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條鳥啼了。好像比以前捲著更大的發條似地,嘰咿吚吚吚吚、嘰吚吚吚吚地啼叫著。

現在開始正要發生非常重要的事了,聽到那聲音,少年直覺的這樣感覺。...不管發出多大聲音他們大概誰也不會醒過來吧,少年想。除了我之外大概誰也沒聽見那聲音。從頭開始就註定是這樣的。─ 《發條鳥年代記》村上春樹

當我走在炎夏中,耳邊傳來哒哒聲。像是一隻發條鳥啼叫的聲音,我知道一切都要開始了。

 

那雙鞋,在鞋面上僅有寬兩公分的透明寬帶,把腳背包裹。她看著在前方露出的腳趾,粉紅的光澤,細長且均值的腳趾,腳的輪廓與鞋底契合,總覺得那雙腳不是自己的,是屬於那雙鞋的。

  那雙鞋用羽毛將腳後跟包裹,頂端的羽毛輕觸到腳踝停下,那是橘紅色的羽毛,在尾端鑲上一層黑色,羽毛一層一層的疊上腳跟,再包住鞋跟。是一雙用羽毛站立的鞋子。

  那女人待在微亮的房裡,應該是清晨四點了。她吞下一口冰茶,想在喉間找尋伏特加的存在。不在。但卻感覺進入了。

  羽毛輕輕的將她推送到窗前,樓下的小貓在剝開垃圾袋。房裡音樂還在播著,76唱著Secret, maybe tell you the secret . The story about the 80's glamour popular song... 那女人也想起了她的秘密,屬於八零年代的。

 

  我跟一位學長共養了一隻狗,是隻被丟棄的黃金獵犬,或是自己逃出來的。只知道是個媽媽了。是學長的女朋友撿到的,她出去買東西,走出商店時牠就坐在她摩托車上了。牠身上還流著惡露,頸上一圈毛都掉光了,像是剛從繁殖場逃出。有時候接納另一個生命,好像只需要他臉上的笑容。那隻黃金獵犬笑了,她們便一起回家了。

  如同巧合,當天學長也撿到一隻流浪狗,是隻小白狗,似馬爾濟斯。撿到牠時,並沒有露出笑容,是因為感到牠的悲傷,所以帶牠回家。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兩人個性上的互補。他們過沒幾天便開始交往。也許是她容易被悲傷中看見快樂,而他則願意在快樂中發現悲傷。兩個人,兩隻狗,便開始有了共同的生活。

  我會開始養那隻狗的原因,來自一場陰雨。我答應幫學長照顧狗狗幾天,紓解他畢業前的繁忙。學長約好要把狗帶回的前一天,天氣突然從炎熱的28度降到18度,也開始飄起細雨。學長一改平時精心的穿著,穿著三色的長雨衣,還帶著眼鏡,臉上似乎還帶著熬夜過後的疲憊感。天氣的驟降,似乎帶來不好的情緒。

「再幫我養他幾天好嗎?」

「白鳥在忙嗎?」我說。白鳥是學長女朋友的暱稱。總是有隻她養的白文鳥停在她肩上,她說她是個能聽的懂鳥語的人。學長開始說著,其實他們很早就分手了,因為白鳥去台北實習的兩年,兩人聚少離多,加上兩隻狗都是學長在照顧。他們開始有了爭吵。白鳥把他撿到的小白狗帶走了,她撿到的黃金獵犬卻無家可歸,又變成沒人要的孩子到處借住。學長斷斷續續的說著這段經過,我卻想起白鳥坐在圖桌前的樣子,她的身材纖細,總是把長髮垂在一邊,另一邊則是停著她的白文鳥,好像白文鳥也在看著桌上的圖紙。我想,白鳥遺棄了那天下午的笑容。她把悲傷帶走了。

  雨還在下,我回過神來,看見一滴雨從學長的額頭滑下,慢慢滑到鼻樑。像是鮮紅色的線在臉上劃開。有種我眼前的人被分成兩部份,一半是還屬於過去,屬於白鳥的,是屬於還在呢喃狀態的,那另一半呢?

