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臣子啊,不就是為了效忠而存在的嗎?

 

  她一直在質疑自己到底哪根筋出問題。她是伊莉莎白女王最寵信的武臣,忠誠得無能人比,她肯定自己是愛著英國和女王,並且為了兩者可以奉獻生命與靈魂。然而,她知道心中仍有另一人──瑟拉緋‧佛維爾(Saelaphir‧Volfer),她唯一的女侍。

 

矛盾地,為了瑟拉緋,她多次放棄回到新大陸主導拓荒。她深愛著英國,這無庸置疑;但此刻,她不如以往。

 

『陛下,我恐怕再也無法,為了您、或偉大的大不列顛獻出此生……』這是伊莉莎白一世,最後一次召見她的「劍」──吉榭爾‧弗蘭‧馮‧切德里西‧都鐸(Giselle‧Furan‧Fang‧Chetelicy‧Tudor)時,那首位女公爵所說之言;亦使她六十來歲的面容,首次浮上驚愕。

 

伊莉莎白終究只是吉榭爾口中「敬愛的女王陛下」,在她心中的地位固然神聖不可侵犯;不過,除此之外,伊莉莎白便什麼也不是了。

 

是的,就只是至高的女王陛下罷了……

 

  ※

 

  連日的陰雨。濕黏的水氣堵住行人的毛細孔,悶熱的天氣令人十分厭惡,也使他們的脾氣變得十分浮躁。「霧都」倫敦的霧似乎越來越濃密,幾乎看不見前方的路;空氣中彌漫著頹廢的氣息,久久不散。

 

「薔薇女爵(Dame. Rose)」吉榭爾正往西敏寺去。女王難得召喚了她,繼上次已有兩年之久。她甫至宮殿,便被告知「陛下在西敏寺」,於是又叫來馬伕,要他儘快趕到西敏寺。

 

她在女王底下做事多年,不僅隨她打退西班牙引以為傲的無敵艦隊,又接下拓墾新大陸的重責,甚是清楚女王的個性──她極其痛恨遲到的人,尤其,若那個人又是自己的臣子,下場自是難堪。

 

沒有多久,馬車停在西敏寺門口,吉榭爾走了進去。此處自古便是英國國君即位典禮舉辦的場所,莊嚴肅穆,令人不敢輕舉妄動。昏暗的燈光使得她那頭金髮更加顯眼,她四處張望著,在末端的聖母像前看見了伊莉莎白。

 

「陛下。」

 

她向前走了幾步,跪在伊莉莎白後頭。她感到有些焦慮,掌心的汗水不由自主地冒出,身體微微顫抖著,彷彿眼前是一頭野獸。她知道眼前的人神聖不可侵犯,猶如聖母一般,瘦小纖細的身影在此刻竟是如此的龐大,吉榭爾近乎喘不過氣。

 

這就是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一世‧都鐸(Elizabeth I‧Tudor)。人們說她是「童貞女王」,賢明、慈祥、善良而又溫和,開創了都鐸王朝在位時的盛世,無論貿易、軍事、外交,更甚於文化,都在此時達到巔峰。

 

吉榭爾明白得很,她既是貓、也是豹,毀了無敵艦隊是眾所皆知,人們讚她會用人又會打仗;但殺害無數清教、天主教徒呢?臣子們永遠不知道她心中想著什麼,或許下一秒,自己的人頭便會落地。

 

「何必如此拘謹呢?我鍾愛的『劍』。」伊莉莎白轉過身,暗棕色的眼睛直視著另一人。「說起來……也好久不見了啊。」

 

「……是。」吉榭爾仍然低著頭。她的身分是除去官員之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授名公爵(得到皇族之姓)」,縱使如此,她依舊無法和伊莉莎白平起平坐──她甚至在女王的笑容面前,無法停止那份恐懼湧上心頭。

 

伊莉莎白示意要她起身,帶著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妳是個亞利安人,這金髮藍眼使妳在官場和社會倍受歧視……但我相信妳是不可多得的賢才。」她直視著吉榭爾,沒有一絲猶豫。「而且妳信奉天主,照理來說,我必須把妳送上刑場。」

