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從誕生之日起,面前就會築起一堵無形的牆。當我們逐漸成長而極力想了解這個世界時,牆上就會主動或被迫地打出大小不同、形態各異的洞孔,並且與日俱增。我們透過空隙窺見別人的生活,以此為奇為樂。此刻,你身邊熟悉或陌生的人也會在經意或不經意間管中窺豹,而你卻全然不知。直到牆上的洞孔多到讓他人不去俯仰,即可看到全部底細,赤裸的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那麼,即將面臨的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1.

直到現在,那個年代空氣中彌漫的氣息,還在孔盼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當然,還有時代留給他的後遺症。

他總在夜裏沉浸在那些神秘深邃而又勾起他內心深處恐懼感的夢魘中,就像一只大手揪起他的心髒揉捏,難以言喻的痛楚。他期盼這種感覺的到來,而且惶惶不可終日。

夢中,他看見紅衛兵開著紅色康拜因駛向他家,在不遠處停下。他繞過他們的視線,拿著從教室偷來的粉筆在牆上寫“毛主席萬歲”,又怕住在隔壁的紅小兵阿生看到他,便畏畏縮縮把字寫得飛快。或許是寫字時用力過猛,或許是聽到屋內傳出的震耳欲聾的慘叫時驚的一哆嗦,粉筆斷成了兩截。他猛沖到家,家具七零八落,鏡子也摔得粉碎。他用手扯開從房頂飄落下來的綠色的、粉色的、黃色的大字報,看到紅衛兵正拿著皮帶抽打著姆媽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們蓬頭垢面,赤裸的躺在血泊中,鮮血從如綻開花朵般的皮肉縫隙中汩汩流淌。紅衛兵隨手撿起鏡子的碎片,朝孔盼臉上反光,肆無忌憚的大笑......

孔盼醒來時,睜眼有些困難,太陽光剛好落在他枕的角度。他嗅到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知道姆媽在外屋。他摸了摸臉上因睡得太沉而壓成的褶皺,想起剛才的夢,真實的難以辨認是否發生過,嚇得連鞋都沒穿就沖到了外屋。

他看到姆媽正往胸前別毛主席像章,大聲問姆媽昨晚有沒有看到一輛紅色的康拜因,姆媽笑著,用雙手撫摸他臉上壓的紋理,說康拜因在農村的麥田裏才有。他追問,昨晚她是不是和一個男的在一起,姆媽一下子捂住他的嘴,連連罵他胡說,然後悄聲推開門,四下張望。

隔壁阿生家的水壺蓋被水蒸氣頂的上下亂竄發出鑽心的響聲,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姆媽回身抱起他說,“......不要亂說,會害死姆媽,讓別人聽到了,你就再也見不到姆媽了......”,孔盼記得清楚,她說這話時狠狠的攥著他的手,松開時手熱的發麻。

學校廣播裏傳達毛主席最高指示,從喇叭裏噝噝啦啦的噪音中隱約聽到忽小忽大的人聲。孔盼又遲到了,站在教室外“自懲”。他能預見,只要一進教室,同學們會把所有鄙夷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那種強光幾乎能把他的小尊嚴全部殺死,比阿生對他的咒罵還要有殺傷力。他看到樓道的牆上掛著紅紅綠綠的大字報,就止不住想起昨夜的夢,忽的想起姆媽的話,又立刻斷了念頭。

    教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孔盼仍低著頭,他不用看就知道,那個滿臉皺紋穿著粗布衣服的老太太來找他麻煩了。她的訓斥聲不但刺耳,而且隨著難聽的詞語四處噴濺的吐沫和口臭味是最難以忍受的。今天,他聞到一種特別的味道,並非姆媽身上清淡的雪花膏味,那是飄蕩在空氣中若有若無今生也忘不了的芬芳。

她叫顏玉,孔盼班新來的老師。她拉起他的手,讓他跟同學們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她的手是那麼細膩、光滑,同樣是穿著粗布格子衣服,她卻有不同的氣質。從那一刻,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被孔盼的視覺模糊、擴散了,他只注意她一顰一笑,剛上小學的他,也只能用美麗來形容她。

