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喝者自律俱樂部」的發起人姓張,理所當然是會長,捧著鮪魚肚的四十九歲老紳士,藍直線條的白襯衫是他的最愛,左口袋永遠放著一條手帕,有時明明冷得要命,他卻可以拿起來拍拍額頭;這種形象總得搭配矮短的身材與光亮的前額,放寬標準的話,他那常駐的微笑是挺迷人。如果剛認識他,可以稱他樹哥;要是比他年長,可以叫他阿樹;但若你是俱樂部的會員,就要叫他醉貓或醉貓哥,不然他總要忘記你是會員──當然,這些約束並非絕對,如同多喝了幾杯,一堆堅守的原則看來也就沒那麼嚴肅啦。

加入「愛喝者自律俱樂部」的條件很簡單。首先要講明,所謂「愛喝者」是指愛喝酒的人,這不包括愛酒者或偶爾有一兩天會喝得爛醉的傢伙,想混進來推銷什麼的一概謝絕,所以說,俱樂部歡迎真正的或即將變成酒鬼的人,當然,自認為很愛喝的人也可以參加,但只是很能喝的人就不必來了;再者,要注意「自律」這兩字。超愛喝酒又想節制的癮君子有福了,俱樂部的大門永遠為他而開。但規定僅供參考,如同每個酒瓶都寫著「酒後不開車,安全有保障」。

縣政府東側有條民權路,九十七號過後有條巷子,剛轉進去那間賣昂貴麵包的三角店面不算,第八棟房子就是九十七巷十六號,它有個顯眼的招牌,寫著「張代書」;門口有個小小的長方形金底黑色的牌子,上頭標楷體端正寫著「愛喝者自律俱樂部」。地下室就是俱樂部會員的活動中心,絕佳的隔音裝潢,二十四坪醬紫色薄地毯,牆面高掛精框美畫;一張長長的吧枱,一個精緻小舞池,幾張風格主義的小桌小椅,暗暗的燈光,手機在此永遠收不到訊號。醉貓通常不出現在此,所以從大門進去之後,只會見到三個女職員,找那個年紀較成熟的(不少人吃了大虧就是錯用了這個詞),說要加入俱樂部,她會拿一張表格讓你填寫,完成後繳交身分證影印本與年費三千六百元,她會給你一張收據與合金質地的會員證;當她心情較好或入會者的某些條件足以讓她將垂下的長髮撥到耳後,她通常會微笑,並加贈一句祝賀:恭喜你即將脫離醉醺醺的生活。

「問題是,」檸檬仔一手壓著肚皮還直搔著頭,一臉不解,「我是想喝到更多的酒呀,什麼即將脫離酒醉的生活?」

「是醉醺醺的生活才對,」我擺出一根食指,「別擔心,你的長相引不起她的興趣,所以也聽不到這句話。重點是,『愛喝者自律俱樂部』這個名字分成兩部分,第一是前面三個字,這說過了不必再討論;第二是『自律』這個字眼,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畢竟是學著『自律』嘛,自律不了,誰都不願意啊,有什麼辦法呢?你想想,單是醉貓每個月都辦的月會與一年一次的年會,一年就有十三次聚會,若加上一些經濟能力較好的會員的禮尚往來,平均算來每個月有兩次左右,每次都參加且賣命喝的話,四腳仔你大概活不過五十。」

 

偶爾我會突然醒悟,認清自己是多麼瘋狂;但針對這種想法,一想再想之後,又總會覺得自己是多麼勇敢!

