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終於學會了漂浮。

 

礙於保密原則,S無法與任何人分享,必須壓抑下一吐為快的衝動。無妨。S一點也不在乎。很多事都是習慣就好,她相信自己很快就會習慣,習慣獨自品味學會了漂浮好不得意的快感。況且,她真正在乎的其實是,「漂浮」。

學漂浮,資質與機緣同等重要。空有資質機緣不巧始終欠缺那臨門一腳,徒具機緣資質不夠終究無法水到渠成,無論如何須得兩者兼具缺其一不可。

S的運氣很好,在那次高潮撞擊心核的同時,意外捕捉到了潛入漂浮世界最關鍵的訣竅。

機緣可遇不可求。僅那麼難得的一次居然讓她碰著了!

事後,S不斷回想。倘若一如往常拒絕了F的求歡,又或沒在一連串的假呻吟中弄假成真開放心核任由高潮恣意撞擊,會否就這麼與難得的機緣錯身而過?然而,這種假設性的問題除非時光倒流否則根本得不到所謂的正確解答;後來,S索性放棄不再多纏想轉將全副精神投注在,漂浮。

S心知肚明,學會漂浮不過只是暫贏一枚初始的象徵性符號,接下來勢必得要進階摸索勤加練習讓符號順利轉化作具實質意義的一些什麼才行。相較初窺漂浮世界毫無難度可言,通關不二法門惟「勤工不懈」,對S而言簡直就是輕而易舉且毫不費吹灰之力,因她平日最慣、最嫻熟的角色扮演就是一隻蜂,而蜂族最大最醒目的特徵就是無休止地奮勤勞動。

對於將漂浮練至駕輕就熟得心應手S相當有自信,她不曾懷疑自己的勤工能力,她幾乎可用那種拍胸脯打包票的姿態同整個世界誇耀炫示,可惜她並不能這麼做因為那是,秘密!

關於秘密,S曾經查閱過官方登錄的制式標準解答。但凡無法言述書寫告知與討論的一律通稱作「秘密」,並細分為普通、中等與高度機密不同等級,而「漂浮」歸列作最後一項。

包括S在內根本無人會質疑此一解答,因這座城市的人們早已習慣了接受,一如活動式機械人在未重新植入特殊晶片另灌程式的情況下,斷無可能憑藉什麼自由意志(不存在)擅自違反指令。

──漂浮列屬高度機密,不應隨便張揚坦露所有細節。

儘管S十分好奇與她同樣學會漂浮的具體人數究竟是多少,但她根本無從知曉只能暗自忖猜,可能吻合的數字排列組合。

也許準,也許不準。S無法肯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確學會了漂浮。

S對夢瞭如指掌,詭譎狡獪醜陋闇黑,純真無邪綺麗晶亮……所有氣味、各式情境,無一不熟悉。因此她非常肯定,是斬釘截鐵的事實,非是什麼虛無縹緲的夢一場。因夢無法筆直穿越,只能凌空懸吊與大幅度滑落墜跌,唯一優勢是不受時空載限;而漂浮不同,並無任何架框與制限,無論點線面均皆暢而無阻,全然地自由。

夢與漂浮雖有若干神似,但終究是不同本質的二者,無法殊途同歸。會錯將夢當作漂浮的必然不懂漂浮!S終於歷經完全螁變,成功演化作另一嶄新的S。

 

 

晚餐時間,S簡單裹腹一頓零負擔輕食。

無糖油切脫脂低熱量低卡路里……這頓輕食非常的輕,幾乎輕到了難以覺察所謂的飽足感。

待腸胃蠕動消化一段時間後,S將自己關在浴室內開始一番徹頭徹尾認真洗刷。去角質磨砂等步驟後浸泡芳香精油,緊繃整日的身體線條逐慢在泡泡浴微醺的氛圍裡鬆弛柔軟,剎時、S頓感通體舒暢全然精神了。

超荷乘載的狀態下順利進入漂浮機率等同於零,故在那之前務必得先剔卸多餘腌臢與過份沉甸,因漂浮旨重輕盈、潔淨,最忌沉重、污穢──這套理論是S自己摸索研究得出的,沒有前輩傳承經驗,也沒有後輩等候指教,只有她自己。至於其他人是否同樣適用,S就不得而知了,因為那是「秘密」!