 

「只是,我堅持提拔妳,相信妳會為英國帶來繁華與無人可籍的榮耀,讓這兒不僅僅是世界西端的一處島國。」說罷,伊莉莎白倏地板起臉,看來十分不悅。「然而,這樣的妳一次又一次的婉拒我所給予妳的拓荒任務,甚至說妳已無法再為我和這個國家付出……為什麼?」

 

一個簡單的問句,使得吉榭爾又更加恐懼。若是一個不對,一個錯誤的回答,禁衛軍是否就會衝入西敏寺,讓她身首異處呢?這竟是何等的壓力!她的金黃色長髮被冷汗給潤濕,心跳大得似乎迴響在大廳裡。她並沒有起身。

 

「為臣者,實應領命。然而,我在不久之前發現了一件事。」她的聲音在顫抖著,就如她的身體,「從前,我的生命只有新大陸、和祖國英格蘭。效忠是我的魂,構築起我做為女爵的個體,賦予我活在世界上的使命。」

 

「驀然回首……我竟已如此度過我的大半生命。」她抿抿嘴,深深呼吸,而又吐氣。「我才發覺……我的生命不能只有它們。陛下,我深愛英國,也深愛著新大陸,更別說是您了。但我──我的內心深處有道聲音告訴我,我的生命不應只是如此平淡、如此輕易地奉獻出去。」

 

「有時候……人會為了重要的人而死、而奮鬥、而努力,自然也會因其而是著保全自己的生命,只求和他能在一起久些。」吉榭爾頓了半晌,「陛下,若您愛上一個人……深深的愛著,或許便能理解這些話。」

 

伊莉莎白沒有回應。鳥鳴傳入西敏寺,取代緊張氣氛的是溫和的自然之音。她的眼依舊看著那位跪在前方的女公爵──一如往常,她蹲了下來。「妳終究說服了我,吉榭爾。妳這番言論使我驚艷。縱使妳徹底忘了一件事,但這可以被寬恕。」

 

另一人抬起頭,不解。伊莉莎白再次莞爾,卻是不如以往的咄咄逼人,現在,她如母親般慈祥。「愛卿,謹記……我已嫁給英國(註1)。」

 

吉榭爾此刻終於明白,她為何願意無怨無悔地效忠這位女王。

 

  ※

 

  在那之後,吉榭爾踏上了回到大宅的路。

 

遇見伊莉莎白的時候,她才了解自己為何如此痛恨法國的專制。在這之後,路易十四,法國的太陽王說了一句話:「朕即天下」,這令所有後代法王貫徹這個信條,罔顧百姓權利。

 

但,「君權神賦(註2)」在伊莉莎白身上看不見。並不是因為她處在的時代稍早,而是她真的不是一個專制的君王。她不是天下也不是上帝,硬要說的話,是母親。

 

「令人懾服,除了威脅和逼迫……」吉榭爾倚著馬車窗戶前的木條,望著窗外一成不變的晦暗景色。「還有柔情可以發揮效用啊。」她哼了口氣,嘴角抹上苦澀的弧度,甚多的無奈。

 

「老奸巨猾。」她喃喃道:「不愧是英國女王。」

 

伊莉莎白在臨走前和她說了幾句話,讓她甚是苦惱。女王是個十分刁鑽的人,先以柔情攻勢將對方的戒心消散之後,再強硬地說出要求。以馴馬比喻,即是一手蘿蔔、一手皮鞭。

 

『我知道妳為了……妳的女侍,而忤逆了我,不願意去犧牲自己的性命。但是新大陸當下正在動亂著,妳得幫我一件事,也是最後一次。』

 

『那裡的人需要妳,就這一次,妳的忠誠將拯救英國。』

 

她仍在猶豫。此行過去,暴動的原住民和法國人聯合起來,武力將會多強大?然而,若是不去,死亡的同胞將有多少?背負著死亡的壓力和放棄戰友的罪惡──她決定先回家冷靜一下,再做出決定。