因為受到一本小說裡的酒鬼偵探所啟發,決心幹出轟轟烈烈的事業──這是七年前的事了。七年之前直至現在,成績雖然不如預期,卻也沒交白卷。

如同我所說的,七年前迷迷糊糊看完了一本不知歸屬哪類的小說,無意之間發現我竟把故事裡的小配角當成了偶像(這個酒鬼偵探在劇情發展之間就被壞人幹掉了),他懶散、頹廢、不修邊幅,極端暴力與冷漠,經常鼻青臉腫,酗酒、只抽某種牌子的菸,一輛破車,幽默,私生活放蕩,貧窮卻揮金似土,對女性也許有點魅力。好了,說到這裡,我真的越來越認不清自己了,以上那些特徵算得什麼?又有什麼值得推崇?然而我卻刻意在按照這種形象進行自我改造,接著又放膽印了精簡的名片,署名「無所不.私家偵探所」,並長期在「小兵立大功」的廣告刊物留著訊息,任何疑難雜症,只要用得上私家偵探的顧客,都可以打那專屬的電話。

這些年來,大概接下了四十幾個案件──使用「大概」這個詞,是因為有些顧客的疑難雜症我在電話裡就解決了(舉手之勞當然沒有收費),而有的簡直是來鬧的,像三年前的某個深夜,一個中年婦人在電話那頭哭哭啼啼的,說她家的「阿咪」不見了,要我不論用什麼方法、花多少錢都一定要幫她找回她的「阿咪」,我還來不及發言,婦人在電話那頭「啊」了一聲,「牠在窗外啦,我家阿咪回來了!」說著,電話就掛斷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婦人後來我稱為「貓夫人」,她又打了幾通電話要我幫她找回「阿咪」──也就是隻老公貓,結果全是鬧劇;在我看來,她的世界也是鬧劇,唯一真實的是她交了我這個朋友,而且把調查她老公的重任託付予我。

平均兩個月一件,算是非常少,處理妥善的應該有一半以上,事成後收不齊款項的至少七成,仔細研究原因,是委託人在事前與事後的心態不一,總是說些「我老婆都跟別人睡一起了你還敢收我錢?」、「你幫我找到那傢伙我很感謝,但他根本還不出錢來,我又怎麼付錢給你?」反正全是歪理,如何應對是看我當時心情,有兩次是真的拿刀要找人算帳,但大部分稍微與其冷言冷語嘲諷一番也就算了。另外有幾件是非常成功的,我一度以為就要因此掛名神探,並且風風光光在報章雜誌發表心路歷程,從此飛黃騰達呢,但實際的發展卻比流星更短促,甚至連那光芒是哪種顏色都來不及辨識哩!

至今沒人知道(或許沒人相信也沒人在意)「無所不」偵探所上上下下只有我與一組電話號碼。刺探別人隱私說來有種快感,就算不能從中獲得什麼實質好處,卻也滿足原始的求知慾──求知,即是對陌生事物多一分瞭解;對陌生事物多一分瞭解,就對自己就少了一分威脅或多了些安全感,若還能從中獲利,那便是造化。我是樂在其中,但也理性地知道,現階段不可能以此為主職。所以七年以來,我偵探的身分是隱密、分離的,面對顧客我是負責聯絡與接洽的業務,在自我的認知裡則是身負重任的幹探,與相識者之間有不可避免的坦承,我推諉於「幫朋友兼個小差」這種說法,他們沒理由不相信,因為我是個朝九晚五的板模工,工作量多時月收八萬以上,運氣不佳之際十天有八天只能閒晃在家,或許還喝點酒。像我這種人,能是什麼偵探嗎?別說朋友不信,連我自己都很懷疑呢!

 

四個月前。六月十日,星期四。中午過後,新建的洲際碼頭第三階段已經結束,也就是說我可以安心帶著保力達去釣魚,餓死在那也沒人理你,但我急著回家,所以向工頭索取這個月該領的所有工資。由於這筆錢原該在下個月五號領取,但我現在就要,所以得扣除百分之三的預支費,一千一百二十,小數點後面不知還有幾角幾毛,頭工大手一揮,慷慨地說:「就一千吧,其他的我來消化。」表面上我得答個謝,私底下我可不領情,總想著損失的錢要在工作時偷懶偷回來。

急著回家的原因之一是要處理一件婚前徵信。與之前不同的是,委託人叫阿九,貓夫人的私人看護,二十歲、越南籍,偶爾會幫貓夫人與我聯繫,所以知道我的職業,她想瞭解她未來老公的一切;能有這種頭腦就證明她將來日子不會太難過,至少不像別的女人那樣任運氣擺佈。基於服務對象是如此特別,地點也不算遠,我便暗自打算絕對要徹底辦好這件事。