  把狗帶回家後,我坐在沙發上,卻還在想著那雨滴會流向哪裡?便傳了封簡訊,跟他說可以幫他養這隻狗。當時為什麼會這樣做,我也想不清了。

  星期三晚上,我換了雙有踝帶的紅色涼鞋,我坐著看著那雙鞋,是紅色漆皮,在腳趾前的寬帶延伸出一同材質的皮帶,再接上踝帶。在腳背上形成一T字型。我細看這種設計,像是一塊布料極少的晚禮服將身體的曲線勾勒出來。這種設計來自二零年代,大戰過後,女性為了整天慶祝跳舞而生的舞鞋設計。

  我坐著,晃動著那雙鞋,等待十點四十分的電話,他總是在那時候將狗送來,星期五再將狗帶走。只是十點四十分過了,四十一分、四十二分、十一點。電話沒打來,那雙舞鞋不再晃動,我將她脫下。

  那天晚上我又夢見那雙腳。這麼多年以來,我總是在夢中看到那雙腳。有時候我在逃跑,他在後面追著我,有時他只是在遠方等著我,發出細碎的話語。已經很久沒夢到他了,不知道是學長沒打電話來的關係嗎?我帶著難過的心情入睡,有種預感,那雙腳會出現在今晚。但我太累了,我想總是會天亮。即使有時我以為沒有夢醒的一天。

  那是雙有慘澹臉色的腳。會這樣形容似乎有點不恰當,但他一直以來都只用腳的形象出現。一雙慘白的腳,分不清是男是女。一雙略大的腳。看似是勞動過頭的人,指甲顯得厚且多層,沒有光澤。拇指前的關節也生了厚繭。血管明顯的浮在腳背上,有一塊一塊褐色的斑在上,是雙死去的腳。

  到了星期一中午,我在走回家的路上,炎熱的天氣讓人打不開眼睛。接到學長的電話,電話中因為有雜訊加上他的聲音被刻意壓低了,讓人無法仔細聽清楚,只知道他說他家在辦喪事,直接把狗帶給別人照顧,才沒打電話給我。掛上電話後,在炎熱的天氣,我又想起那雙腳。讓人涼透的一雙腳。

  「還好嗎?」晚上碰面後,我說。

  「恩,已經忙一個禮拜了,明天還要再趕回去。」

  「是很親的人去世嗎?」我小心的問。

  「是我小姪子,親哥哥的。」

  「生病嗎?」

  「恩...不是。」他沉默了一會。「不知道,才一會不見,發現的時候就死了。」

  我沉默下來,拍拍他的背。

「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夢。」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小孩子死掉,跟老人死掉太不一樣了,好像夢,有點不能接受。」他聳了個肩,最後只說了這句。

  回到家後,我並沒有開燈,也沒坐下。我直往冰箱走去。開了冰箱,卻忘了該拿什麼。黑的房間裡只剩我和冰箱的光。

「是夢嗎?」我自問。我想起我國中時,我的小姪子也去世了。因為生病,所以是拖了很久才去世的。我只記得在醫院那天,我們全家去看了他最後一面,病床很大,或是他太小了。我不記得上面躺了什麼。但我卻記得我那天穿的鞋子的模樣。在我回想時,我看見窗邊停靠了一隻像蟬似的東西,我近看發現是隻灰色的蛾,跟蟬一樣大。腹體緊貼著紗窗,像是輕輕從背後一壓,便會像麵條般,一條條的擠進我房裡。我不敢動,直躺進棉被裡,便睡了。