 

馬車慢慢離開了市區,朝郊外過去。切德里西氏的大宅,在亨利八世時代,乃是都鐸王朝的行宮,在一片廣大的草原,背向森林──也就是獵場──,可說是很舒適的住所。而當瑪麗一世(亨利八世之女,伊莉莎白異母姊)登基之後,由於切德里西氏表態強烈支持而被賜此大宅。

 

也因為信仰天主教,又表態支持瑪麗女王,伊莉莎白登基時,切氏的大家長及其長子都被送上刑場,留下長女吉榭爾和信奉新教(聖公會)的老管家。伊莉莎白堅持留下當時僅三歲的吉榭爾,並且提供援助,讓老管家拉拔她長大。

 

這般下來,吉榭爾自然會無怨無悔地效忠於伊莉莎白。嚴格來說,她的命是女王救的,她的人生也是因為女王而擁有。雖然無法改變堅守著的信仰,她仍以從軍、拓荒,以及彪炳的功勳,表示自己的感謝。

 

她嘆了口氣,伸個懶腰。馬車漸漸放慢速度,直至停下。她給馬伕幾元作為小費,便打開馬車門,將伸縮拐杖拉開後,漫步回大宅。

 

「歡迎回來,小姐。」

 

走入宅裡,管家漢‧若拉(Han‧Rora)即走上前,接下吉榭爾的風衣。「今次被陛下召去……又是因為新大陸嗎?」他問道,見到另一人頷首之後,不自覺地喟嘆。「那麼,小姐有打算重回拓荒崗位麼?」

 

「我仍猶豫著。」她隨意應道,「如果我去了,我自可以放心這兒的事情,畢竟大宅還有你在管理;但新大陸的狀況太混亂……。」

 

她不能保證自己可以安然回到這裡。既然有風險,就不能貿然行事。管家漢叔已經老了,最放不下心的女侍瑟拉緋失去工作,是孑然一身。其他的下僕更別提了,他們有半數以上都是被工廠拋棄的人。這樣怎能去打仗哪?有掛心的事情,是絕對不能上戰場的──至少她一直是如此認為。

 

「漢叔,晚餐我在家裡吃,順便幫我邀請安子爵來。」她走到自己的房門前,推開。「叫瑟拉緋帶瓶紅酒到我房裡,我有事情要問她的意見。」

 

身後的人應聲,吉榭爾回到房裡。她現在躊躇不前,有一大原因是瑟拉緋。以往她一定會二話不說,答應伊莉莎白的要求,但現在,她不能丟下這個「家」。亦切來得太突然,她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木門被叩了兩聲。「進來吧。」

 

走進的是她的女侍,瑟拉緋‧佛維爾。她約莫二十出頭,留著一投十分漂亮的黑色長髮,像東方的絲絹,綿柔而順。深邃的墨綠色眼睛似乎透出了些微的不知所措。她拿著一瓶紅酒,手還在發抖著。

 

「…坐下。」吉榭爾接過酒瓶,順手地拔開軟木塞,倒入原先準備好的高腳杯內。紫紅色的液體流入杯內,到大約一半時,止住。「不必如此拘謹的。妳應當沒忘記我曾和妳如此說過。」

 

另人輕點頭,拉開木椅,坐下。

 

吉榭爾執起酒杯,玩味地轉著;杯內的紫紅液體隨著酒杯晃蕩。「妳在這兒做事也有半年左右了吧?都還習慣不?」她看著瑟拉緋,見其沒有否定,啜口酒,又繼續說下去:「我應該要去新大陸一趟,詳情妳可以去問漢叔;但重點是……我這一次過去新大陸,不能百分之百保證活著回來。」

 

瑟拉緋愣了半晌。「是動亂嗎?可、可若妳死了……其他人該怎麼辦?」她甚是緊張,顫抖著,錯愕與驚訝浮現在臉上。「我如果離開這裡…還能去哪兒?」

 