放學時,阿生叫孔盼和他一道回家。孔盼一言不發的看著他,阿生推了他一個趔趄,等他剛要追阿生時,顏玉走了出來。他像小狗一樣循著那股迷迭香跟了上去,已經數不清拐了多少個轉角,記不得這條路離家的方位了。他一度想放棄,但最終還是決定冒著迷路的危險尋找那迷人氣息的源頭。

顏玉進門,孔盼就潛伏在門外。透過窗簾的縫隙,他窺見她換上一條紅裙,露出的白皙皮膚讓他不由自主的心跳加速。她從軍綠挎包裏掏出一疊寫著大字報的各色紙張,用小刀裁開,幾疊幾弄的,一眨眼的功夫,被蹂躪的髒兮兮、上面鑄著千篇一律看似信仰的經綸紙屑成了幾只飄飄欲仙的紙鶴。

正在孔盼聚精會神之時,頭被一顆石子擊中,回頭便看到了阿生。阿生說,要把他跟蹤偷窺顏老師的事情和顏老師偷大字報做紙鶴的事都告訴紅衛兵,而且他姆媽知道了孔盼姆媽在外面亂搞男人的事情。阿生用小刀逼迫孔盼,讓他把這些原原本本告訴紅衛兵,這樣,有哥兒們罩著,保證能當的上紅小兵。

孔盼答應了。

幾天後的早晨,他被一陣吵鬧驚醒,似睡似醒中隱約嗅到雪花膏的味道,覺得媽媽一定在外屋。走出去時,屋子靜靜的。

上學路上,他看到紅衛兵駛著的卡車上堆砌著他們的戰利品——幾個戴著高帽子的人站在上面。有兩個人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她們脖子上戴有寫著“破鞋”和“打到小資產階級”的牌子,是姆媽和顏玉。

孔盼再也沒見過她們。阿生說,你沒了媽,滿世界都是牛鬼蛇神,跟我混,我幫你幹掉罵你的洪水猛獸。從此,他便見天和幾個野孩子混在阿生身後,在無數次小偷小摸中苟且偷生。

孔盼問阿生,為什麼他當不上紅小兵,阿生說,呸!你淨幹些見不得人的事,還想當紅小兵!

                              2.

姆媽走了很久,屋裏還時不時飄出雪花膏的香味。依舊是陽光灑在床上的早晨,只是那窗簾已被曬的脫了色。自從姆媽走後,窗簾就再也沒摘下來,愣是從乳白色曬成了鵝黃色,大塊的屙痢印清晰可見。那是他兒時的印記,記得姆媽一看見就發笑。孔盼眼睛潮了,任憑眼淚一直流到喉結。

阿生搬家了,要從昏天黑地的筒子樓北上到首都,整個小城都沸騰了。臨行前,他和孔盼去了常去的廢舊工廠,阿生說,他家有一輩子花不完的錢,終於要離開這小的快憋死人的地方了。他言語中流露出的霸氣儼然一位身居要位的領袖,回聲一波波在空曠的工廠裏徘徊。

孔盼看著阿生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化成一個小圓點。他打開阿生留給他的快散了架的皮箱,裏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箱子下壓著一塊紅小兵袖標。他想,阿生把整個童年都留給這個小城了,一絲不剩。

筒子樓並沒有因阿生家的離去而變得沉悶。他們前腳剛走,鄰居們就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起來,有說阿生爸卷走了工廠的錢,還有說阿生爸糟蹋了廠裏的女工。更離奇的,說他殺了工廠的會計,把她鑄在水泥管裏。這些傳言都是鄰居東方幸子奶奶告訴他的,孔盼心想,這些話也就是鄰居們嫉妒阿生家去過好日子,茶餘飯後發狠隨意說說罷了。

