般,輻射出強力的光芒,讓人移不開眼。當她笑的時候,那股淒絕的美豔總會讓人忘了呼吸。

男人對她滿意得不得了,他尤其迷戀她微偏著頭的嬌憨神態,和彷彿身處夢幻中的迷濛眼神。雖然有時他會隱約懷疑,她注視的對象似乎並不是他,而是空氣中某個虛無縹渺的影子。

不過,她的房子讓男人有點不安。每面牆上都掛著直達天花板的大鏡子,互相反射映照出一個深遂曲折的空間。只要房子的任何一個角落稍有動靜,鏡子裏的空間就會有黑影晃動,彷彿無時無刻身後都有東西,常把他嚇得心臟暫停。而她常常佇立在鏡子前,對著倒影又哭又笑,喃喃自語。

這些狀況,他都可以用「藝術家性格」解釋,一笑置之。只是她的另一個習慣實在讓他非常不滿:在任何時刻,即使是床上纏綿到達最高潮的時候,只要寫作靈感一來,她就立刻把他推開,自己坐到桌前埋頭寫作,眼神熾熱地望著電腦,比看他的時候深情百倍。在這種時候她聽不見任何聲音,除了電腦什麼都看不見。除非她寫到滿意,否則就算是失火也不能讓她離開桌前。

他向她抗議,她聳肩回答,寫作就像生孩子,時候到了就是得出來。這個比方成功地堵住了他的嘴。

快樂的日子持續了一陣子,卻發生前所未有的窘況,她開始聽到雜音。那聲音既不清脆也不溫柔,更沒有魄力。微小的,稚嫩而尖銳的聲音,也沒有優美的言詞,只是一直在她耳邊嗡嗡叫。就像深夜耳邊的蚊子,或屋外吟唱鬼曲的野貓。

雜音的干擾讓她心浮氣躁,常常聽不見紅花的聲音。她的寫作陷入前所未有的嚴重瓶頸,光是打開電腦就會頭痛欲裂。本想出去散心找靈感,誰知一出大門,路人的眼神,路上的車聲,商店的燈光,全都冷冷地對她唱著:「寫不出來,寫不出來,寫不出來,妳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嚇得逃回屋裏,險些休克倒地。

痛苦的閉關生活開始了,她不見客也不接電話,整天在屋裏走來走去,以為只要自己走得夠快夠久,就能把雜音拋在腦後,重新聽見紅花美妙的低語,只可惜毫無效果。她用黑布把鏡子全遮起來,害怕看見自己蓬頭垢面的模樣,更怕看見紅花凋萎。

就在情況最糟的時候,她的男人被媒體踢爆,他另外還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地下女友,頓時各方的嘲弄、同情、指責之聲四起。也因為這打擊太大,有如世界末日的鈴聲,硬是把雜音蓋住了。

趁著這大好時機,她坐在電腦前,抽抽噎噎地寫下她的心碎之聲,哭得越傷心寫得就越順暢,只是偶爾會停止哭泣,把太俗氣的形容詞改掉。漸漸地,久違的華麗文字再度開滿整個版面。

寫到正精彩處,電話響了。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讀到她的作品,打來認親。這位同學消息不太靈通,不知道她正遭遇情變,只顧興高采烈不住誇讚她的成就,把她捧上了天。足足聊了一個下午之後,她神清氣爽地掛上電話,把男人的長相忘得一乾二淨,也把這幾天的傷痛全拋到腦後。

一看螢幕,她才發現真正的悲劇在等她:文章只寫了一半,而她腦中那些優美的字句全都不見了,任憑她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這下該怎麼辦呢?

不要喪氣。頭上的紅花氣若游絲地對她說,想想當初,妳踏上寫作之路的契機,妳會找回遺失的東西。

她想起多年前那場告別式。如果孝女白琴都能夠為了素不相識的死者,哭得驚天動地,她沒理由做不到。

對著鏡子不住做出各種痛苦扭曲的表情,一面重讀前面寫好的哀痛篇章,心中回憶著她和王子甜蜜的點點滴滴,還有被欺騙背叛的羞辱,不時擠出全身的力氣放聲乾嚎,終於成功地逼出了眼淚。這下後面的就簡單多了,她停住哭聲,改為默默啜泣,讓珠淚無聲落下,遠比孝女更哀痛淒美。

這樣的錐心泣血總算得到成果,無數痴情男女為她的新作感動落淚,就連她的男人也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回到她身邊。

她有時還是會聽到雜音,但是在紅花的幫助下,她已經有辦法憑意志力壓制雜音,所以也不再去理會它。

兩人復合之後,男人馬上遭遇一個大問題:她對他和另一個女人的過往非常好奇,不住地發問,讓他有些尷尬,千方百計推託了一陣子。後來他實在推不掉了,轉念一想,這正是她深愛他的表現,才會這麼在意另一個女人的存在,所以帶著三分得意七分贖罪的心情向她一一招認。