「所以我很苦惱啊。」吉榭爾苦笑,甚是無奈。「我作為臣子,縱然已是萬人之上,仍然在女王陛下的掌心之中。再者,我拒絕太多的命令了,這近乎犯了律法,理當處死──我相信陛下的忍耐早已到極限。」

 

「沒有人可以抵的過法軍,當然,我必須挺身而出。」她嘆口氣,直視著瑟拉緋的綠眸。「我記得妳說過妳想讀書。很抱歉切德里西的大宅無法讓妳達成這個願望。這些軍書妳肯定會看到睡著,但安子爵的藏書定能使妳滿意。」

 

「我打算請她僱用妳。」

 

這句話使瑟拉緋甚是驚訝。她根本沒想過自己會去服侍其他人。「我寧願窮死在倫敦街頭,也不要換一個主人服侍。我……而且小姐、小姐您也不一定會死呀!您不是不列顛最厲害的軍官嗎?每次您都能完美的擊破對方的軍隊的!」

 

「妳要為妳的未來著想,縱使這是個男女不平等的世界。」吉榭爾不願直視她的眼,低下頭,「我並非戰神。妳可以得到妳應有的幸福,而不是被鎖在此處……我這卑微的臣子,不就是為了效忠而存在的嗎?」

 

「現在這樣就已是我所應得、我所想要的幸福了!」

 

瑟拉緋斥道,倏地站起,差點兒弄翻紅酒。她瞪了(或說哀怨地看了?)吉榭爾一眼,含著淚,離開了臥房。留下的那一人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木桌。

 

世界,一直是如此殘酷。

 

她忍住悲傷,往外走去。

 

直到晚飯時間,她都沒有再見到瑟拉緋一眼。心中滿是歉疚,以及無盡的罪惡感。究竟要犧牲什麼,而那又換得什麼?這確是難以決定的。

 

「活像是煎熬在愛情地獄的青澀少女呢,吉榭爾。」一名有著亞麻棕長髮、酒紅色雙眸的女人如此說道,「看來那位年過半百的老婆婆,又再一次給了妳難題……就某方面來說,我還真慶幸我是個文官哪。」

 

她是吉榭爾的摯友,「惡魔世家(註3)」的當家,安‧羅坎‧馮‧凱洛安蒙達(Ann‧Lowken‧Fang‧Kaeromunta)。她不幸地成為繼承人,成為「戴莫(註4)」,倫敦的交際界總稱她為「惡魔子爵」;就各方面而言,是頗為諷刺。

 

「我並非不想援助新大陸的戰事,再怎麼說,這也是我應該要做的。」吉榭爾切下一塊牛肉,送入口中。「但我真的不希望她就這麼流落街頭,再者,她說她想讀書──而我的宅內多半是軍書或兵書。」

 

安挑眉,冷笑。「所以才找來我啊。」她用手撐住臉,看著對頭的人。「我辦事,妳就儘管放心吧。她會過得很好,妳只要打個大勝仗回來,迎接愛人回家慶祝便成了。」她這般調侃道。

 

「……對,妳還沒說妳究竟去不去呢。」她又說:「如果不去的話也成,我幫妳們準備些東西,逃到荷蘭或者瑞士倒也不錯。」

 

「我不想要離開這兒,況且,我對那些語言並不熟悉。」吉榭爾嘲諷般地笑笑,喝下一口酒。「生於此,死於此,葬於此。就是這樣,我並不希望自己在異鄉死去,還無法回到這陰雨綿綿的島國──噢,當然,新大陸除外。」

 

她莞爾,似乎下了什麼決定。

 

「子爵,這麼說罷,我必定會去新大陸,而這是最後一次,即使我安然歸來。無庸置疑的,不列顛需要我的才華來對付法國。」她放下高腳杯,嘴角仍然保持著驕傲的弧度。「若我戰死於沙場,剩下的事宜,麻煩妳了。」

 

