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妳不見了。
突然消失了。
什麼話也沒有留下。
就這麼消失了。
窗外垃圾車的音樂伴隨幾聲狗叫，加重了房裡的空盪感。
一聲巨響，好像出了車禍，我卻一點興趣也沒有。
坐在床頭，看著那隻生日時妳送的布丁狗玩偶。妳說，牠長得很像我。
衣櫃裡妳的東西，依然理直氣壯佔了四分之三的空間，把我的衣服通通擠到角落去。
一白一綠的牙刷，靜靜地躺在漱口杯裡。而一白一綠的毛巾，披掛的角度有點異常整齊。
對杯在桌上嘆氣，男孩的手中拿了一封印著大愛心的信，而女孩在另一個杯子上靦腆猶豫。這是我們一起選的，一周年紀念品。
妳亂丟拖鞋的習慣還沒改進，所以我只找到屬於右腳的趴趴熊，倒翻著躺在地板。
櫃子上一排的化妝品，經常一大早就看妳坐在那裡，為了出門而大費心力。就算我常說，素顏的妳一樣可愛。
牆上的月曆，十二月十三畫了顆大愛心，明天就是妳的生日，那顆心還是妳親手畫上去，耳提面命如果忘記了就一輩子不理我。
對，這些都是真的，都如此真實的在我眼前。
但，妳在哪裡？
對不起，我不應該跟妳吵架，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一個多月了，妳到底在哪裡？
二.
「為什麼？」
『就…大四了，小芬他們說要幫我辦個生日派對，會有很多人，系上的、社團的，你也一起來啊！』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不敢露出太興奮的表情。
因為，她很清楚我的個性。
「我不要，要去妳自己去。」
『幹麻每次都這樣。』
大雨不斷撞死在窗戶上，聲音在深夜裡已經顯得突兀，而房裡的爭吵，卻一點也不惶多讓。
她曾經說過，我像大太陽底下的一場雨，用開朗明亮的笑容，想欺騙剛睡醒還未掀開窗簾的人們，營造出外頭是好天氣的假象。
開了門才發現，世界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
而她有個怪癖，就是喜歡淋雨。
肆無忌憚地在大雨之中散步，是最輕鬆自在的事情。
『反正雨又淋不溼我的心。』她總是在我幫她吹乾頭髮，責備她時這麼說著。
『所以，讓我來拯救你吧！』這算表白嗎？我只記得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很專心。
「就我們兩個一起過不好嗎？」
我想她應該很清楚，我總會苦心安排的驚喜。
前年的滿天花火，去年的燭光大愛心。
今年，我早已訂好她想吃很久的蛋糕，和一連串會讓她噴淚的驚喜。
『哪是啊，我很喜歡跟你一起過生日，不過…大學最後一年了耶，明年畢業之後就沒什麼機會見到小芬他們了，所以…』
「所以呢？妳忘了明年我又在哪？」
成績還算不錯的我，已經推甄上南部的研究所。
畢業之後，她會留在台北找工作，而我則風塵僕僕南下念研究所。
先別說之後的生活會變得多忙碌，光是如此距離，兩個人一個月若能見一次面就該感謝上帝了。
『我知道啊，所以…』
「別說了，反正妳想去就去，我要出去了！」
起身換了件褲子，一股躁悶讓我不想呆在房裡。
『你要去哪裡？外面在下雨耶！』她緊張地抓著我的手。
「停了啦，我要出去走走而已！」我的語氣有點激動。
『去哪裡走？我跟你去！』她抓起手邊的外套，跟著我一起出門。
三.