  在昏暗中,我摸到了像是木頭質地的薄板,張開眼睛發現在一個更黑暗的地方。我驚覺是夢,這夢在幾年前曾出現過,我知道在夢中我被困在一狹窄的抽屜裡,雖然清楚,但我不敢轉過頭,因為我知道那雙白腳再另一邊等著我。但卻有力量逼的我回頭,甚至耳邊還多了一些人的對話,聽不清楚。我發抖的轉向,那雙腳靠的更近,與我的臉相對,我想逃離這抽屜,卻看見那雙白腳的血管,裡面有血液在流動,一隻略大的蒼蠅在上頭繞,那隻腳似乎有了知覺,想微微動一下趕走蒼蠅,我聽見那腳踝轉動的聲音,哒哒兩聲,便醒了。

  我僵躺在床上不敢動,害怕被那雙腳聽到了我的聲音。我慌張的起身,把最近買的幾十雙鞋打翻,把一雙雙鞋從鞋盒中拿出,讓它們散落在床邊,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坐在床上卻安心的哭了。是悲哀還是懦弱?那雙腳是我母親的腳,我一直都明白,只是害怕,害怕在夢裡單獨見到她。

  母親在我五歲時便死了。那時我兩個姊姊都還在外地,來不及回來。母親的最後一程,只有我跟父親在。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母親早已沒了意識。在記憶裡,母親的身軀突然變的巨大,像是在報紙上看到擱淺的鯨魚,與沙灘不成比例。對我來說,母親的屍體太巨大了,我直覺的那張床快被母親塞破了,我不敢望著母親的臉,就怕那扭曲的臉會突然說話,說她渴,說她想喝杯水。我直盯著母親的腳,那是唯一沒有腫脹的的地方。之後的記憶像是昏厥一般,已不復見。我屈膝坐在床上,在昏暗中哭泣,我多希望能夢見母親的臉,但她的樣子我卻都記不得了。我知道這是她的報復,提醒我曾經背叛了她,在我的懦弱性格中,只選擇記憶她的腳。我只拾起了一半的母親...

  天亮後我打了通電話給我姊姊。告訴她我又做了惡夢。問起了關於我們小姪子去世的事情。

「你還記不記得他還活著時的事情?」

「為什麼這樣問?」

「我也不太清楚,我自己也覺得像場夢。對於小姪子的回憶我一點也記不起來。」我停頓了幾秒。

「你還記得我剛升上國中的時候,流行一種很高的厚底鞋嗎?」

「恩,記得。我自己也有幾雙。」她笑了一下,彷彿過去的事被提起,總有不好意思的感覺。

「恩,我也不知道這幾天一直想起那雙鞋,去醫院的那天,我就穿了那雙鞋。那雙鞋的顏色,款式,甚至是踩在腳上的高度,抬起的重量...我都還記得,明明是十多年前的事。」我喘了口氣。「好像自己一直排斥死亡這件事,所以才對那雙鞋記憶這麼深。」

「我記得你之前問過我,記不記得大姐生病前的樣子?我沒有回答你,因為我自己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記得?」她停了很久告訴我這些。我知道我們倆對於死亡只有恐懼。純粹的逃避。我沒有告訴過她關於我對母親的回憶。我有種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掛上電話後,我緊盯著那隻在紗窗上的蛾,艷陽下依舊不動。像是提醒些什麼。我想起了村上書中關於預知的什麼。牠像是我心中的蛾,從沒有飛舞過的樣子。

我才明白那隻蛾,是在提醒我這場夢也該醒了,我總是不願意面對死亡的來臨,當我焦慮時便將注意力轉到鞋子之上,一切都來自於我對母親的背叛。當幾年前,大姐生了場重病,我沒法待在醫院照顧她,在異地的我,卻開始瘋狂的買鞋子,房間充斥著新鞋子的氣味,常常一個人穿著新鞋坐在床上發楞。我到現在才明白我一直在用鞋子,來擺脫我對死亡的焦慮。但為什麼是鞋子?母親死去時,躺在棺木中,沒有露出那雙腳,她穿上鞋子了嗎?我望了那隻蛾,牠沒有回答。

  幾天後,我打了通電話給學長,卻是答錄機的聲音。要跟一台機器說話,我顯得相當不自然。該先打招呼嗎?

