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那本書消失後,我們火速打了電話告訴他,結果不知道怎麼搞的,他就這樣消失了好幾天,直到昨天才給我出現。

原本還以為是急了心去尋那本書,結果聽說是再台北蹓躂了好幾天才回來,還帶著一臉傻笑,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唉,真正是家門不幸。

 

 

二.

我不知道,這裡就像一缸超長的魚缸,注滿了人群再一點或一群的散去。媽的,完全沒溫度。

然後我就游在這魚缸內,從淡水順流到新店,換過了水,再任憑潮流游到了淡水。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其他魚是否跟我一樣無意識,所以才如此無熱感,但我能肯定現在的我,不是魚,倒像個水草,漂阿漂盪阿盪的,無腦的單細胞生物。

「欸,同學,捷運要關了耶,你還不走喔?」一個中年大叔提著公務包,望著一臉無神呆滯的我。

我有意無意加點有氣無力的眼神瞥了一下,接著晃下了台北捷運的末班車。

 

拿著手上的照片反覆照看,走過深遂無明的小巷,一頓一頓的晃向地底。

我蜷縮窩在深夜的地下街,一個被動漫店丟在門口的過氣日本萌系紙人立牌,步履蹣跚用力想挺起那摺痕累累的身軀,姍姍走了過來。 

「你掉了東西嗎?」

「恩。」

「很重要的東西嗎?」

「恩。」老實說我已經沒力氣回答妳了,即使妳是萌系出身的。

「是怎樣的一個東西呢?」

我把照片置在手掌,轉向她面前。

「是本記載86年歷史的珍貴典籍」

她沉默。

過了半响,此時的我早已在萬點星空下浮沉,他卻起音將我打翻。

「你悲傷嗎?」她說。

「我累了,妳明天請早。」我受不了她聒噪的發問,起身背她而去,她沉默看著我的背影逐漸縮小,然後一點隱沒在出口。

 

 

三.

一早,拖著腐爛的頭,無意識地摔進捷運車廂,最早班。

開始無意義的放空,被兩個終點站踢皮球來回。幾十個小時後,我再次被末班車驅逐國境。

 

然後,她又出現了。

 

「其實,你不需要悲傷的。」

「妳是以妳在平成年代被裁掉的動畫女主角,來向我經驗談的嗎?」我鼻孔對著她。

「你這樣無濟於事,你應該要去尋找,而不是逃避。」

「妳懂些什麼,一本無價、對我何比珍貴的典籍遺失,是如何的心痛。」

 

她沒答話。

身旁頭頂的第三管日光燈依舊閃爍明暗。

 

「拿著吧!」她從包包翻了一張紙到我面前。

我打量著,原來是張高鐵的車票。

「要幹嘛?」

「你會知道的。」

我望著她,有點會意到。

彷彿是三年前我錯失做的事一樣,我在逃避。

用冷酷的高傲姿態來掩飾自己最不願想起的舊傷疤。

 

我欠缺的,或許只是尋找面對的勇氣。

 

「好吧,採納妳的意見」我笑著站起身子。

她也回了我微笑,日本式的鞠躬,然後揮揮了紙手

「祝妳好運。」

標準的萌系笑容,我說。

 

回頭,橘子汁開始打向南台灣。

 

 

四.

或許,主角不是我,重點是那本書,要是沒那本書,我跟這世界也只會是個空集合。

那年,日本還在台灣統治,這是序章。

書皮仍是光亮的那年,盛夏的陽光鋪了青綠在農田之上,她,女主角,彎著腰戴著斗笠,奮力插秧。

少女的華月,在我讀的感覺中,台灣光復不是她生命的分野,誰統治或許都不是重點,只要三餐能過得去,她依舊在勞力,面對當下的困難環境也只能甘之若飴,儘管那是一個戰火無情、三餐不繼的台灣,慘淡歲月。

印象中所讀過,仍記得的,這段艱苦歷史在我記憶體內或許佔不到1%,剩餘的,是他後來為人妻的故事了。

 

 

五.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4車4A座上驚醒,窗景闇暗,喔不!其實列車根本就還沒駛出隧道!車上沒有其他人,只有一個抱著木佛像,看似神像雕刻師的大叔。

他對著我微笑。

 

莫名奇妙

 

於是我別過頭繼續昏睡。

 

 

六.