原來雙人床這麼大。
這一個月以來，我似乎沒有真正闔過幾次眼，最近漸漸開始察覺到的身體的疲憊。
躺在床上，身邊空盪的感覺好不真實。
閉起了眼，沒多久又睜開，明明累到不行，卻一點無法入眠。
突然覺得口乾舌燥，反正也睡不著，打算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個飲料，順道走走。
換上了褲子抓起鑰匙，一切動作都跟那晚一模一樣。
只是少了個人來阻止我，少了個人提醒我夜深了，出門小心點。
凌晨三點，路上除了些流浪的阿貓阿狗之外，大部分正常的動物都已進入睡眠。
『一共十六元，收您二十元，四元找您，謝謝光臨。』
夜班工讀生流利地唸著結帳的咒語，從我手中接過零錢時，充滿了疑惑的表情，眼神似乎在問：『你女朋友勒？』
她有時候會半夜突然很想吃布丁，所以我們常常在詭異的時間點光顧這裡。
站在門口，我將吸管插入純喫茶中，啜了一口。
反正已經睡不著了，也不用擔心這麼晚喝茶會不會精神太好。
味道還是如此熟悉，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她吃布丁，我喝純喫茶。
從來沒想過，如果我也陪她一起吃著布丁，那樣的感覺，不知道她會不會比較開心。
距離套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公園，對我來說是個充滿意義的地方，那也是我們第一次散步約會的地方。
「剛剛那電影還真不錯看，結局真是嚇到我了。」我們並肩走著，腳步很緩慢。
『對啊對啊！而且女主角好正喔！我超喜歡的！』她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美。
「不早了，我送妳回家好嗎？」
她突然停下腳步，從身後抱住我的手臂。
『我們再走一下嘛，好不好。』
「呵，小笨蛋，走吧。」我摸了摸她的頭，手卻微微一震，偷偷瞥著身旁漸漸靠近的長椅，心中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
『怎麼了？』我已盡量壓抑，卻還是被她發現這沉默的瞬間。
「沒什麼，都過去了。」我搖搖頭。
『什麼意思？』她抱緊了我的手追問。
我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有個女孩，在這裡離開了我。」
嗯，我的前女友就是在這裡說要走，只留下了背影給我。
那是個晴天，我心中卻下起了大雨。
她似乎發現自己問錯話了，低下頭，抱著我的手又緊了一些。
深冬的夜凍徹心扉，那晚，我們在她家樓下相擁著取暖，我的手只要一有放鬆的跡象，她便加大力氣將我抱得更緊。
我鬆手，她抱緊，我接著抱緊，又鬆手，又抱緊，我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妳明天一早不是還有事情，要早點休息了吧。」
『嗯…』她慢慢放開了手，看著我。
「那…趕快上樓吧，明天再打電話叫妳起床，早點睡喔，晚安！」
我摸了摸她的頭，轉過身的瞬間她拉住我，很快將唇貼在我的嘴上啜了一口。
一瞬間的動作真是乾淨俐落。
「我…」還未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她便搶走了我的話。
『我會幫你，幫你趕走，心中的那場大雨。』
回家的路上思緒有點複雜，我就算騙得了自己，也騙不過愛情的眼睛。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場雨，就算那顆新的太陽已經出現，它仍默默地在陽光普照的藍天中淋漓著。
它永遠不會停，只是雨勢大小的問題。
剛剛在公園，一不小心被她察覺到我失控的大雨，讓她不安，我很過意不去，畢竟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畢竟每個人的心中都下著一場，只會淋溼自己的晴天雨。
四.
