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前一天，我駕著父親的老爺車，彎進了台六線後往南開，整個感覺是很舒服的，道路兩旁都是樹，一邊還是整片的山壁，也許是昨夜雨臨，樹梢還滴著晶晶瑩瑩的水珠。自從想在小學執教鞭，我就有自知之明，恐怕免不了得先蝸居於流浪教師之列。雖然我也承認小鬼難纏，他們總有辦法趁你認真講課時，用各式各樣頑皮的手法扯住你的舌頭，讓你氣得壓根兒忘記如何接續下一段課文。但我偏偏從小就愛當孩子王，尤其喜歡小孩用純真又崇拜的眼神望我，對小學老師一職有著無可救藥的熱忱。
沒想到我這位小小流浪教師的第一站，就是一所位於苗栗縣公館的小學。嚴格說來，我還是第一次踏上這個地方。我不是這所學校編制內的正式老師，只是個代課老師。不過我接到錄用通知，還是興高采烈前往學校報到。初秋的九月天，山色依然青翠。我索性關掉冷氣，拉下車窗，徐徐的清風拂來，連空氣感覺都是鮮甜的。這是在台北灰塵烏煙的環境下，無法享受到的，看來公館真是好地方。沿途的陶甕、陶缸上面還有精心彩繪的傑作裝飾著，賦予陶土新的文化創意，彷彿不惶多讓地以公館是陶鄉之姿迎賓。我正心情愉悅欣賞沿途風景，冷不防地老爺車大概見不得我如此心曠神怡，甩脾氣整起我來了。弄了半天，就是發不動熄火的車子，最後汗水滿額狼狽的下車。我無措地蹲在路邊，田裡一位荷鋤的老農夫見狀向我走來，滿臉和善。即使客語是我外婆的母語，但外婆不在的十多年來，在家裡幾乎沒有機會再接觸客家話，最多只是母親與親戚們偶爾對話間夾帶簡單的幾句。但老伯一開口滿嘴的客家話，嚇得我如啞巴說不出話。他大概也猜出我是外地人，趕緊改口用國語和我溝通。他很熱心表示要帶我去找修車廠，不過要等他先處理好農事。我正躊躇等他處理完田裡的工作，是否已經天黑了。沒想到他可能放心不下我，突然扛著鋤頭走回到我身邊。接著他輕輕揮一揮鋤頭的柄，往我車子的排氣管敲幾下，示意我再發動看看。沒想到我的老爺車，被敲這麼幾下，就乖乖地安分運轉。我感激地向這位善良的老伯道謝，公館的人情味已在我初到此地這一刻溫暖我心！
不過這麼一折騰，可讓我餓得前胸貼後背。在公館鄉裡轉了轉，尤其經過五榖村、仁安村、玉泉村、中義村，都看見造型可愛的香菇亭，更加見菇思菇，我飢腸轆轆急想飽餐一頓。撥手機給我同事，也是我未來在公館的房東，詢問何處可用餐，並邀他們一家共進午餐。終於，飢餓驅策我的路痴腦袋達成任務，花了不少時間，我總算到達大同路，並找到了與同事相約的那家餐廳。這家位於公館鄉大同路已在網路上爆紅的餐廳，招牌上醒目的「朝思暮想客家美味」、「廚藝一把罩」等自信豪語，不禁令人會心一笑。停好車子，打算過街享受美食，此時正午的秋陽烘出柏油路面暖洋洋的溫度，一陣秋風捲掃著街心數片飛舞的落葉，有兩條狗互相追逐著嬉戲。一條毛長而密，毛色赭黃但富有光澤，毛質卻軟如棉，尾毛像瀉掛般至後腿間，奔逐時卻尾不拖地。一條體型略為圓胖，但全身骨骼精壯，前肢與後肢同高，耳朵立的又直又挺，毛短但發亮，站姿頗酷。兩條狗都是土狗品系，外型都呈健康的模樣，尤其看來不飢不寒，悠閒悠哉地翻滾互逐。在牠們看到我的時候，並沒有流浪犬那種畏縮和恐懼的神情，反而靜靜的默視著我好一會兒，乍然狗吠聲不絕於耳。不過牠們且吠且退，瞬間轉身離去，好似悠哉到懶得理我。
一進餐廳門，同事一家早已到達等候。由於客人太多，找個座位都難，可以見得生意多好。我們只好與另一個家庭一起併坐一張大圓桌。尚未點菜，店家即送上一盅熱茶，碧綠而清芬，十分好喝。飯前開胃小菜，有一道挺特別的！看上去像裸體橫躺的蒜頭，被醃漬後平整地擺盤在青花細釉的小碟中嚐起來。酸酸酸甜甜的，脆脆口感還帶點微微的辛味，但完全沒有蒜頭那般強烈的辣與嚇人的腥。我想起來了，這漬物叫做蕗蕎，據說其葉像蔥、鱗莖似蒜頭。這道菜不只讓同事開胃，還樂開懷，卯起興致說笑。他說兒時貪吃，祖母又擅醃這道小菜，他為獨享這美味，曾指此為蒜頭，哄騙剛娶入門懼怕蒜味的嬸嬸，而得人小鬼大的封號。其實，這山寨版的蒜頭，仔細瞧真有九成相似度，極易矇騙過關的。
同事特別推薦由公館的地方特產所料理的招牌菜：梅干扣肉、福菜肉片湯。由於公館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蜿蜒自雪山山脈的後龍溪純淨的溪水，在東風的吹送下，栽植出公館甘美的芥菜。在同事的介紹下，我終於弄懂雪裡紅、酸菜、福菜與梅干菜的差別。芥菜肥厚的葉，依醃漬時間的長短，分稱雪裡紅與酸菜。酸菜再略經曝曬變成福菜，若完全曬乾則成為梅干菜。熱騰騰上桌的梅干扣肉，筷挾入口，五花肉柔軟綿滑，繼而咀嚼梅干菜有股淡香的澀感在舌尖漾開，愈嚼愈發甘味漫溢。福菜肉片湯用小爐文火煨著，水光油亮的湯面泛呈著比金黃更成熟的深黃色。應該是福菜製作的繁複，客家人勤勉惜物的美德隨著霜降雨露封存於覆罈的福菜裡，才演繹出這豐富著甘、苦、鹹、甜多層次滋味的福菜好湯。