對許多自東南亞來台工作的女性而言,能嫁來台灣是件好事,也許她自認為不可能如此幸運,於是花了點錢來確認;我假設,要是每個嫁來台灣的異國女子都這麼做,肯定有大半的男人要戰戰競競,至少刷牙次數會增加一些。

想娶阿九的男人綽號檸檬仔,逛夜市時認識了阿九,考慮一段時間後想添個伴,家人沒有意見;他黝黑矮醜,四十七歲,抽菸、喝酒,偶爾打牌,家境尚可,收入來源是一塊農地與芒果園;離過一次婚,有三個成年的孩子,各自在外地謀生,偶爾回家一趟。這些資料顯然不能滿足阿九,於是她要我更深入,好比檸檬仔是為了什麼與前妻離婚、有無重大痼疾等等。

時間極為急迫,為更深入,我只好瘋狂些,乾脆跟檸檬仔做朋友。

兩個酷愛杯中物的陌生男子是非常容易湊在一起的,尤其另一方懷有目的;我們友誼越深,我對他的一切就會更清晰;自然而然的,我就找他一起加入「愛喝者自律俱樂部」。

 

檸檬仔登記加入「愛喝者自律俱樂部」的過程幾乎與我事前與他所說的不同,在登記結束後,代書事務所的兩個女人各自忙著打電話、寫資料,由於想在檸檬仔面前展現自己是俱樂部滿有分量的一員,就大搖大擺領著檸檬仔晃進了地下室。燈亮著,表示有其他會員湊巧在此,這是個好的開始。今天不但可以多認識幾個同好,連喝醉酒的合法理由都有好幾個。但檸檬仔全把心思放在他的排泄問題,廁所就在地下室的樓梯正下方,所以我先帶他上大號,然後就往走廊走去,想先與同好們打聲招呼,卻聽見頗似機密的語氣。偵探的本能就是鉅細靡遺,敏銳性則是懷疑任何可懷疑的。所以我停下腳步,屁股貼緊牆壁,耳朵轉向。

「右邊第一格,每條斜線代表一千萬;第二格,每條橫線代表一億。」

「等等等等,講慢點,會不會太複雜啦?」

「更複雜的還在後頭呢。」說話人打了個嗝,小聲笑了幾聲隨即停下,「左邊第一格,每條斜線代表一百萬;第二格,每條橫線代表十萬。」

有人長長吁了口氣。三秒之後,一人開口說:「我實在搞不懂,幹嘛弄得像在猜謎似的,是酒精中毒的跡象嗎?」

「也許,是吧?不過,就我所知,有兩個人的雪景圖、浮世繪的大頭人像與右下角那個,沒有臉孔的人物,都隱藏著數字。」說話人舌頭似乎不太靈轉。

「天啊,這麼重要的事!醉貓到底在想些什麼,很好玩嗎?」

「我剛才只說到一半呢,那天有人提供了一箱梅洛葡萄酒,我們喝著聊著,聊到誰發現誰正在搞婚外情,自以為是秘密,醉貓也不管在場有別人,卻插嘴嚷嚷著說湯吉本身還有他背後的六張畫,全都有秘密。還好這天外飛來一句,除了我之外沒人聽得懂;我原本以為只有二標的底價,並不知道其他,不過知道有其他暗號也沒用,不懂得解法也不曉得解開後是用在什麼地方。」

「由此可知這個人遠比我們所知道的更神秘。」

「不止神秘,還搞神秘。」話說完,兩個笑聲輕輕笑著。

「再開一瓶,喝完了咱們去看看那幅畫。」

我緩緩深吸了口氣,廁所同時隱隱傳來沖水聲。該走了,我想。那是真的嗎?我無意間聽到一段只有在電影、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情節,這是所有他媽的偵探夢寐以求的遭遇!至於他們說的那幅畫,可真是後現代藝術的藏寶圖呢!