又回到那座公園，又坐在那張長椅上，晃了晃剩下半瓶的純喫茶，在這初冬的夜裡它靜靜冰凍著。
那晚我一氣之下衝出門，她默默跟在我身後，雨雖然變小了，但夜裡的風依然刺骨。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純粹只想透透氣，就這樣兩個人在街上瞎晃，卻也不知不覺走到了這座公園。
我煩躁的腳步不自覺停止在那張長椅前，看著它發楞。
身後的她咬著下唇，心中很不是滋味。
終於，她忍不住走了過來，帶著哽咽的聲音說：『你…你又再想她，每次都這樣，每次吵架你都會跑出去，一定都是跑到這裡來想她，想著她的好，對照我的無理取鬧！』她的鼻音越來越重。
『好啊！既然你還那麼想她，那我放手，你去把她追回來啊！去啊！』她又握緊了我的手臂，但這次的力道，像是要我感受，她有多痛。
「我在想妳。」我沒回頭。
「我在想，妳不是說要陪我等雨停…」我低著頭：「為什麼…雨好像更大了…」
她抓著我的手放鬆了些，手上傳來的顫抖，讓我感受到她強忍著哭泣。
『小姐，怎麼啦？男朋友欺負妳啊？』這時我們身旁突然出現一句句俗到不行的台灣國語。
五個標準流氓樣的小混混，雙手插著口袋，緩緩向我們走過來。
『你這個男的也真是的，怎麼能讓這麼可愛的女孩子落淚呢，小姐，別管那個畜牲，哥哥們帶妳出去Happy，讓我們好好照顧照顧，嘿嘿嘿。』當時我的心中只有一個感覺，怎麼只要是流氓，台詞都差不多？
「走，我們回家再說。」我一把抓起她的手，轉身疾走。
只聽見一聲咒罵：『幹！敢沒把你爸放在眼裡，給你爸追！』接著便是一串的腳步聲
「妳快跑，我擋著他們，快去便利商店找人幫忙！」我絕對不能讓她受傷，既然跑不贏，只好讓他們停下腳步了！
『不！我們一起走。』這時候的女人好傻好天真，一起走要是走得掉，誰想留下來。
「乖，聽話，快去，別忘了我練過的，沒問題的。」在國術社混了四年，如果連幾個小混混都收拾不了，那也太失敗了。
見她開始奔向最近的那間便利商店，我放心地轉過身，擺定姿勢。
『想逞英雄！給他死！』五個混混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五根木棒，殺氣騰騰向我衝來。
我覷準來勢，將第一位混混的木棒抓住，一掌印向他的腹部，他整個人向後跌，撞到身後的兩個混混。
接著馬步一橫，在另一根木棒揮落之前，一記頂心肘撞在另一個混混的胸口，雖然讓他悶哼一聲倒地，我卻冷不防地被身後的混混一棍打在腰上，頓時一陣劇痛，五內翻騰。
隨手抽起被我撞昏了的混混手中的木棒，轉身與另一人對上了幾招，接著一個掃腿將他撂倒在地。
「呼，幸好沒讓教練丟臉。」
正當我稍微鬆口氣的同時，聽到不遠的後方傳來一整片叫鬧聲，又有七八位混混朝我跑過來，不同的是，他們手中的是鐵棒，在路燈下閃著冷冷銀光。
『別打了！快走啊！』她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我丟下木棒拔腿就跑。
「報警了嗎？」
『嗯！報了，你沒受傷吧？』剛才一棍讓我腰上一整塊瘀青，跑步的姿勢很不自然。
「還好，走，我們不能往家裡的方向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住的地方。」
這是鐵則，如果讓他們知道了住所，那大概會整整幾個月都別想出門了。
『你的衣服上都是血，讓我看看。』原來腰被木棒劃破了幾痕深溝，難怪我覺得衣服有點濕潤。
她擔心得眼淚都快飆出來，一直低頭看著我的腰，完全沒注意前方的東西。
就在我們彎過一條巷子，跳出另一條街的時候，突然一陣白光！
「小心！」
唔，頭好痛。
回想到一半，突然一股頭痛欲裂的感覺。
我將空了的純喫茶丟到一旁的垃圾桶，身體越來越疲憊，畢竟有好一陣子沒睡好，大概也快撐不住了吧。
拖著腳步走回房裡，這時我不再有失眠的疑慮，因為才剛關上門，我便趴在地上睡著了。
五.