那年,她結婚了,書上記載著,女主人她有五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兒子卻出生後不幸夭折;而她剩下唯一的兒子,在後來育有三個小女孩,一個小男孩,讓她一償含飴弄孫的願望。

她也是個虔誠的台灣民間信仰的忠實信徒,大小節慶禮數無一不知,這生活似乎就是她的信仰。她常對著她的小孫子闡述眾多神明的靈驗,以及勸人向善的神明保佑理論。

「你拿著香跟爺公求一下,看能不能助你把功課讀好一點,爺公很靈驗都有在保佑你呢!」她頂著一頭前些日子燙完的銀髮,拿著香對著她的小孫子說道。

小男孩張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望著她,接著在神明前跪下,祈禱、拜拜。

 

我讀到的,我知道這小男孩是頑皮過了頭的小子,但女主人總是護著他。

 

「沒要緊啦!囝仔郎比較不懂事。」她總是這麼說。

 

她有一次發現讀小學的小孫子忘了帶便當盒,急急忙忙打理好送到國小去,結果被校門的阻車白鐵欄給絆倒,整個人摔出好大瘀青,腳骨還有些微骨折。

對一個老人來說,那是在折壽。

 

但小男孩不會想,所以他仍是如此故我。

 

她不曾改變過他的觀念,她是個好性情的人,所以她仍是如此故我。

 

只因小男孩是她家中唯一的男孩子。

 

她深受傳統價值影響,儘管她的女兒、孫女孝順依從,但畢竟她是個台灣農村成長的女人。所以某方面上,她可以說是被人「假告告」。

 

我想那個小男孩現在很內疚,當初的種種行徑吧。

 

 

七.

「同學,你的站到了唷。」雕刻大叔抱著佛像突然出現在我身旁。

我望向窗外,搞什麼嘛!根本就還在隧道內。

列車降慢速度,逐漸停下,沒有音樂、沒有廣播。

「到了。」大叔微笑。

「如果你不能轉換你的感受,那這列車永遠只會在隧道內。」大叔抱著佛像對我揮了揮手後下車,離開。

 

我滿肚子的莫名奇妙看著窗外,但始終看不見那位大叔,只有冷冰冰的灰鐵壁跟長邃晦暗的小燈泡。

 

就在思忖之際,列車又動了起來,一樣,沒有音樂、沒有廣播,空蕩蕩的現在只剩下我一人。

 

算了,我看你什麼時候停,我什麼時候下車。

 

 

八.

曾經我在那本書得知,三年前,她的兒子在她垂老的年華中離她而去,她自己也如風中殘燭,隨時都有可能熄滅,在生命中增添了幾道滄桑的沉默,悲働卻只能悶默著不發一語地當作一切雲淡風輕。

 

但這消息終究是太震撼,太難以承受。

 

而我終究也沒能讀完這整本典籍,86年的歷史到底怎樣的一個走向我沒有一個總結,後續的故事是怎麼一回事我也完全不暸。

在我到台北之前,那本書我還置放在那張被架高的床上,旁邊還疊著一疊疊的棉被、衣服,結果天知道,亂七八糟的這書就突然遺失了!

就那天還曾照過面,那書皮早已泛黃,氧化的斑點代表經風霜的痕跡,不禁令我聯想到的是片蘋果置於桌上後的暗色歷程。

 

 

九.

然後,車子停下來了

我快速彈起,快步跑到門口擠身出了車廂。

媽呀,怎麼這麼冷!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月台沒有標明站牌,沒有人,只有我一個人在這深邃冷暗的月台上徬徨。

 

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恐懼,時而帶著寂寞的哀吼。

 

「你還沒找到正確的站嗎?」身後突然爆出一個聲音,整個人被嚇得往上跳。

 

轉頭,

 

嘖,怎麼又是你,雕刻大叔!

 

「你怎麼還在這裡?」他說。

「這應該是要我說的吧!」我駁回。

月台燈光很暗,大叔的臉也有些晦暗。

「你不是在上一站就下車了嗎?」我往車道內看,的確,是被黑暗吃掉的隧道洞。

 

「這裡是無限的輪迴地帶,你的執見把你困在這裡了。」

 

媽的,你在鬼扯些什麼?

 

「算了,你直接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他轉身就走,也不管我是否有意跟上,抱著佛像便自顧自地走了。

 

我遲疑了一下,這兒的冷氣實在太冷,我T恤露出的雙臂都開始起雞皮疙瘩了。

但我還是跟上去了,加緊腳步好讓我跟在他後面。

 

我下意識地認為,我當下跟著大叔走的原因不是害怕恐懼的侵襲,

 

而是循著熟悉的一股信任力量,追尋。

 

我們搭手扶梯,一路向上延伸。

 

「為什麼這本書對你這麼重要?」他沒回頭。

「那是一部有價值的台灣史書。」

「那書,怎麼會遺失了呢?」

「我哪知道阿,我也超不爽的啊!也後悔當初沒有好好珍藏起來。現在不見了,我也不知道上哪找。」

媽呀,這手扶梯怎麼這麼久這麼長?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這冰冷如太平間的月台

這大叔也很多話。

 

「那你很悲傷嗎?」

「廢話,你看我臉上有掛出半點笑容嗎?」

大叔似乎背著我笑了。

 

「你其實可以不用悲傷。」

 

呿,你怎麼跟那個日本人講的一樣,該不會你是那創作她的過氣作者吧,我暗笑。

 

等等,

 

我有跟你說過這書的事情嗎?