 

「你也未免太自私了吧!只會想到你自己那我呢?你根本從沒想過我的感受!你只知道你自己!什麼都是你自己你自己你自己……」

S憶起與F之間最後一次的爭吵。時間地點原因導火線什麼的一概模糊獨影像異常鮮明。鏡頭裡,她歇斯底里瘋狂咆哮,而F滿面怒容狠言駁擊。

「妳還不是一樣自私!妳什麼時候有顧慮過我的感受了?沒有!從來都沒有!妳只知道妳自己!什麼都是妳自己妳自己妳自己……」

曾經有過一段時間,他們常在細瑣的爭執被引爆點燃後,失控地相互謾罵彼此。激情往往在謾罵的過程中嗤啵分裂,經過一連串的結構重組爾後歸回原貌。

開頭的確頗富情趣,奈何人類性喜貪鮮,兩人漸慢厭倦這類一成不變了無新意舊瓶新裝的爭吵戲碼,再不願貫注熱情擔綱男女主角精采演出;到後來,更不約而同掛上了辨讀不出任何訊息的失溫表情,如兩尊栩栩如生的布袋戲人偶,任由匿藏其後的隱形絲線恣意操弄……上下左右,前前後後,搖擺或停止。至此、言語已無所謂鋒利不鋒利,不再具任何張力,亦再不必拉鋸,最後只能精簡濃縮作僅餘的自己與偶爾想念。

或許應當套句經典「再也回不去了」為那些從前從前寥短註解,但S到底還是忍不住分岔了神:多麼微妙!竟與漂浮何其相似!

    於是,岔開了的神志就這麼在漫漶一室的熱呼嫋嫋煙霧裡蒸熟了吉光片羽的剎那恍惚。

 

 

臨漂浮前,S順瞥一眼臀陷沙發正扯著嘹亮鼻鼾的F。方才還在那邊碎碎嘟囔便秘數天了切點水果來幫助腸胃蠕動消化吧,不過才一眨眼的工夫竟已昏睡。

電視機的電源燈號還亮著,球賽持續在比分相差懸殊中噠噠蹬蹬行進著,至於速度與節奏,皆不明。抱歉!因測不出。

倦疲張牙舞爪掛在F臉上,意外拉長那張稜角分明的本壘板臉。F睡得好沉。在此,可省略跳過那些麻煩的、不必要的前置作業(搜證),因為鋪天蓋地捲襲而來的鼻鼾浪潮已是唯一鐵證──或許,再追加滿嘴的唾沫星子畫面會較完整?

「咄!還真是好命哪!」S微許惱著,圈起姆指與食指在F鼻尖彈了一記假動作。

於是S如是一想:她日日千手千腳分秒必爭而F竟是一派悠哉悠閒無甚所謂浪費時間!緊接著S再想:奇怪F怎麼就只對球賽酒杯菸草女體感興趣對漂浮反倒擦燃不出熱情?跟著S三想:搞不好F其實也懂漂浮只不過是她一無所知罷……無數個S想,想了又想一想再想,但下一秒S旋即毫不猶豫delete掉這些無數個S不再戀棧,閉上雙眼大口深呼吸攏束心神正式啟動體內蓄積多時(險些流失)的傾神貫注。

開始漂浮。

 

 

S通常只在概念與意象間漂浮,從不介涉任何水域相關範圍。患有重度恐水症是其一,再者其性格謹慎一向不慣輕忽大意。

如無必要S絕不輕易讓自己曝露在高度危險的狀態下,總是盡可能遠離那些標示或疑似危險的區域範圍,避開所有被傷害的諸多可能,即便只是片刻短暫的滯留依然戰競戒備。漂浮,或之外,原則堅決不變。

 

今次亦不例外。

    進入漂浮後S一如往常先做例行暖身,循熟悉線圈迴繞一遍仔細尋找平衡支撐點。這步驟確實枯燥乏味且單調無趣,但因具某種程度的鎮撫作用,故S從不省略。無論如何,漂浮始終是異世界,必須加倍小心謹慎,以防不幸意外發生。

    至於可能會發生何種意外,S完全不知,也不想知。

    暖身結束後S開始滑進正式軌道。一路徐緩匍匐,S盡可能讓自己保持在「心平氣和」的狀態上,因漂浮過程中只要稍不留神很容易就會不小心逸出,而「心不平氣不靜」恰是導致逸出發生的最大主因。