安同樣笑了,和她一樣,只屬於英國人高傲的笑容。「這自是沒有問題的,切德里西將軍。」她站起身,執起酒杯,向著吉榭爾。「願您旗開得勝。敬不列顛!」

 

「敬女王。」另一人同樣站起身,「我明天便會出發,還請妳幫忙了,子爵可是我財產的唯一合法繼承人啊!可別比我先病死。」

 

「我永不死亡,妳理當知曉。」安說罷,伸了個懶腰。「那我先告辭,」她說,然後走往窗邊。「可能會弄髒你家的草皮,不好意思啊。」

 

接著,一躍而下。

 

「妳的退場總是如此怪異哪……」

 

吉榭爾沉默了很久,苦笑著,邊望遠方,邊喝那杯餘下的紅酒。整整自己的長髮後,面視著銀色反光的空盤,湛藍色的雙眼透露出疲憊。世界是如此的不公平,她現在竟有股衝動想咒罵耶和華,最好連祂神聖不可侵犯的兒子也一併罵去。上帝離她太遠,聽不見那一次又一次的祈求,也鞭長莫及。不僅是她,所有人都只能無助地祈禱著,遙望那無法碰觸、虛幻的神祇。

 

如果因此而喪生,會恨女王嗎?瑟拉緋往後又該如何?她答應過她會與其偕老,就在倫敦郊外的小鎮裡度過餘生的。自己的忠誠在皇室和官場中無人可及,然而,這份忠誠給予自己的究竟是幸運,或者只是無止盡的不幸、戰爭、恐懼?她其實真心地希望,可以過著安穩而單純的日子。

 

「瑟拉緋。」

 

她輕輕喚道,沒有一點回應,聲音彷彿迴盪在餐廳,久久不散。她停頓甚久,有那麼一點錯愕,又是帶著無比的愧疚。「對不起。」

 

走廊,在餐廳的門旁,瑟拉緋蹲在那兒,低聲啜泣。

 

世界啊,一直是這樣的。

 

  ※

 

  一個月後。

 

戰況一直處在膠著狀態。雙方都在戰營前挖了壕溝,扛著長槍,便在那兒吃喝拉撒睡,也就不回軍帳裡了。寄出的家書沒有一封回信,無論軍士或家人,什麼情形也不曉得,只是卡在這進退皆不得利的景況。

 

吉榭爾坐在帳內,手中握著鵝毛筆,盯著桌上寫滿字的信紙。她猶豫了很多天,那是寄回英國的信函;一方面說明戰情和交代一些瑣事,一方面也是詢問人們的近況。但,這種信多半會被法軍給攔截下。她仍在思考貿然將此信寄出是否妥當,即使她十分信任底下的那批傳令兵。

 

「將軍。」一名士兵走入營帳,即刻行以舉手禮。「法軍開始有行動了,他們似乎想直接攻過來。聽斥候,呃……就是海沃二等兵一干人,他們說,法軍有少數幾位,約莫五戰隊(120人)的人朝左右的森林而去。」

 

「……他們大概想包圍我們吧。」吉榭爾站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伸縮鐵棒,走到另一張桌子。「把海沃跟恩尼斯叫過來。這張塵封已久的地圖總算重見光明了。」

 

桌子上放的是整個區域的俯視圖。在拓荒時,她的參謀恩尼斯和當地人海沃一起繪製了它,在情報上英軍其實比較有利。然而,英軍駐紮在一座小山前,左前、右前方皆是森林,幾乎沒有退路。至於法軍,則不知是將軍腦子出問題或是怎樣,他們駐紮在小河之前。總之,此役不是你死,即是我亡。

 

海沃和恩尼斯走入帳內,直接往吉榭爾那兒走去。「將軍,」恩尼斯拿下了他的軍帽,微微傾身。「我認為法軍現在本營兵力不足,不如直搗黃隆,再一舉打到森林,放火全燒了,也不會損多少士兵。」

 

「森林的構造太複雜了,」吉榭爾不疾不徐地排著士兵的模型,「再來,現在的風向,你打算放火?先燒死咱們倒差不多。」

 