 

我有跟你說過我遺失了一本很重要的書,然後急著尋找書的下落?

 

沒有吧?

 

剛剛在車上的我們,完全沒有「對話」吧?(眼神交會誰理你阿)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找書的事情?

 

於是乎,他回了頭,手上的佛像也不見了。

 

他微笑道:「不用疑惑了,你的站到了。」

 

 

十.

手扶梯上升到最底端,鞋子差點絞進扶梯末端而絆倒的我是因為眼前。

眼前不是車站的出口,沒有任何裝潢,因為眼前是一望無際、金黃耀眼的向日葵田!

為什麼是向日葵阿?還有,為什麼高鐵站上會有這麼莫名奇妙的大花田阿?!

 

大叔拿了一個白鐵製的盒子給我,上頭蓋上一片透明玻璃。

 

「幹嘛?」我不解地接手。

 

突然我往後倒退了好幾步,久久無法自我,令我震驚不已。

那是我,最珍貴、最寶貝但卻遺失的經典!

 

從結著小水珠的玻璃蓋下看,依舊能見到書皮上的泛黃、氧化的斑點,完全是我那熟悉的景象,一點都沒改變。

 

改變的只是在沉睡。

 

「你……你怎麼……」我驚視著他。

他只是笑而不答。

 

我嘗試打開這盒子,但它卻是個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無敵鐵盒。

就像漫畫《獵人》中,小傑跟奇犽要用念力才能打開的神奇盒子。

 

「這本經典我還沒讀完耶!你怎麼把他搞成這副模樣?!」我怒斥。

「歷史會有歷史的走向,當手上的歷史成為了歷史,你該去做的,是使未來的歷史更美好,而不是悲傷歷史的鎖絕。」

「媽的,我聽不懂你到底在亂七八糟說些什麼!」

「你是這歷史的期待,而你現在,也是在創造自己的歷史。」

 

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只是很想痛哭,抱著這盒子跪地痛哭,就像兌到了一張三千億的樂透彩券,結果被鎖在一個永遠打不開的保險櫃裡一樣。

噢,雖然這兩者的情感還是有點差距。

 

那曾經日治、光復的艱辛歲月

 

那曾經在台灣鄉土的宗族情愫

 

那曾經編織一段86年的歷史

 

那不是、也不只是單單的

 「一 本 書」

 

 

十一.

大叔遞給我一本相簿,示意要我把那鐵盒丟進去。 

「這是相簿耶!」我質疑他這愚蠢作法而嚷嚷。

「儘管做就是了。」

於是我半信半疑地把盒子「塞」進相簿裡。

 

果然,我就知道不會有普通事發生。

 

鐵盒子突然崩化,化成銀灰粉末而飄散在向日葵田上,

那本書急遽地翻頁,似乎想一口氣道盡那八十六年的事蹟,並激發比向日葵還要極致的光芒。

最後書翻盡,隨著萬丈光芒以磅礡之姿,一併消失在相簿內頁裡。

我湊近一看,書本化成張張、或黑白、或彩色的相片,井然有序地陳列在相片膜中。

大叔向前說道:「這就是歷史的歸宿。」他一邊說一邊信手翻著。

 

我笑了,第一次如此發自內心的笑顏,

 

 

是釋懷了。

 

哈哈,這大叔果然不是普通人。

「謝啦大叔!」我笑著說。

「你應該還有一本要放吧?三年前那本。」

「嗯,我知道。」

「歷史有歷史的歸宿,但不是終點,沒必要耽溺過去,他可以永遠在你心海。」他向後一揮。

 

「就像這片花海一樣。」

 

「嗯,我知道。」於是我轉身下手扶梯。

 

十二.

下了手扶梯,是熙來攘往的台北高鐵站(所以我根本沒離開台北就是了?)

回頭,手扶梯上是往返的沒溫度的死魚們。

 

「南下車次042的旅客,請現在至第一月台上車」

登上手扶梯至月台,9車10A坐下。

抱著手上的那本相簿,微笑地側臉望著窗外,列車正駛出黑暗地底。

 

  

「嘿,歡迎回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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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