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眼鏡看到的世界骯髒而污穢;直視的世界明亮而模糊不清。前者是清晰的假象,後者是朦朧的真實。近視的世界跟正常的世界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我想答案是很令人心酸的。這形成了一種無限的認識障礙,而對主體來說,也給予他逃避的空間。

 

一般人在黑暗中無法判斷物體,而對於重度近視的人來說,黑暗其實也是沒有意義的。就像一張解析度極低的低畫質影片,由無數粗大的像素構成的點陣圖,閃爍移游各色光點,組合出「繽紛」的色彩世界。而沒有光線的視野,這些現象就更明顯了。色與色之間曖昧不明,物體與形狀開始模糊扭曲,愈是想要看清楚,愈是看見狂動亂舞的色點掩蓋了一切,最後連色點都「看不見」了,焦點集中之處只留下一片空無,並逐漸向外擴散、侵蝕,景色消失,從我的世界缺席。

 

這是多麼可悲的事情啊!

我只能在不刻意與不專注之間才能看見我想注視的事物。

 

在過去裸視還能分辨顏色與形狀之間的界限的年歲,我曾看過各種鮮明的黑暗。純淨的黑池;帶有層次感的黑幕;星光奔馳在極限之中的黑空;讓我印象甚深的,是黑白格迷宮的拆裂與融合。地平線上狂奔旋轉的視線垂直指向核心的黑洞,兩道長牆逼壓著空間,又拉開距離。那是我唯一一次記得除了黑色以外還有其他色彩的印象。隨著視力衰退,連「觀看黑暗」這項精神上的樂趣都要被肉體的挫敗所掠奪了,幾曾何時,我不再看見新奇的黑暗,甚至連純黑都沒有,只有一大片被電波干擾而無法平靜的雜象,亂七八糟的色點混雜的虛無。

 

所以我很久很久沒有像昨晚得到有如神秘經驗般的體驗。

 

一如往常的熄燈,我閉上雙眼,迎接我的卻不是黑暗或虛無。一顆血珠從世界浮出,然後,一顆,接著,又一顆;黑暗中的紅。那不是鮮麗的紅色,不是色彩明豔、透光度高、富含氧氣的紅色,它暗沉卻深麗,光面反照出來的最亮點不是幾近乎白,從穠沉的黑漿中浮起的血珠,是一種和黑夜相襯相融的紅,它是黑之紅,在光線不足的世界中,它反射了黑漿的光亮,顯現出來的紅就是黑,它融入,它浮現,那是飽和的黑所透出的紅,所以它深沉而艷麗,那是一種魔性的血紅。從我心中流出。竟是如此美麗!在充滿光亮的世界不曾看過的色彩。黑與紅之間彷彿也在發光,黑光的氛圍,我對自己能意外「看見」這不可思議的景象而感到驚喜。我維持停頓的姿勢很久,只為了多觀賞一眼這場罕見的逆雨。

 

光線透過角膜、瞳孔、水晶體、玻璃體和視網膜,刺激了視覺神經細胞層和大腦視覺神經,最後引起色彩的感覺。由此看來,光似乎是一切。然而我相信同我這般半盲的視覺障礙者來說,也許,光與暗沒有如此重要的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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