「不,將軍。」海沃開口,他瞧來信心滿滿。「隊中有幾位都是這兒土生土長的年輕人,他們十分熟悉森林的一切,若是運用得當,少校的戰略並非不可行。」

 

吉榭爾並沒有說話,只是將幾個代表法軍的模型移到兩側森林,盯著。「兩邊各有六十人,他們至少還有三千不等的兵。」她用鐵棒指著後方的小溪流,「之前探勘過,它還挺深的,不可能從那逃走。只有六十人的隊伍藏在森林,或許,不──應該說,絕對是為了擋住我們。」

 

「必要時,」她停頓半晌,把一些英軍移到森林,弄倒。「他們甚至可以一把燒了整片森林,連帶讓我們的營地也付之一炬。」

 

「熟悉森林又如何?這是戰爭,不是在玩躲貓貓。」她輕笑,有些藐視。「他們必定已在森林舍下重重陷阱,直接進去怎可能對我們有利?不過……」她輕輕移動英軍的模型,「如果你們這些當地人,做出來的陷阱比他們更好、更有效,而且能輕而易舉看穿他們所製的,自然,我們必勝無疑。」

 

她用英軍的模型一一撞倒法軍,再接著,讓它們往法軍戰營兩側去,後以主力軍慢慢逼近法營……「瞧,根本不會動到多少兵,是不?」

 

「當然,不可能這麼順利。」她抬頭,直視另外兩人,莞爾。「不然我還要你們幹什麼呢?」她邊將模型排回原樣,一邊哼著英國童謠。兩位參謀呆愣在一旁,他們覺得自己跟到了完全不需要參謀的將軍!

 

「如果在夜晚突襲本營呢?」恩尼斯說,「森林在夜晚的事也很差,幸運的話還有可能起霧。只要本營攻陷,剩下的人自是不足畏懼。不管是招降他們,或者說將其趕盡殺絕,都十分容易。」

 

海沃頷首,表示支持。「我同意,這樣簡單又快速。」他說,「我看你們的士兵煎熬這麼久了,應該要儘快把戰事處理完才好。」

 

吉榭爾沉思半晌。

 

海沃並沒有錯,她確實聽見少許──抑或是早已變成「許多」──士兵的抱怨,這裡離英國有一個大西洋,家書寄出了總無回音,再加上拉鋸戰的艱辛,快些把這戰事畫下句點是首要目的。然而,這太冒險了。

 

雖然在兵力上,兩者旗鼓相當,但英軍一旦前進,就難以再退;在霧中撤退簡直是癡人說夢!這當然可以運用士兵的心態──因為怕死,所以努力──可是,人畢竟恐懼死亡、恐懼所有不確定的因素。

 

保全士兵的生命最重要。這是她的座右銘,她和他們同甘共苦,絕不會坐在營帳裡讓士兵們拚命……「我會讓他們平安回家。」

 

她抬起頭,不再有任何的躊躇和遲疑。「恩尼斯,傳令下去,整裝。」她放下鐵棒,莞爾。「只要渡鴉還在,大不列顛將永不滅亡(註5)。我們夜晚進攻,即便犧牲,仍然是驕傲赴死的。所謂……視死如歸。」

 

「順便再補上一句。」她聳肩。「他們,不,『我們』必會安然回到英國,接受人民的禮讚和獎勵,並且讓女王欣喜。」

 

「我必以我的生命,送你們回到英國的。」

 

一個微笑。

 

那是恩尼斯所熟知的,勝利者的微笑。不論是成是敗,總會如此。她高傲卻不自負,謙遜卻不自卑。那個笑容激勵了所有她的下屬,讓他們知道一件事:即使士兵少,即使情況對自己不利,我們一樣可以贏過。

 

她一直是這樣子帶兵。死,不過是到冥界去帶兵。人終有一死,又何嘗不是回家。

 

當這個生命不再需要自己,便是退出,等待下一個世界,不會有一絲留戀。

 