「恩...是我。我想問你記不記得幾年前曾經流行過一種厚底涼鞋?那時候你大概大學吧,很不幸的是我曾搭上那流行。星期一的時候你說小孩子死好像一場夢... 我心裡一直有種不對勁的感覺,隔天早上我打給我姊想跟她聊聊,但才剛開口,我就忍不住哭了。我知道那不對勁的感覺是什麼了。我小姪子在死之前生了很久的病,因為是預料中的事,所以大家沒有過多的哭泣或悲傷。明明是幾年前的事,但他的臉我已經不記得了,但當時去醫院看他時,穿的那雙高跟涼鞋,我卻印象深刻,顏色、款式、重量都還很清晰。但是關於當時的事我一點也不記得了,我才發現我當時刻意忽略了死亡這件事,大概是害怕吧。對我來說這件事真的很像夢,一直到這禮拜才慢慢清醒,幾年前的死亡沒有哭,現在卻為別人的離開哭了幾天。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大概是你的事讓我發現了佯裝不在意的事情...」答錄機這時斷了。

「我想以後可以不用在夢見那雙鞋了。」我在心裡想。像是完成一場喪禮的儀式。我躺在沙發上,讓黏膩的皮膚緊貼那人工皮革,彷彿聞到喪禮上的百合香氣。我抬頭看了一眼窗外,那隻蛾消失了。我安心的睡去。我知道那雙腳今天不會出現了...

 

那女人將羽毛的鞋子脫下,她輕撫那美麗的羽毛。輕輕一扯,感覺到羽毛在鞋子的皮膚上拉扯,她手上的皮膚起了疙瘩,再用力一扯。羽毛被扯了下來,是雙活著的鞋子,感覺到羽毛尾端滲出血來。她用盡力氣將羽毛拔光,把那隻鞋丟向樓下的貓。

 「為什麼我記不得你活著的樣子?」她停下拔扯另一之鞋的手,跌坐在窗前。在寂然的早晨,發出似低鳴的哭聲。

  她想起了母親死時,是她幫她穿上那雙壽鞋的。一雙黑色布鞋,用黃線及紅線繡著不知名的花,摸起來似燈心絨,卻看似低俗的一雙鞋。

  那天只剩她和父親在家,一家子在外地無依無靠,母親死的突然,父親和她兩人,趕在母親身體還沒變僵前,將壽衣穿上。父親叫年幼的她,幫母親穿上壽鞋。年紀小的她還不懂父親詞面上的意思。只丟了雙繡鞋及兩只似白布的東西。她小心摸著母親的腳,母親在她記憶中如同裁縫機的聲音,從她有記憶開始母親好像就沒離開過那台裁縫機,對於背影的模樣遠比母親的臉清晰。她抬起母親的腳,似乎還帶著餘溫。母親長年赤腳踩著裁縫機,雙腳被厚繭包覆,腳後跟的地方嚴重龜裂,還可見滲出的血絲及裂痕裡的嫩肉。她的手細白,摸上母親的腳感到不可思議,這是她第一次親近她的母親。她把母親的腳抬起,照父親的吩咐要把這白套子套上母親的腳,一使力,細嫩的雙手,被母親的厚繭割出血來,滴在白套子上,形成長長一道紅線。她看傻了眼,直楞在那,被父親摑了一掌,跌坐在地。雙手還握著那雙壽鞋。她想著那道鮮血,將母親的腳分成了兩半。

  再見到母親時,已經被放置在棺木裡,她害怕的瞄了一眼,發現母親的臉已變回本來的樣子。她磨破的雙手想輕輕搭在母親臉上,卻看見母親的嘴唇微動,她注意聽,母親只輕說了聲:「走開。」她把手抽回。她看著她。母親過往裁縫機的聲音,又開始哒哒響起,她知道,她母親從沒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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