 

三個月前。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三。由於跟蹤在俱樂部交談的那兩個人失敗,一直到四十多天後才在偶然的機會裡得知他們所說的那幅畫是梵谷的《湯吉老先生肖像》,而幾乎就在同一分鐘,我又獲知這幅畫正掛在縣政府的行政大樓。好的偵探往往要有好運氣才行,我無疑就屬那一類。之前耽擱的原因是此案沒頭沒尾又於我無關,再者是我得在期限內給阿九有個交待,這一拖就鼻涕似的又黏又長,所幸解決阿九的問題之後,我靈光一閃,在網路上盲目的搜索,不久後見到這樣一篇:

 

張義樹先生自嘲自己是準的「半路出師」,畫功還需要加強。這幅《湯吉老先生肖像》是他首次臨摹的作品,他幽默地說:「第一次就獻給了梵谷。」說完他笑了笑,接著又說:「如果有第次,還是要獻給梵谷。」

張義樹先生表示,很多人認為模仿別人的作品有失藝術格調,這種說法當然正確,但若畫家是以「體會」的心態來重複其他畫家的創作心路歷程,那又另當別論。他說當他為湯吉老先生畫上眼珠時,感到無比的寧靜;畫左上角的雪景之前,遲遲不敢動手,就怕表現不出來,而浮世繪的色彩也是一大挑戰。前後共經歷了九個月,他對後印象大師梵谷的作品有更深一層的品悟。

這幅由張義樹先生仿畫的《湯吉老先生肖像》目前展示於縣政府行政大樓一樓大廳的迴廊,有興趣的民眾可前往一睹風采。

 

這簡直是一箭穿心。我在電腦上找到了梵谷的大作《湯吉老先生肖像》──有兩個人的雪景圖、浮世繪的大頭人像、右下角沒有臉孔的人物、背後的六幅畫等等,模糊的資訊頓時清晰明白。我只花了八十秒做推理,緊接著就驅動我的老馬車趕往縣政府的行政大樓,然後很輕易的就找到了《湯吉老先生肖像》。

電腦螢幕與親眼所見,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十九世紀歐洲的印象派,深受日本浮世繪影響,東西方民族相互交流融合之後,使藝術達到多元的境界;梵谷的《湯吉老先生肖像》以一貫顫動多變且厚塗的筆觸,揭露他內心深邃的感情與想像力;醉貓顯然不僅單純的執行的圖像轉移。畫中的湯吉老先生正坐,右手的四根指頭握著左手的四根指頭,分別露出右手食指與左手大姆指;背景有六幅浮世繪,其中兩幅的人物較明顯,以湯吉老先生角度而言,其一在左肩後,另一在右手肘後。據估計,梵谷這幅畫價值十四億台幣;雷射複製畫價值五萬;不含框的複印畫價值四百;手工臨摹或仿造的畫作則價值不一,從幾千到幾萬都有,端看作者背景與功力深淺。

縣政府行政大樓一樓大廳高懸「清廉勤政」,轉個角的電梯走廊盡頭卻掛著一幅甚為諷刺的《湯吉老先生肖像》,它由簡單的玻璃保護著,八成火候,作者在左下角署名「GM」,想來就是醉貓的英文縮寫。根據我不小心得來的消息,這幅畫有玄機,其中之一是某工程的底標。

不知怎麼講才好,感動的瞬間,僅此一瞬,刻骨難忘。我彷彿親眼見到福爾摩斯本人那般難以置信。我簡直就要掉下眼淚。我在某一瞬幾乎就要大喊:「我逮到開膛手傑克了!」喔,我的莫里亞堤教授,實在太令人興奮了。

毛孔顫動過後,我用相機拍了幾張,又花了十分鐘以上的時間仔細檢視這幅畫的所有細節。我找到在俱樂部交談的那兩人所謂的左邊一格右邊一格、斜線横線,那便是畫作正上方的富士山背景,數字是四億七千三百三十萬。其他就不知而知了。但我還是站在原地持續我的推理,應該有一篇好長的故事,回家慢慢想,一筆一筆寫下來較妥當。

