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是不斷唱歌的母親,幼年的搖籃,河,掏洗了一代一代的回憶。

 

1

薄霧像輕紗,把屋後的河岸攏上一層布幕,是尚未演出的舞台,等待著聚光燈一般的烈日以及洶湧的人潮,啼叫的公雞儼然是準備開唱的男高音,拉長脖子引頸吊嗓。夜,悄然退去,晨,還來不及現身。美智子被門外鑽進的聲響喚醒,她躺在床上推敲卡桑起床、梳洗、與走路的每個動作。

 

2

年近八十的外婆在醫院進進出出約一個月,仍逃不過死神的召喚。

如果死亡是終點,看著老朽的身軀日漸敗壞,卻是煎熬。我一面期望死神接引免除她肉身的痛苦,須臾間,又責備自己這不孝的想法。她那枯槁的雙手曾撫養我長大,此時彌留之際緊握母親的手,急切的:「妳要原諒他。」

窗外無力的陽光照不亮屋內的陰霾,外婆身上散發死亡的氣味越是濃烈,與醫院獨有的消毒水,合成混沌未知世界,兩端站著生死殊途的人。

當晚,是時候了。趁著一息尚存,護士人員將外婆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往老家飛奔而去。看著僅僅數日便被病魔摧殘的身軀,形銷骨立,幾乎認不出眼前的老嫗是自己親人。

妹妹在前座指揮救護車司機,母親與我在車內照料外婆,我一邊安慰泣不成聲的母親,一邊照著大人先前的叮囑在外婆耳邊喊著:

「阿嬷,要過橋了。」

「阿嬷,妳一直想著阿彌陀佛喔!…我們現在要左轉了。」

「阿嬷,跟著我一起默唸,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救護車急切的哨音劃破鄉間寧靜,顯得格外刺耳與心顫,車上我的獨語總是打斷母親的哭泣,她把我對外婆的不捨也一併打包了,彷彿早已協議好,痛哭是她的工作,我的職責是把外婆的三魂七魄喊回家。此刻我看見一個無助的女孩,在孤獨的時空中徘徊,不知何去何從,那對岸的母親,也心疼自己孤伶伶的女兒。

如果身體和靈魂同時存在才稱之為生命,覺察不到回應時,便是我們所謂的死亡,那麼我的父親呢?小時候來不及認識的父親,在我有記憶以來不曾烙下印象的他,不管生或死,我都無法有一絲一毫的感應。

 

3

妹妹湊近我,一臉嚴肅:「阿嬤跟媽說原諒他,是指什麼?」

我們三代都是女身,當年寡婦外婆將幼小的媽媽含辛茹苦扶養長大,接著單親的媽媽和外婆再把我和妹妹拉拔帶大,雖然外婆的離去對我也有著極度的悲傷,但或許不似母親般痛澈心肺,抑或我未有兒女尚不知父母恩?

 

下班之後進到廚房,三菜一湯又回到我們原有的餐桌上,這表示母親已收拾悲慟的心回復舊有的生活,雖然我手上拎著自助餐店的飯菜顯得尷尬,不過這也宣告我們外食的日子已然結束。

席間,母親邊吃飯邊輕喟,怕被我們聽見似的,然後眼光盯著桌面問:「阿嬷出殯那天,公祭時最後出現的那一位妳們有印象嗎?」

我和妹妹彼此交換眼神。「他是妳們的父親,我不要他來的,想不到…。」

妹妹倏地站了起來吼道:「妳在說什麼?妳老是說我一出生他就死了。現在既然讓我們知道他還活著,卻又不讓我們相認!妳憑什麼現在才說?」

「我以為…我以為妳們根本不想見他。」母親像做錯事的小孩,忙著辯解,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我置身事外般,思緒抽離,看著母親和妹妹上演著八點檔老梗電視劇,毫無新意的故事竟發生自己身上。對他的印象非常模糊,母親說我二歲時他就車禍走了,當時妹妹還沒滿月。