東方幸子,這個有些日化的名字,讓她在“文革”受盡了折磨,耳朵被紅衛兵的打罵聲震的半聾,也患了白內障,每況愈下。她唯一的兒子去插隊一直沒回來,整天以淚洗面,近日又加了咳血的毛病。她逼著孔盼給兒子寫了無數封信,孔盼寫的信比他上學時寫的所有字還要多。一寫到地址時,她說寫上“北大荒”就能收到。

阿生走後,孔盼總覺得身邊少了些什麼,街上也變得平靜多了。街道給他找了一份郵差的營生,他騎自行車奔波於小城周邊,晚上累的倒頭就睡,時間也變得飛快。他想在急速的飛逝中看到恍如隔世的畫面,就猛蹬一陣子車,原本貼了大字報的牆被白圈裏面寫著“拆”字的牆所替代,他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孔盼每當想到這些信裝載著人們在這些年的生死離合,報憂多於報喜,就奮力快速蹬起來,但結果常常令他失望。信件大多找不到主人,投不出的信幾天就堆成了山。

他絞盡腦汁想辦法處理掉這些累贅,這比上學時編逃課的理由還難。他聽見門外鄰居家的水壺蓋子被水蒸氣頂的上下竄動發出吱吱的聲音,想起那個寂靜的早上,靈魂出竅的一瞬,注定他以後更忙碌了。

很長一段時間,孔盼每晚只拆看那些信。為了保持信的完好無損,就用水壺的熱汽把信封封口處噓開,看完再原封不動的封好。他窺見怨恨、責備、咒罵,也看到思念、愛慕、懺悔,幾次他都想把這些信一並扔到江中,但那個念頭一閃即過。他想看每一個真情流露的既是虛構也是現實的故事,畢竟,這些言語距離他太遠,但又活生生的存在著。直到他撕開一封寫著“轉給東方幸子”的信中信,信上說,他兒子得瘧疾病死在北大荒。

他拿著信,走向隔壁,門虛掩著。東方幸子躺在床上,她聽見門吱呀的開了,小聲呻吟、呢喃著。孔盼聽見那顫抖的呼喚聲,眼淚頓時模糊了雙眼,他不敢走到她的身邊。他屏住呼吸,盡量學著成年男人渾厚的聲音,哽咽著說,“信.....我收到就趕回來了......姆媽!我好想您......!”

                             3.

老太太臨閉眼前,睫毛上還掛著淚花,孔盼把她的淚摸幹,把替她寫給兒子的信在送葬前放在了她的手上。孔盼想,老太太走前沒留遺憾,她見到了“兒子”,現在到了閻王那,這些信就幫他們認認親,來世再做母子。老太太在親人的陪伴下離世,而姆媽走前,孔盼看到的只是像風一般的幻影。

時間長了,他覺得這樣偷看不知何時是個頭,一封封拆信已經讓他覺得厭煩。孔盼開始討厭自己,他不能像老太太那樣為等她兒子回來,一輩子只做這一件事。

孔盼辭了工,沖到澡堂去晦氣。淋浴噴頭濺出的讓他應接不暇的水花重重砸在頭上,任憑熱水在臉上、身上肆意流淌,心裏山崩地裂,山洪洶湧。他想在水汽蒸騰中洗清一身的罪惡和汙穢,捂住眼睛,他看到的卻是一道光明。

“啊......!”

一聲女人的尖叫就像一把利劍刺入了孔盼的喉嚨。一個同樣赤裸的女人站在他面前,在熱氣的氤氳中,孔盼又嗅到了那久遠的芬芳,近在眼前。

“顏玉!”