於S而言無疑是項極具挑戰性的關卡。因她一向易怒暴躁,往往為了點芝麻綠豆小事就忍不住失控發作。為此,F幾度氣極敗壞要S學習調高EQ,奈何S的表現始終徘徊及格邊緣未能差強人意。S不滿意自己但她更不滿意F的態度,她認為問題癥結根本不在她一人,缺乏包容涵養心胸不夠寬廣的F應當也要檢討反省他自己。

    正當S因心神無意間岔亂分散險些逸出漂浮的同時,一組忽高忽低長短不一時裂時合的聲波不偏不倚拐撞上S,意外將她重新彈回常軌阻斷了逸出。S暗自竊喜重整心緒穩住漂浮,一待恢復正常立刻針對那組聲波進行辨析。

是陣咳嗽。源自某個長年喫煙飲酒過度的男性青壯年。

出奇不意的撞擊令S由原先的漂浮瞬轉兜入了那陣咳嗽,未料在轉涉的動作間隙裡S竟嗅著了一股好不熟悉的氣味。是F平日慣用的檸檬刮鬍泡。

    青綠檸檬佐奶白泡沫架構出一幅具強烈衝擊感的視覺畫面,令S不由自主萌生一股前所未有的奇思異想,她決意一反過去謹慎保守的姿態,嘗試另一突破性的改變,朝一向敬而遠之的陌生領域行去探索漂浮。

多少是帶點兒賭氣意味的。S卯足全力極速衝刺,跟著在三百六十度旋轉後採間歇式跳躍撤離常軌退出這境漂浮,優美的弧度一翻再轉直至跳躍終止方才劃下完美的句點,同一時間S順抵另一境漂浮。

 

是絢爛彩泡。質地脆弱境態輕盈,正在空中曼妙旋舞。

因這境是她從未嘗試涉入全然陌生的漂浮,S恓恓惶惶非常忐忑,甚至連最基本最簡單的暖身亦無法從容不迫鎮靜以對,根本無暇感受陌境內的諸多奧妙。奇怪以她這樣心神不寧狀態早該逸出了才是,偏那逸出竟遲遲未現任何徵兆,S由始至終還在漂浮內並未逸出。

莫非水域漂浮速度較緩逸出較平時慢了半拍?抑或,這裡壓根不存在所謂的逸出?S不禁心生疑竇,一邊焦慮等待逸出,一邊漫無目的胡亂揣測,雙重煎熬令她慌得幾乎喘不過氣險些快要窒息。

乍然靈光一現,「直接退出不就得了!」S喜出望外飛快展開一連串的程序步驟並在一切準備就緒後開始退出,漂浮。

然而,下一秒S完全呆傻住。

沒有退出。無法退出。根本就退不出這境漂浮。也無法轉涉另一境漂浮。她被困住了。就這麼被困在泡泡裡進退不得。

    「我的天!這怎麼可能!」S簡直難以置信,不死心地重試一遍復一遍,遺憾的是結果依然不變。

    沒有退出。無法退出。根本就退不出這境漂浮。也無法轉涉另一境漂浮。她還是被困住。還是被困在泡泡裡進退不得。

    「可惡!一定還有其他辦法……」

倔硬的S想盡各種辦法換遍千百種方式拼了命想要退出漂浮,無奈始終困在泡泡裡始終陷在漂浮始終退不出。如隻擱淺的鯨,一番垂死掙扎後精氣力均皆損耗殆盡,於是只好頹然放棄所有掙扎,悲涼地由著絕望浪潮無情吞沒覆滅。

    滅頂前一刻S想到了F。想到她早已不想再想也許再沒機會想的,正在漂浮之外的,F。

 

 

    盹了一覺F忽爾醒來,恰好來得及赴沉悶毫無變化的九局下半。

    其實他還很睏還想繼續睡的,但尿意實在緊迫逼人,無奈只好忍痛揮別周公勉強睜眼醒來。

上了一天的班,倦疲如蛛網密密佈爬,無論肉體還是精神,皆只餘賸一個「累」字,若非為了這場球賽老早就往舒適被窩裡鑽去了,卻沒想到最後還是撐不住在沙發上直接躺平陣亡。

    F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期間自己曾經出過幾陣咳嗽,只是隱約覺得喉間微躁乾癢,不明就裏的他在揉完一臉睡眼惺忪後連忙乾咳數聲以潤清嗓。