無法思考。回神時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在房裡。

國小總羨慕同學有父親接送上下學;國中就算叛逆,別人也總有父親可埋怨,我將國文課本中朱自清的《背影》,搓揉自己無盡的想像,每每與母親鬧彆扭,便幻想慈愛的父親成為我的支柱;到了高中,好友老是說要找個跟自己父親一樣的男朋友,而我,盡在這一路羨慕與妒嫉中長大。

如今我不知如何讓自己的認知與真實接軌,如果外婆死而復生,對我而言合該是上天最好的禮物,如今父親的死而復生,對我們家來說,也許是最糟糕的安排,因為我完全觸摸不到自己的喜怒。

三十年來,母親不曾告訴我們父親的過往,每次問起,她必定用淚水回答,我們淹沒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編織出一個完美卻遭天妒嫉的家庭。對照真正的現實,一切變得可笑至極,母親的淚痕成了一種掩護,逃避事實和面對謊言的掩護,更可怕的,是我對這個名詞稱之為「父親」的男子竟毫無印象。

 

「他很早之前就想與妳們相認,是我不准。」我坐在房門口傾聽她們的對話。

沉重和不耐煩的腳步,在客廳和廚房之間打轉。

沉默…,還是沉默。

「妳知道從小沒有父親的感受嗎?妳知道被取笑還有被欺負時的感受嗎?妳…,」

「這我當然知道,妳以為我小時候是怎麼過的?」發現自己有語病似的,母親打斷自己的話,聲音卻強硬了起來:「但是妳想過我為什麼不再嫁,為什麼有男朋友也不讓妳們知道,因為我不想讓隨便一個男人取代妳們心中父親的地位。」

「是嗎?」齒間透露著冷笑。「妳只不過想圓妳那沒有基礎的謊言罷了。就好像陪我們哭一哭,問題就能解決了一樣。」

「妳怎麼這麼不孝,妳怎麼不問我欺騙妳們的原因,妳就只會怪自己的母親嗎?」

女人、賭博、欠債、搬家。再女人、再賭博、再欠債、再搬家,這些辭彙像生字一樣飄來又飄走。終結他們夫妻關係的女人,用她的證書換走了母親的證書。

耳裡飄來的這些連結,是三十年來堆積的父愛初體驗,如今由母親口中說出這一連串的控訴竟然是那樣不堪,早晚如此,又何必拖個三十年。

我靠近窗台往遠處山嵐眺望,黑暗裡,山不再青,天也不再藍,我只能依照它可能的高度,在心中描繪著應有的線條。無法釐清思緒,忿怒、期待、害怕、背叛、歡愉,應該把自己擺在怎樣的位置。另一方面我站在天平的支點,一端是父親,一端是母親,霧中無法看清我與她和他的形影,以至於不知應往前或往後,才能平衡自己與他倆之間的距離。

 

3

「媽在家嗎?」自從與母親大吵之後她們就彼此不說話,我橫在中間像個傳聲筒,很累,或許潛意識中,並不希望就此輕易原諒母親,抑是還沒找到接下來的解決之道前,寧可這麼耗著,拔河一般。雖然如此,母親這陣子也刻意加班,算是躲著自己的女兒,躲著問題,躲著未知。飯桌上又重新擺上自助餐的重口味菜色,我和妹妹默默吃著晚餐不發一語,同樣躲著問題,躲著未知。

前幾天妹妹問我是否要與父親相認,我努力搜索著她眼中的背叛,她很勇敢做出了抉擇,但我的呢?我的決定遲遲躲在角落,不敢現身,一如那天倉皇奔離現場的身體,怕傷了母親也傷了自己。

 

生活像深不見底的流沙,推湧,推湧,看不見它的難測,雖然你知道它一直存在著。

「媽,妳聽說過美智子這個人嗎?」隨著我的問題,母親張大眼睛直瞪著我,連嘴型也一併說明了那驚訝的表情。

母親低著頭,沉思,默想,抉擇,或是掙扎?