──夜晚。

 

最一開始是非常成功的,他們在霧中蹲低攜槍走了好一陣子,幾乎都能看見法軍的壕溝。一直到有人發現海沃那一戰隊憑空消失,他們才發覺到不對勁。

 

法軍從森林中衝了出來,吉榭爾相信他們還有少數人在林內狙擊。她並沒有慌張,海沃被買通是意料中的事情;土著愛錢,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權力。她丟下手中的長槍,拔出那把伊莉莎白御賜的彎刀。

 

「女王與我們同在!」

 

若要說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給英國最大的助益,便是這句話了。其他人喊著上帝與我們同在,可是,士兵們又不是效忠於耶和華。

 

對英國人而言,王就是他們的神。

 

英軍的士氣不減反增。他們把海沃的不忠,這憤怒火,轉移到法軍身上;因為他們不容許任何的背叛出現。海沃所作所為都惹火了他們,尤其,他背叛的是吉榭爾。即便他們已被團團包圍,只是在做困獸之鬥,仍然憤怒。

 

他們仍然相信,吉榭爾可以帶他們走。

 

那把彎刀和自己的軍服已染上鮮紅。她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個無辜的士兵死在自己刀下,只知道眼前一片昏暗。她必須快點把士兵送走,一直在這兒和法軍浪費時間,會讓他們陷入苦戰,且是必定會陷入苦戰。

 

「快撤!後面的人慢慢把路清開,往南回營,快!」

 

吉榭爾大喊,手也沒有閒著。「我不准任何一個人死在法國鬼子手下!我必會帶你們回到大不列顛!」她轉個身,面對著法軍。彎刀似乎越來越鈍了,她有些昏沉,看不大清楚,前方發生了什麼。

 

「嚓──」

 

一枚流彈擊中她的腹部,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她不禁咬牙。她握緊了劍,依然不願後退。「將軍!」恩尼斯跑到她那兒,以肩攙扶住她。「前頭的法軍已被打退了,請快點走吧,英國還需要您啊!」

 

「我是天生的軍人,恩尼斯,」她半開玩笑地、有些虛弱地說,「理應戰死沙場。」

 

沒有一絲喘息的時間。子彈像早就知道吉榭爾的方位似的,打中了她的肩部。恩尼斯加快了步伐,他心裡明白,不能讓一個將軍就這麼戰死!

 

「我是認真的,恩尼斯──」

 

碰。這一槍紮紮實實打進她的腹部,血不停地湧出,染紅了帝國的軍服。她澈底失去力量,垂下頭,沒有說話。恩尼斯有些不悅,一個反守,直接抱起上司,卯足全力往軍營跑去。

 

「將軍!」他邊跑邊這麼大喊,「您一定要撐住啊!」

 

就快要看到營帳,恩尼斯欣喜若狂。他甚至願意獻出此生來使「英雄」復活──大不列顛缺少的只是一個能帶領所有人的英雄,而吉榭爾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己死了,頂多少了個參謀;但若吉榭爾戰死?那根本就是砍斷女王的右手!

 

他仍在等待奇蹟。或說,所有英國士兵都在等待奇蹟。

 

世界是殘酷的,又何況是創造它的天父?

 

  ※

 

  吉榭爾沒有再掙開眼睛。她以超乎常人的意志力在軍營──這種極度缺乏醫藥的環境──煎熬了近一天的時間,才終於懷著悔恨死去。她緊握著將軍的軍徽,直至真正無力,才放開手;而它落到恩尼斯手中。

 

『恭喜,你終於爬上這裡了。』──這是她最後一句話。沒有悲憤,沒有任何對法國鬼子的怨恨,只有,淡淡的微笑。

 

滿腔的無奈和,微笑。像是回到了多年企盼的家鄉一樣,喜悅的笑容。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如此愚昧,又如此率真的忠誠給所有士兵添了許多麻煩,只是,當英軍回國之後,反覆點名,發現除去海沃和吉榭爾,竟沒有一位士兵身亡、重傷。

 