剛開始他還顧慮她的心情,在關鍵時刻多所隱瞞,她卻表現出驚人的狂熱,越是細節越是追問不休,連女人身體的特徵、床上的姿勢、腳趾頭的味道都好奇不已。他被逼到絕境,豁出去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吐了出來。說完後他暗自悔恨,心想好不容易恢復的感情大概又要完了。小心翼翼地偷瞄她,發現她靜靜坐著,雙目炯炯,被稱為「幾千萬瓦特能量」的招牌笑容在她臉上燃燒,顯得興奮又滿足。他忽然感到全身寒毛倒豎,雞皮疙瘩布滿全身,彷彿正目睹超新星炸裂的前一秒。

不久她又出了一本書,寫一對男女將近十年的愛恨糾纏,故事純屬虛構,但常常出現似曾相識的對話,或衣著動作的描寫,甚至還有十根「含在嘴裏像海邊的鵝卵石」的腳趾頭。男人大動肝火,對著她發飆。

直到這時,他才真正感覺到異樣。不管他如何惡言相向,她仍然用那如夢似幻的迷濛眼神,愛意滿滿地注視著他背後的空氣,對他的怒火完全無動於衷。他也注意到她瘦得驚人,幾乎就像包著一層皮的骷髏。而她之所以偏著頭不是在撒嬌,是因為頭上有無形重物壓著,抬不起來。而將他層層包圍的鏡中世界,裏面鬼影幢幢。

他感到強烈的恐懼,但恐懼很快被劇痛取代。靡爛的夜生活造成肝硬化,他火速住院治療。

經過一次特別難捱的檢查,他從半昏迷中醒來,只見她坐在床邊,在筆記型電腦上飛快地打字,白熾的雙眼不時瞄他一下,又火速轉回螢幕上。聽到他的痛苦呻吟,她不但沒有一臉擔憂地噓寒問暖,反而帶著興奮的微笑仔細審視他,好像正透過顯微鏡觀賞什麼有趣的標本。

他忍無可忍,劈手奪過電腦,發現螢幕上滿滿的都是觀察筆記,用最精練優美的文字描述著他奄奄一息的睡姿,他反胃嘔吐的模樣和聲音,嘔吐物的顏色,還有他眼中和皮膚上的蠟黃斑點。乍看之下像是醫生叫她做的紀錄,但是醫生不會在意他臉上新增的皺紋排成什麼圖案。  

男人知道,他已經到極限了。

那天,她照例去醫院照顧男人,卻發現男人已經提前出院了,手機也斷線,讓她有些困惑。

回到家中,男人的衣服、用品全部消失,之前送她的項鍊和名畫也帶走了。

她只顧四處察看,沒留意腳下,踩到一灘水漬重重滑了一跤。男人走得太匆忙,打破了一瓶名酒。

從地上爬起,覺得腳底刺痛,肚子也有些痛。低頭一看腳邊全是血跡,腳底被碎玻璃刺破了。但是還有更多的血,從她身體更深處的地方流出來。

她呆呆地看著滿地鮮血,卻不知那是什麼東西。在她主宰的世界裏,鮮血是美麗的,壯烈的,噴濺在白雪上形成永恒燦爛的圖案,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黏糊糊地,一灘一灘掉落,猥瑣得讓人反胃。

彷彿還嫌場面不夠難看似地,地上的血塊開始移動,慢慢聚集成一堆,在血肉模糊中浮現小小的眼耳鼻口。那張嘴對她說話,聲音尖銳,穿透每一面鏡子。這正是之前糾纏她的雜音,這回她終於聽懂它在說什麼了。

它說,媽媽。

頭上的花也說話了。快快快,動手寫東西吧。妳正眼睜睜目睹一個生命的消失,這樣戲劇化的場面一生有多少機會能碰到?這是妳登上另一個高峰的最好時機,千萬不可錯過。

她拖著腳步走到書桌前,血塊在她身後拉出一條線,每一滴血都在叫她。

──媽媽,我叫了妳那麼久,為什麼妳不理我?

紅花說,快寫啊,此時不寫更待何時?

她的手動不了,腦袋空空如也。血塊不斷湧出,她整個身體也跟著孩子瓦解碎裂,源源不絕地流出體外。

她聽到自己崩塌的聲音,另外兩個聲音卻不肯放過她。

──快寫!

──媽媽!

她放聲尖叫起來。

   

兩天之後,一群消防隊員破門而入,卻怎麼也找不到那位天才女作家的蹤跡。沒有屍體,連根頭髮都沒有。

唯一留下的,是地上一灘灘乾涸發黑的血跡。奇怪的是,這些血跡的形狀和排列方式,像極了散落一地的巨大花瓣。

打開的電腦螢幕上,閃爍著才女留在世上最後的文字:

!@#$%^&*()_+OPUITYRERWWQZXXCVBNM<>?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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