    球賽終於結束。

    「幹!又輸!」F恨恨切掉電源拋出簡短悍兇的啐罵,一股蠻勁將深陷沙發的臀用力抽拔拉起。

膀胱徘徊爆炸邊緣,再不即刻解放不行。F碎蹬步伐往浴室方向行去,隱約瞥見浴室內捻亮著燈光。

意識尚有些許恍惚未完全恢復清醒,但他依稀記得S好像在五局下半中場休息時說等她洗完澡後再給他削顆水梨,奇怪現在比賽結束了水梨卻連個影也沒?

「喂,我要尿尿啦!妳也太離譜了吧!洗這麼久不怕皮膚泡爛喔……」

F垮著張臭臉咕噥踱至浴室門前,敲了敲門虛喚一聲但見S沒有反應,索性直接推開虛掩門扉轉入立在馬桶前痛快解放。

    這個家只有玄關鐵門入夜後會上鎖其餘的門則從不,至多也就如廁沐浴時將門虛掩罷,但其實多半都還是習慣敞開不閉的,除非冬日寒流來襲,左右就兩夫妻住用不著弄得那麼麻煩。

    F撒完尿後扭開水龍頭洗手,邊用眼角餘光斜瞥浸泡在浴缸內的S。由於視線收納範圍十分有限,他只草草瞥見S滑嫩白皙的肩,以及散披在缸沿那束質軟量薄微偏褐的中長髮。

    「喂!泡過癮了沒?該起來幫我削水梨了吧!」

F信手往掛鉤上的擦手巾草草揩抹兩下,跟著意興闌珊窸窣趿著拖鞋轉進書房,一路持續發射牢騷嘴炮。

「咄!真搞不懂妳們女人到底是在想什麼!連泡個澡也能泡那麼那……麼久,奇怪妳們怎麼都不怕會昏死在裡面……」

    轉進書房F俯捻電腦電源開機一屁股塞進活動旋轉椅,打算來去逛逛批踢踢看看鄉民又在幹譙些什麼個好精采,正當電源燈號啪地閃亮幽微綠光程式如常開始順run,冷不防一道奇異靈光倏地掃掠過F腦海。

    電光石火間,F終於覺察到哪裡不對勁了。

    「幹!不會吧……

如箭霍地拔射彈起,來不及趿上拖鞋F急急迅奔衝向浴室。

果不其然,浸泡在浴缸內的S仍舊維持著先前他進去撒尿時的姿勢,髮散頸仰眼閉唇微張完全沒變過!F抖顫兩指一探,雙膝禁不住一陣酥軟不由分說滑跪擊上濕漉漉的磁磚地面。

浴室內的熱蒸氣尚未散盡,氤氳霧濛懸在牆上的梳妝鏡,缸內的水早已失溫涼卻,泡泡亦消失無影蹤,只餘一缸微泛乳濁的奇異色澤,似是帶有某種嘲諷意味冷瞅著F,不語。

雙肘頂撐在缸沿F神情萎頓如顆洩了氣的皮球亦如只斷了線的風箏但更像尊線扯脖斷的人偶一逕的歪斜。無以言詮的挫敗、沮喪、絕望……鼓脹在腹間,無從宣洩的便意教F身不由主悚抖顫慄,憾恨的淚滴咚地墜滑入缸,幾抹水花霎時七暈八眩飛濺上他臉。F俛首蜷彎臂膀暫充布巾來回揩抹臉上水珠,未料竟在動作間隙裡嗅著了一股熟悉的氣味。是S的體香。

偌大的巨型驚歎號瞬間加速重擊F!他不可思議瞠圓雙目萬分錯愕淌了滿嘴的唾沫星子(真是姍姍來遲),不敢置信自己不過只是昏寐下半場的球賽竟就再也吃不到S為他削好的水梨!

 

 

 

 

故事總是這樣的,往往千篇一律了無新意。

來來去去不外乎你在之內我在之外,我在之內你在之外,而之內與之外,永無交集的可能,但誰也不知,究竟誰在之內誰又在之外。

也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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