像是開機般瞬間清醒，卻不是記憶中的冰冷地板。
我坐在床上，並非起身，而是倚靠著床頭。
難道是昨晚半睡半醒之中自己爬上了床？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我睡掉了一整個白天。
頭卻微微昏沉，感覺跟昨晚一樣，眼前的布丁狗似乎有點搖晃。
依照外頭響起，屬於垃圾車的音樂判斷，現在應該是晚上八點左右。
我隨手抓起身旁的手機，看看時間果然沒錯，八點零三分。
突然一聲撞擊！碰！嚇了我一跳。
最近怎麼那麼多車禍，沒打算到窗口一探究竟，反而是手機上的日期讓我感到疑惑。
十二月十二日？那不是昨天嗎？看來連手機都出了問題。
今天應該是十三號，是妳的生日，三年來第一次在睡夢中度過這一天。
妳到底在哪裡？
好想再親口跟妳說句生日快樂，好想再緊緊摟著妳，好想再吻一次妳柔軟的臉頰，好想再仔細欣賞妳美翻的笑容，好想…好想…
這一個月以來都是這樣，一睜開眼就被回憶佔據。
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能做。
只想見妳。
想喝點什麼，起了身，依然是那間便利商店，依然是純喫綠茶。
依然是店員疑惑的臉。
『一共十六元，收您二十元，四元找您，謝謝光臨。』
依然是那座公園的長椅，依然放肆在回憶裡沉溺了一陣子。
有點累，還是早點回家吧。
開了門，我將口袋裡的零錢丟在桌上，把昨晚的發票跟剛才的發票疊在一起對折，這是我整理發票的習慣。
咦？怎麼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視線在兩張發票上來回游移，比對了半分鐘後發現！
一樣的純喫綠茶，購買時間分毫不差，就連日期也一模一樣！
十二月十二號，三點十七分。
在我還來不及進一步思考時，整個人已經失去了意識。
六.
頭痛感越來越重，映入眼前的又是那隻擺在床腳的布丁狗。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我怎麼又是坐在床上？
我緊閉著眼猛捶頭，想讓他清醒一點之後再來重新組織這似乎重疊的一切。
垃圾車的音樂停止了我的動作。
我突然瞪大雙眼，緊張地一把抓起手機。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上頭顯示的仍是八點零三分，十二月十二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碰！又是那駭人的相撞聲，又是一起車禍。
連續三天發生車禍？
這次我下了床，或許我該感謝這突來的混亂，這是我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不是一睜開眼就開始想她。
我頂著快要爆裂的腦袋，拖著腳步走向窗邊，朝底下一看！
我終於知道漫畫上畫的那些整個下巴掉下來，誇張的驚訝表情都是騙人的。
我第一次知道人在極度驚嚇的時候，其實是毫無表情的。
一輛白色轎車停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昂貴的價格讓車子一點損傷都沒有。
一位男孩卷曲著倒在車頭前，懷裡緊緊護著一位女孩。
男孩吐了幾口鮮血，將女孩的頭髮染成一片殷紅。
令我驚訝的不是這血腥的畫面。
令我驚訝的是。
那個男孩。
是我。
七.
陽光從窗簾後面灑落，淋濕了窗台上的一盆小花。
窗台旁，是一張潔白的病床，床上躺著的，是一位沉睡的男子。
病床旁一位女人擰乾了手中的毛巾，在男子手臂上緩緩擦拭。
動作，是如此溫柔。
『我…』女孩才剛開口，一旁的門便被推開。
一位老婦人慢慢走了進來。
「喔？這麼早就來啦？」
老婦人將手中裝滿衣物的袋子放在一旁，拉了張椅子坐下。
「都這麼多年了，妳每天都來幫忙，真是不好意思。」老婦人低下了頭，放在大腿上的手，慢慢握緊了拳。
『阿姨，快別這麼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女人將毛巾換了一次水，輕輕地擦著男子的額頭。
『五年前要不是我，洛凡也不會半夜跑出去…我們也不會…不會遇到那種事情…』
女人音量漸漸微弱，哽咽了起來。
「這不能怪妳，這都是我們家洛凡的命。」
老婦人眼眶也慢慢泛紅。
『嗯。』女人搖了搖頭。
『我答應過洛凡，要將他心中的大雨趕走，現在他只是困在一個很長的夢中，夢裡一定下著傾盆大雨，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
『我陪他，到他真正放晴的時候。』
『就算要一輩子，我也願意。』
老婦人嘆了口氣。
女人用手抹去臉上不停掉落的淚滴。
而男孩，還在那永夜的夢裡，找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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