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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疾走在黯夜裡,穿越每條橫躺在眼前的白黑相錯斑馬線,汽車匆匆呼嘯而過襲來一陣風寒。黑夜幾乎噬盡街道旁幾盞微弱的燈火,我喘了口氣,腳步未曾停歇,咽喉已凍裂成片片霜雪。

    隔天學校即將舉行運動會。這個冬季,將是高中生涯最後一次熱血。

    然而我不會出席。

    這不太令人遺憾,每年校長冗長的致詞已成亙古不變的歷史;在大隊接力比賽時,繞過一段100公尺的彎道也是從小到大的宿命;然後用發呆、閒晃、吃零食來蹉跎頹廢的幾寸光陰。然而最後,運動會總是了無新意的圓滿落幕。

    母親前幾天問我是否想跟她回南部參加表姊的訂婚喜宴?我點頭說好。沒有猶豫,像一把刀劃過心臟,流出汩汩的紅色。我往沙發一靠,癱倒成枯乾的軀體。褪去奔騰澎湃的青春,在訂婚禮中捧著莊嚴的姿態似乎容易得多。

    運動會前夕,下午三小時的全校性預演正進行中……。我獨自呆坐在操場邊的水泥樓梯上,彷彿是明天的暗影同時也是今天多餘的空殼。幽幽望向遠方的山林深處,千百人聲如海水淹沒大地,萬頭攢動似隕石墜落前的蓬勃生機。我想群山肯定失去了遠古化石的記憶,此刻,如此平靜,如此祥和。也許流沙在沙漠中迴旋了三世紀,過了三世紀後,它依舊在那兒旋轉,不變的仍是無盡的黃沙。

    預演結束。

    灰濛濛的天仍下著毛毛雨,我側身閃進客運裡。必須在六點半前到家,十二月的黑夜可比任何季節來得詭譎。我選了個窗邊的位子坐下,昨天忘了把手機的電池充滿,今天開機時螢幕只剩一片漆黑,但我想外邊的風景也許能大約估量出時間的推移……。人總是要學習怎麼樂觀,因為在深沉的絕望中渴求轉機的動力也只謄下樂觀;就算是在無比安逸的日子裡過活,也會理所當然地被要求保持樂觀,彷彿這是人活著就該有的使命。

    我不確定究竟過了多久,但最後客運駛進車站時夜幕已籠罩了整片天空。窗外的風景掠過一幅又一幅;然而就如同沙漏滴下一串又一串的時光。

    手機仍然沉睡,遺憾的是在最需要曙光之時卻喚不醒它的靈魂。我奔向公共電話亭,沒了手機,腦中僅記的只有父母和家中的電話號碼。不死心地連打七、八通,可最終回應我的只是語音信箱絕情的嘲諷而已。

    於是我走入黑夜。

    我想,也許父母就在這城市的某處等著我也說不定。然後我睜大著雙眼在偌大的市區裡努力搜索任何可能的銀色轎車,我暗暗祈禱,給我一個奇蹟。

    但可怕的念頭卻逐漸在心頭燃燒成形,我在烈焰中看見今晚孤寂的命運:我會在這街頭蜷縮著睡覺,在未成年時就經歷了露宿街頭的風霜;而父母無法得知我身處何處,也不知從何處找尋,因此熬了一晚不安穩的夜;我將會去搶劫來填飽飢餓的胃腸,從此人生有了汙點……。火舌愈竄愈高,熾熱、威猛、絕望:走向毀滅!

    「咕嚕嚕……咕嚕咕嚕……。」

    打從出生以來,至今才懂得什麼叫做飢寒交迫。冷風颯颯,翻越衣領直沁入體內;飢腸轆轆,遂大口吸氣吞下寒風以止肚子的瘋狂囂叫。眼前的燈光已漸迷濛……曾經羨慕武俠小說裡漂泊的浪子,獨身寄居四海,如空無一人的破帆隨著海浪乘風而去,不帶一絲牽掛。

    哀哉!我載了滿船的眷戀。

    四年前也曾獨自在街頭遊蕩。九點補習班下課,同樣的夜晚同一個人在寒風中佇立,苦苦守候著一小時的淒冷黯夜。附近麵包店的老闆看見了,趕緊招呼我進去,並予我兩條烤得香脆的金牛角。

    「先在裡頭待著吧!外面冷得很。」老闆慈愛地看著我。

    後來父母終於姍姍來遲,只記得我一回到家哭得唏哩嘩啦。從此,多了一支昂貴的滑蓋手機,母親說這是以防被遺忘的悲劇再度重演。從那時起,我發現麵包袋上原本印刷的店名似乎也換了。

    「回神!」我甩一甩頭,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

    也慶幸今天是星期五。然後我開始奔跑,穿越馬路、圓環、紅綠燈和交叉口。人生有個目標的感覺真好。想一艘迷航的船隻偶然遇見岸邊的燈塔所譜出的熱淚交響,也許每個世紀的水手追尋的正是那道射向海面的光芒。

    呼出來的空氣是白色的,寒氣直嗆入喉道龜裂了恆溫的軀殼,也凍結了整個冬季。我瑟縮著身子持續移動,「不能停,在黑夜裡穿梭絕不允許停止!」我在心裡暗自呼求,腳程依舊。

    直到看見轉角後方,整片黑夜裡隱約射出一點微光。

    阿們!我暗中慶幸上帝聽了我的祈禱,還好教會星期五仍舉辦查經禮拜。當我踏入,牧師迎了上來:「快到裡面打電話回家,別讓家人擔心了。」眼前的眾會友望著我點點頭,哥哥們豎起大拇指微笑。於是我衝入會議室,撥號、哽咽、結束通話,眼眶到此時已盈滿了淚水。

    「頭抬高看著天花板,別掉下淚,以後這種情形會佔據你整個人生,只許堅強,不許懦弱!」自言自語已成生活的一部分,但我卻無由地相信這一次就是心底最深層的吶喊。

    「既然來了,就幫我們的查經禮拜伴奏如何?」表哥舉手示意旁邊的鋼琴。

    「嗯。」拍落整身塵囂,雙手緩緩地放上琴鍵,就緒。雷諾瓦的名畫《彈鋼琴的少女》從腦海中綻現,那是幅溫馨唯美的畫作,在那兒我覓見純潔的柔美,當雙手觸碰到琴鍵時,虛實交織的縫隙竟幻化出誘人的迷醉。

    彷彿時光就如此凍結,直到化成千年後的餘灰。

    三巡過後,我收起最後一個長音,然後,緩步下台。每個人靜靜的祈禱,我亦靜靜地望著每個人的臉龐,直到──看見父親炯炯的雙眼。

    「回家吧!」

    於是再次走入黑夜。只是這一次,不再停駐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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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