「昨天路上有個自稱是徵信社的人,跟我說一個叫『清野』的日本人,已經80歲了,住在美國,特地託人到台灣尋找他的妻子和女兒,他的妻子叫靜子,女兒叫美智子,當時住在“水返腳”。」

「妳說的沒錯。」母親轉身把自己鎖在房裡,留下沉默的我和一臉錯愕的妹妹。

 

1923年東京大地震,年僅三歲的『清野』先生的父母,在地震中身亡,清野先生被舅父舅母收養到17歲後便因第二大戰而從軍。爾後,1941年台灣「皇民化時期」,二十出頭的清野先生來到台灣認識了女孩靜子,他與她相識相戀卻未嫁娶,不久生下了女嬰美智子,當時正逢1945年台灣光復,日本準備撤離,清野先生苦勸靜子與女兒跟他一起到日本,但靜子無法丟下擺渡為生的老父母。清野先生在碼頭緊握靜子的手:「等我,我一定會來接妳們母女團聚的。」

一別五十五年。

 

4

夜,悄然退去,晨,還來不及現身。美智子被門外鑽進的聲響喚醒,她躺在床上推敲卡桑起床、梳洗、與走路的每個動作。再翻過身子側臥,她努力諦聽古人所說潮水流轉的“灘音”。今晨,又是卡桑帶她到碼頭的日子。

 

天才矇矇亮,美智子打著赤腳與卡桑走到「牛稠頭」,雖然是透早時光,河邊水氣和霧氣濡濕了美智子的頭髮,但來來往往的人潮已從睡夢中甦醒,準備開始一天喧囂的繁雜生活。美智子大大打了個寒顫,卡桑沒發現。

靜子幽幽的眼神順著基隆河道望向一片迷濛,厚實的濃霧讓她看不清前方。眺望,不管用眼或是用心眺望,都無法揣度霧的那端。靜子無奈嘆了口氣,牽起美智子的手:「我們回去吧。」

六歲的美智子看著年輕卻憔悴的靜子,問:「我們在等誰?」

靜子蹲下身撫著美智子的頭:「傻瓜,當然是妳的多桑,他很快就會來看我們的。」語氣帶著細細的尾音,連自己都不相信。

回過身,靜子看見年邁的父親準備出航。「多桑,出門多小心。」擺渡人的兒女,能把自己的心擺盪到心繫的海之涯嗎?

 

「我從來也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氤氳的河畔、鼎沸的人聲,已不復記憶,美智子唯一的真實,是那冷。

但記憶會說實話,也會騙人,難過時,它編織美麗的故事安慰人心,無助時,它提醒你勇敢面對。美智子不是沒有爸爸,他只是在河的末端。

 

5

我們不會對陌生的亡者痛哭,因為沒有共同的過去、記憶,以及感情,社會新聞的電視畫面上,看著哭喊無助的死者家屬,我們也不由得黯然淚潸,因為哭泣的情緒會傳染。

如果外婆的年代,第二次大戰是上天對生存的考驗,那麼隨後而來的911恐怖攻擊在電視上驚魂演出時,我的理性又將之歸類於遠在天涯的生存考驗。但這所謂「遠在天涯的生存考驗」,竟因徵信社人員剛才的一通電話而改變。

「清野外公」已旅居美國多年,舉世震驚那日,巧經曼哈頓摩天大樓附近,事故發生後他失聯了整整一天,直到被家人找到。

「他已經八十歲了,現在在醫院。」我將徵信社人員的話轉達給母親。

 

我是被宙斯劈成二半的球形陰陽人,渴望父愛。被呵護,被寵愛,是一輩子的期待。或許如母親所決定,與其要一個生命中盡是外遇與賭博的父親,寧可要個安安穩穩、平平靜靜的家,然而,事實是我什麼也無法選擇,就像無法選擇父母一樣。

既然曾經是過去生命中的失落,現在一瞬間全都擁有了。接下來,只需要連結。

沒說出口,但母親希望我們姊妹倆同她一條陣線,她能做到,因此要求我們也要做到;抵制父愛,證明母親也能替代長久失去的父親,她如此堅信,因此要求我們也要相信。她對抗丈夫不忠的同時,也將子女一併納入戰場,但做子女的該介入嗎?父與母都是生我的人,不應要求我做出棄或歸的某個方向。

 

於是,我的思緒決定穿過時空飛到渡船頭邊,對單薄瘦弱的母親說:「擺渡的心,終將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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