飯飽暇餘之時，我環顧店裡牆面「與秀共舞，捻菊餚香」的詞句，知是透露此家店名取自老闆娘之名。而「菊，不畏風霜向晚欺，獨開眾卉已凋時」隱藏不住一位女子獨立撐持的苦淚。幾幅毛筆揮毫寫成的字帖，字帖無聲卻代言向客訴婚姻的不順遂。老闆娘創意鮮奇將丈夫的情人妙喻成手機，先指老公發財換手機，末句雖酸手機欠費就停機，但畢竟還是改變不了枕邊人遺棄糟糠妻，寧抱手機的事實。這使我不禁想起＜甜蜜的復仇＞這首詩，復仇應是狠毒致死的，標題卻以甜蜜來糖飾。究竟是往日逝情仍有淡淡的甜蜜，抑或是反諷到底的控訴？不過想必在現實生活裡，泰山壓頂的經濟壓力是沒有辦法讓人沉醉在詩的意境裡。縱使欲以懲罰的方式將背叛離棄的愛人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乾，等老的時候下酒，但復仇用的鹽是需要花錢的。面對像空寶特瓶般不易回收的愛情，唯有拭乾淚水，堅強為自己奮鬥才能活出美麗的人生。牆上另一幅「分享喜樂」寫道「因為心中有愛，所以懂得分享。因為懂得分享，所以擁有更多」，也許透出了這位認真為生活打拼的女子已經海闊天空的心境。
午後，我到租屋處安頓好之後，我甚想再出遊一番。據說公館是全台唯一產紅棗的地方，尤其以石墻村最豐。不論是在琥珀色桂圓茶碗中漂浮的，還是在色白如銀如雪的蓮子銀耳湯盅裡瀠洄的，我只見過紅棗乾，不曾見過生果。既然來到台灣的棗鄉，當然不能錯過一嘗新鮮紅棗滋味的機會。同事有位親戚在石墻栽種紅棗，由於離租屋處不遠，我向同事借了摩托車。這個時節公館石圍牆的紅棗大多已採收完，沿途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農家曬紅棗的景象。不論是農戶住家的廣場上，或道路兩旁，甚至溝渠的水泥墩上，竹篩、鐵盤、臉盆、蒸籠、鍋蓋，還有布及網，舉凡可當容器盛裝的，皆派上用場。在公館溫潤的秋天午後，紅棗與陽光完美結合，新收的紅棗享受日光浴後脫去水分，由黃綠轉成醉人的酒紅色，表皮的裂縫彷彿開口笑。
同事的親戚以客家擂茶招待我這位客人。一心二葉在芭樂擂棍下與堆疊在擂缽裡細火慢焙的炒米花生等，一同磨合於缽底刻紋。細細碾碎，熱水沖泡，香氣似舞動的精靈，在鼻腔與味蕾間跳恰恰。在這寧靜怡然的客家庄頭閑坐，享用樸實的當地人熱情招待的擂茶，手拈一塊桌上糕餅，風靜之際輕輕咬下，家常的滋味深深蘊藏在濃稠的擂茶中。臨行時主人裝了一大盒紅棗生果給我，我堅持要付款，卻一再被婉拒，我只好提著一袋滿滿情感的紅棗，心懷感謝道別。
欲離開石圍牆返回住處時，經過石母祠，看見祠旁路面下水圳有婦人在洗衣服。坦白說，我不曾看過有人在圳邊開放空間浣衣。這景象確實讓我不禁好奇地將視線停留。看她們嫻熟搓揉沖洗的手，不知多少衣物在多少歲月裡，經過這一雙雙的手，經過這潺潺的流水，帶走汗洉污漬，留下清爽與潔淨。雖然幾位婦女看來都比我年長許多，而且也沒人發現我偷偷地注視著。但我一位年輕男子大剌剌的停車觀看，我心裡其實有點害羞，正想騎車離去，一位老婦人提著一桶沉甸甸的衣物穿越馬路，約莫是要來滌衣。但也許是佝僂身軀導致提桶有點傾斜，或許是衣物太多太滿，當她穿過道路的時候，掉出一隻襪子在路中央。我看了不捨，立即下車撿拾，並一面揮手，一面跑步向前用客家話喊著阿婆。這位老阿婆停下腳步，回頭看見我手上的襪子，張嘴笑著。在這一刻我看見老阿婆一排鑲金包銀的牙齒，還有數顆無補的缺牙，一剎間埋在心裡深處對外婆的思念泉湧上心頭。我親愛的外婆生前節儉勤勞的身影，似乎不曾遙遠。外婆大檔褲的褲帶裝的銅錢紙幣，彷彿只為兒孫，而對待自己總是儉約刻苦，她除了便宜金屬製的假牙之外，還為積攢省錢到往生前仍有多顆缺齒拖延未補。
天空不知何時由亮轉暗，一眼望去雲朵繾綣，堆聚遠處山腰，被夕陽映得朱碧金紫，不久夕紅與月色不成比例地劃開視界，在芋田留下今日最後一抹餘暉。今天是我在公館的第一天，也是美好無比的一天！雖然我與公館才初始相遇，但我知道我已深深愛上這裡……。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