孔盼喚著壓抑在心底已久的名字,沉入那松軟的令人陶醉的肌膚中,那女孩的身體仿佛在他擁抱下而變得脆弱。他再次看到這張臉,一下愣住,她並不是顏玉,而這張臉也足夠吸引大多數男人的目光,何況是現在赤身裸體的完全暴露在他一個人面前。這個女孩此時更像安靜的睡在他的臂彎裏,沒有任何受到驚嚇的痕跡。她的昏倒讓孔盼慌亂了手腳,嚇得一身冷汗,拿上衣服,拔腿向外跑去。

幾天後,孔盼面對著一屋子婆姨,一身晦氣讓這潭渾水刷洗的越發汙濁了。這幫臉上布滿黃斑和皺紋的婆姨們把他緊緊包圍,每個人如咆哮般的話語仿佛龍頭裏的水無源無盡。這時的孔盼如落難的螞蟻,如臨大敵,一滴口水就能把他淹死。他耳廓裏傳來了排山倒海的“嫁”、“娶”的字眼,一聲大笑讓噪音戛然而止。那女孩正朝孔盼做鬼臉,在她臉上洋溢的笑容有如她的心靈一樣幹淨,完全看不出她是個智障。

純真最終還是敵不過世故和媚俗,窗上貼的大紅“囍”複雜的勾回結構如繩索捆住了孔盼的手腳,無情的扔進了深淵。

每晚燭光亮起,就是一絲希望在閃耀。她有時聽不懂他的話,像活在另一個世界。孔盼把自己的經曆講給她聽,她也流淚。在孔盼眼裏,她和常人沒兩樣,甚至更懂他。兩個人的日子多了歡笑,與日俱增的經濟負擔也讓他覺得不能只靠變賣家產過活。他幾乎把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忽地發現櫃子後竟藏著一個落滿灰塵的箱子。那不再閃閃發光的毛主席像章讓他回到了三十年前,阿生——他在哪裏?

從縣城出發,夫婦倆背著一身家當隨著火車顛簸了五天才到達首都,肩上挎的、背上扛的,手上拿的,被逆行的人撞的亂七八糟,媳婦吵著讓孔盼背,鬧得他心煩意亂。阿生在信裏留的地址,孔盼左尋右問才找到。他拉著媳婦走進潮濕的地下室,迎面走來的人們大多面無表情,一臉窘相。

幾天後,阿生來拜訪,他們互相望著,話少的可憐,顯然這些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日子讓他們變得生分。阿生送來一個鐵藝相框,孔盼隨手就擺在了桌上。

孔盼一到這稠密之地,人就如上弦般忙碌,這裏的空氣的確比家鄉古怪,畢竟聚集了中國大部分自願出賣賤命的人在此流汗勞作,可想而知。媳婦終日被反鎖在家裏,直到一天,孔盼回到家,空無一人。發了尋人啟事,半年杳無音信。

沒了媳婦,沒了指望。孔盼不想回家,但他的腳又不聽使喚的走到了家,桌上的一盤小錄像帶和一張信紙把他的目光吸了過去。那筆體再熟悉不過,阿生說阿爸貪汙挪用公款多年,在被捕的前一晚自殺,姆媽也去了,他要把父母的骨灰帶回老家安葬,還說那個鐵藝相架上加載了一個小型錄像機,再也無祝福和掛念之類的話。孔盼在一家店把小錄像帶放入機器,他和媳婦吃飯、笑談甚至擁吻場面的重現讓一個大男人在眾人面前情不自禁的啜泣,阿生這個偷窺狂給他這個震驚的禮物讓他感到,錯誤的遇見,如今卻是他最完滿的懷念。

                        4.

孔盼漫無目的的走著,仿佛忘記了白晝和黑夜。他在路邊遇到了一個窮酸文人,文人說,他這一生辜負了三個最愛他的女人,自己為她們吃盡了苦頭,曾被誤判鋃鐺入獄,但和她們的誤解最終都未能化解,他想把這些寫出來,可惜視力一天天的銳減,快失明了。

孔盼似乎找到了知己,上輩子一夜間又回來了。他把角膜給了那個文人,因為他能行雲流水的寫出他們的故事。在他看來,他給的不是角膜,而是一個男人成長的私密史。

失明之後,孔盼只要聽到走廊裏傳來高跟鞋鏗鏘有力的回音,他就想,那可能是姆媽、顏玉或是走失的媳婦,她們讀了他的故事,來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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