離開之前我猛地回頭再看它一眼。

這幅畫隱藏了那麼多秘密,不僅有商業價值、可計價值、政治價值、藝術價值,甚至還有歷史價值。又隨便一想,這幅畫將許多可能彼此認識或不認識的許多人拉攏在一起,這些人在畫作前裝作漠不關心卻又私底下打量對方;醉貓無疑在展現他的實力,對某些人而言,這幅畫可能比梵谷的真跡更值得收藏。

 

我開始專職漫長的偵探生活,至少在工頭招我回洲際碼頭之前這是唯一比較有意義的事。我幾乎每天都在縣府行政大樓進進出出,有時會刻意用髮膠改變造型,偶爾在臉上點幾顆痣或故意彎腰駝背,以免讓人起疑心。斷斷續續在現場觀察幾個星期之後,我將資料彙整詳審,依自行訂定的價值將其分類。我發現對湯吉老先生有興趣的人越來越少,幾乎可以確定已經不再有人能從中獲得其他情報之後,恍然覺得為此事付出的一切全然不值,除了滿足好奇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算我知道誰對湯吉老先生非常感興趣或在其面前極端漠然,那又如何?我能攔前幾步,傲然地說些,「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在我掌握中」或「有個你可能很感興趣的交易」之類的屁話嗎?不可能,因為我實在沒掌握到什麼,若真有掌握到什麼,也什麼都不是。

毫不掩飾,我站在湯吉老先生面前,悵然若失──喔不,不是「若失」,我連「曾經擁有」都沒有過。也許是站得太久太忘情了,肩膀幾個輕拍才知道有人在一旁也站了好一下子。轉頭一看,就見到醉貓的笑容如東北季風般的自然而然,總在某時吹起,又總在某時停歇。他收起笑容時,嘴角一貫上揚,仍彷彿在笑;眼神尤其遙遠,好似是想看著極遠一方的某個小事物,又不能讓人發現那般。

「從這幅畫裡,你看出什麼了嗎?」醉貓盯著自己的畫作,幽幽地問。

我心裡有鬼,就怕一開口便露餡,一時之間只乾咳著。

「我知道你是愛喝者自律俱樂部的會員,專喝五十八度不滲水的金門高粱,這一次的月會我特地準備了幾瓶陳高想讓你試試,但你缺席了。我記得你自入會後不曾錯過每個月的月會,可這回例外,是有重要的事耽擱了吧?」

我以為只有我在觀察他,想不到他也在觀察我。我不知所措地輕點著頭,心中有幾十組想法上上下下急轉著,嘴裡卻吐不出半個字。

「我知道你注意這幅畫有一段時間了,看出什麼了嗎?」

我以右手按住胸口,卻裝作搔癢的樣子。這麼做是有用的,保護好這顆心,思緒也靜了。我拉了拉衣領,若無其事地說:「從這幅畫裡,我看出了自己的渺小。」

「喔?」醉貓睜大了眼,「這麼有領悟力?」

我點頭:「當我看見這幅畫的深度,也同時發現自己的渺小。」

醉貓突然大笑,還順手從口袋掏出手帕拍著額頭兩下。放回手帕之後,他拍了我的肩,爽朗地說:「有趣有趣,咱們到俱樂部喝幾杯,我相信你一定有一大堆問號等著解答。」

問號有一大堆沒錯,但我要知道的也許不是他所想的。

 

「每個人都有他的生存之道。我的路已走得太長太久了,所以我需要酒精。」醉貓說。

「坦白講,」我打了個嗝,「我也需要酒精來刺激,不然會像個洩氣的人偶,所以我才變成了酒鬼。」什麼原因我不清楚,喝酒打嗝就表示差不多了,但我自認為還很清醒。

「這種喝法才算得上酒鬼呀,」醉貓拿起酒瓶塞到嘴裡喝了一大口,吞下後吁了口氣,「我也需要刺激,除了酒精之外,就是冒險,像你在留意的那幅畫,很可能會為我招來殺身之禍;我是明知如此,又故意這麼做的。」