也許,這算是耶和華留給吉榭爾的最後一個禮物。

 

恩尼斯在妥善保護好吉榭爾的屍體後,用最快的行軍速度到了港口,回到英國。他並沒有接受任何的慰問禮,僅僅奉女王之名,正式接下吉榭爾的遺志和部隊,拓荒新大陸。

 

回到英國後幾天,他來到切德里西的大宅,把那封沒有寄出的信件交給暫住在那兒的安子爵。他十分歉疚,對於自己沒有好好帶回吉榭爾;但安子爵沒有多說,就拍拍他的肩膀,便回到宅裡。

 

信中夾了一朵吉榭爾在營裡種的黑薔薇,裡頭寫著──

 

『來到新大陸已有一個月,目前的戰況十分膠著,沉悶又無趣。

 瑟拉緋還好嗎?請替我轉告,我希望她能去讀書,再交個男朋友。

 雖然她是農家子弟,我看的出來,她有很強的天賦──最少比我強多了。

 若我死了,請將財產分給下僕們,而漢叔要拿到最多。

 他上輩子獻給大不列顛,下輩子獻給切德里西,功不可沒。

 他可以用那筆錢買些田養老,順便,養幾隻寵物。

 那幢大宅,和我底下多數的田地、帆船、商館,加上所有企業,

 我把它們全數移轉給凱洛安蒙達氏。往後,子爵便是主人。

 

 我相信我的死可以為大不列顛帶來榮耀。

 願渡鴉長在。

 

吉榭爾(Giselle)

八月四日』

 

她的遺願一項項被達成了。安子爵繼承了那幢大宅,並且運用吉榭爾留下的企業,讓凱氏的影響力達到巔峰,甚至使她「榮耀地」替補了皇室空缺的公爵之位,成為史上第二位女爵。

 

漢叔確實用她的遺產買了一處農莊,收養幾位當地的孤兒,種些青菜水果,和同樣年邁的妻子度過餘生。而在那些小孩中,有些少年,在成年時從軍,成為了恩尼斯的手下。當然,那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瑟拉緋則在安子爵的庇護下,成為皇室的書記官,同時撰寫吉榭爾從軍後至死亡的傳記。她最後嫁給了一位遠洋商人,育有一子。每年八月四日,都會帶著吉榭爾最喜歡的花,薔薇,到西敏寺祭拜。她曾經在私底下寄給安子爵的信中寫道:『雖說我已結婚頗長一段時間,我的心,仍在一具屍體中。』

 

女王在吉榭爾過世後,身體逐漸變差。她依舊是終生未婚,自然沒有子女。伊莉莎白死後,都鐸王朝正式結束了在英的統治。英國國勢經過幾次改朝換代,起起伏伏,總無大業;直至維多利亞女王登基,才又重新踏上國際舞台。

 

吉榭爾的一生,充滿謎點與受人質疑的地方。諸如她一位女性,卻可成為將軍;諸如她這個「女同志」的身分;諸如她的信仰、血統,如此不被接受,卻沒有被伊莉莎白處死……但那又如何呢?

 

薔薇女爵,她所愛的,無論英國、無論女王、無論薔薇,終隨著改朝換代消逝。然而,這段為眾人所知的傳奇,並不會因為蓋上棺蓋而被忘卻……。

 

The End.

 

註3+註4:惡魔世家即凱洛安蒙達氏,他們受了詛咒,每百年會出現一位「惡魔」,被人們稱為「戴莫(Demo)」,傳說每個接近者都會死亡。他們的「靈」不會死,只會不停更換靈所寄住的「體」。與他們訂下契約的「使徒」,只要死亡(使徒仍是人類,只是擁有惡魔的力量),Demo也會有被「滅靈」的可能。因此,只要戴莫永遠不與人簽訂「契約」,即不會死亡,安子爵便是一個例子。

 

註5:這是英國的傳說。據傳只要倫敦塔上永遠存在渡鴉,英國便不會敗給外來的敵人,即相等於不會亡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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