我哈哈大笑:「那幅畫將會非常值錢。」

「你是怎麼發現的。」

「是兩個喝酒的人太大意才讓我不小心聽見的,由於當時我很清醒,所以聽得非常清楚,但我只知道其中一點點。我現在也是冒險,因為我透露這件事讓你知道。」

醉貓嗤嗤笑了幾聲,說:「喝酒的日子,天天都是冒險。」

 

酒過三巡,我與醉貓已經又從外太空聊回地球,從地球又聊到腦波,然後他告訴我一件令我意外的事──他受老婆所託,暗中觀察我已經好一陣子了,所以才會發現我在留意那幅油畫;至於我有什麼好讓一個婦人感興趣,他無意研究,「她已經被酒精搞得不知自己是誰了,但我仍愛她,只要能滿足她,我會盡量做到」,醉貓是如此語重心長。

問題是,醉貓的老婆──也就是要我幫她找回阿咪的貓夫人,真的神智不清了嗎?我陸陸續續調查醉貓兩年了(這就是我能爽快喝酒的主因),整理出來的結案報告共二十七項,其中不外乎是「這星期以來他不曾進到事務所」、「他確實搭上飛機前往香港」之類的,最近這次是「從任何角度來看,他都不是同性戀者」。貓夫人很有錢,對老公非常不放心,總覺得可能有某種欺騙存在他們之間;我無意對這可憐的婦人做無止境的榨騙,每回總想把她委託之事做到最完美,可她的委託又總是微不足道。基於職業道德,我並沒有將貓夫人的事告訴醉貓,醉貓甚至不知道我認識他老婆。想來有點奇怪,貓夫人要我調查她老公,又要她老公留意我的一舉一動;這對於疑心病很重的人來說不足為奇,但也可解釋如此一來我的工作會更方便,不過我又想到其他可能,好比這是種實驗,或是貓夫人想掌握她老公與我的動態(但聘請另一人來取代醉貓更適合些),總之,貓夫人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至少我是這麼認為。

阿九已經決定嫁給檸檬仔,他們已辦妥所有煩瑣的手續,從越南回來之後再辦個喜宴就是一對正式的夫妻了。憑良心講,對於湊成這門喜事我有淡淡的罪惡感,原因非常簡單,就是我自認為檸檬仔遠遠配不上阿九;不過,我的罪惡感之所以淡淡的,原因也非常簡單,就是誰配不上誰那純是個人看法。

就我的信仰而言,能與阿九、檸檬仔成為好朋友,是貨真價實的緣份,而這緣份又是從另一段緣份傳遞過來,多麼神奇啊。我衷心期盼阿九不會在將來的某日對我抱怨情報不實,也希望檸檬仔能珍惜老天爺送上門的第二春。我與這對新婚夫妻的新關係是同事,正確來說,我是老闆,阿九是會計,檸檬仔是業務員,三人皆是兼職,我們都在「無所不.私家偵探所」上班(偵探所當然還是老樣子)。但我更辛苦些,除了偶爾要當板模工在大太陽底下奮鬥,還得為之前受委託的事情保密──每每酒喝多了,就想一吐為快,卻又能忍住,但忍住了卻又不覺得對得起誰。

 

阿九與檸檬仔的婚禮非常簡單低調,他們挑了個假日晚上在海鮮餐廳訂三桌,放個鞭炮就開始了。參加婚宴者有三分之二是愛喝者自律俱樂部的會員,令我意外的是貓夫人也出現了,後來他們夫婦與我被安排在親家桌,於是在我眼中形成一種詭譎的畫面;這點我早該想到,但想到或沒想到,結果不變,我不可能缺席或躲到別桌埋頭喝酒吃菜。仔細想著我們五人的種種,才發現我的腦筋實在不夠靈活,那條將我們綁在一起的無形之線,一直理不清。可能是酒。對啦,就是酒。但或許不是酒。

醉貓也許會在日後把我們這一桌人入畫。

喝酒的日子,天天都是冒險。

於是,另一場冒險開始了。我會努力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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