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季節交替的時候,求診的人就變多了。

 在我出生之前,父親在自家開了診所,醫治感冒這類的病症。幾年過去,鎮上的人已經很習慣來看診,我常能在父親看診時看到幾個熟面孔,多半是老人或小孩,我知悉他們的名字,有時也會閒聊幾句,儘管當時我只是個孩子。

 對父親的崇拜在很小時便開始了。在學齡前,我無畏感冒病毒的侵害,也無視體弱多病母親的擔憂,硬要在為病人設置的等待區招呼人,把來求診的病患當作客人,一看到人就迎上笑臉。多數人看到這樣的我,有大半是以笑容回應,只有極少數因為身體病痛或其他原因的人,微微看了我一眼便坐到座位上不再搭理我。儘管耳聞過病人說我是怪胎,但我不介意,我行我素持續招呼一段時間,他們也就接受我了。

 招呼完病人,只要閒閒沒事我便會闖入診間,說是診間,其實也沒有用房門間隔住,有心人都能夠在外將問診過程聽得一清二楚。當時我雖是個孩子,但看到父親與病人親切互動,很自然而然便崇拜起父親,那時我不懂醫德這個詞,後來想想,整天看診的父親,能夠耐著性子以溫和的態度回答每個病人的詢問,撇開其醫術不談,光這樣就覺得父親是個了不起的醫者,我一直深信再來看診的任何人都是喜愛我父親的。

 等我上了小學,待在家裡的時間變少了,即便是周末也會與朋友相偕去玩耍,同時間,父親的名氣越來越大,母親的身體經過調養也漸漸好起來,能夠協助父親照料病人,而我在過去所扮演的角色,不自覺被羞恥心取代,尤其來往的病患中多了同學這面孔,我常躲在護士身後看著他們,雖想打招呼,但一方面內心又被一個聲音阻止,我才知道,原來看病是多麼隱私的事,有多少人經由父親觀察,進而發現另一個病症,及早做治療重獲新生。

 有時我不禁想,自父親看診的幾年中,有多少不欲人知的隱疾被發現呢?那些難以啟齒的事,以及到醫院確診後,病人對父親的信賴與敬重,這些種種事情,可以看出父親與病人的交流絕不是普通看診那麼簡單。

 「和彥,下來這裡!」寫作業時,聽到在二樓照料病人的母親在叫我。

  很快地來到母親跟前,我問:「跟上次一樣?」

 「對,到樓下去看看,看你父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母親很快說完,又繼續照料吊點滴的病人,而我則依照指示,乖乖下樓去。

 來到母親跟前,我問:「跟上次一樣?」

 「對,到樓下去看看,看你父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母親說完,又繼續照料吊點滴的病人,而我則依照指示,乖乖下樓去。

 母親的吩咐,美其名是幫忙父親,實際上是去監視父親與女病患的互動。

 父親的病患中有個年輕漂亮的阿姨,姓李,每到季節交替就會出現。在她身邊常帶著兩個稚齡女童,一個還抱在懷裡,另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

 光看容貌和儀態就知道那位阿姨與眾不同,美貌令人移不開眼,對我這樣的小孩如此,身為大人的父親想必更難以控制情欲了吧!母親所防範的就是那個阿姨,每次她來,透過護士叫名,母親必定叫我下樓去,「一定要坐在裡面盯著你父親!」母親的態度強硬,一開始我不明究理,後來看到那個阿姨,我一瞬間就被吸引了,同時也明瞭母親說的話語與其所擔心的事。

 奇異的是,隨著那阿姨近幾年來的看診,原先身體羸弱的母親開始變得硬朗,說話也不再如小時候那般虛弱無力,現在她可以身在一樓,將處在三樓的我叫喚下來,同時,以往站立不久便覺得頭重腳輕的她,現在能夠輕易站上幾個小時不嫌累,這些徵兆出現前,一開始最明顯的是,母親臉色由蒼白變為紅潤,也許母親她,是以忌妒之心與恨意支撐她的身體吧!真是可喜亦可悲的事。

 「和彥,怎麼下來了,功課做完了嗎?」看到我走進診間,父親照慣例詢問。

 「做完了。」說謊也是慣例。

 父親和我有默契的相視而笑。在下一秒鐘,他隨即說:「一切照舊。」我點點頭,接過他預先準備好的一本書,「和彥最乖了。」摸摸我的頭,他繼續看診,而我則是坐在一旁低頭看書。

 診間外頭人並不多,已經接近休息時段才會出現的阿姨,抱著稚子坐在父親面前,很自然而然的與父親閒聊幾句。

 就算不用抬頭,用眼角餘光也可以看出兩人不尋常之處,父親的手搭在阿姨的肩上,還有親切地撫摸孩子的臉,說話的語調儼然是個父親的柔聲細語,還有身為丈夫對久未見面妻子的慰問,我有種錯覺,坐在那裡彷彿才是真正的家人,而我和母親只是父親生命中的過客,遠遠看著也就罷了,要想努力介入,只怕得到的,終究是那個名為父親或丈夫的男人,公式化的對待吧!

 然而我並沒有為此感到傷感或可憐,相較之下母親才是受害者,不但被丈夫背離,說不定連孩子也生了,如果我所假想的都是事實,母親應該會崩潰吧!但我卻沒有揭發父親的惡行,畢竟從中我得到不少利益,阿姨也就罷了,就連父親本身也不例外,在書裡頭夾著足夠我使用半個月的零用費,數目不少,肯花重金收買自己兒子的父親,想必對這份愛情特別執著吧!

 至多三分鐘,父親總是在時間內邊看診邊解答病患的疑問,對這阿姨也一樣,雖說一視同仁,但態度還是明顯不同,母親的猜疑顯然不是沒道理。

 「好久不見,和彥都長那麼大了。」她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

 我禮貌性的對著她笑,「李阿姨好。」我並不討厭她,即使她是讓母親痛苦的人,畢竟我很清楚知道,父親就算不選擇她,也會選擇別的對象出軌,結果是一樣的,只要父親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欲,這類的事情就一定會發生,而我總是被迫參與父親的偷情過程。

 「今天小嫣沒來,你應該很想她吧?」她說的是她小我一歲的女兒。

 「嗯。」我點頭,這麼久不見,我的確蠻想她的,她年紀雖小,但外貌承繼了母親,可惜的是脾氣倔強,這點是較為可惜的。

 「她還好嗎?」我問。

 「她很好,正在家裡做功課,只是小葉感冒了,這才來看病。」

 「小葉長大好多。」我放下書本湊近看,只見小葉的臉蛋發紅,真的感冒了,然而,我關心的卻不是這件事,不管看幾回,那濃郁的眉毛和圓圓的鼻頭,跟父親是如出一轍,想想小葉現在三歲,而阿姨在四年前來看診,這時間點未免令人起疑。

 「時間晚了,有空我再帶小嫣出來,下次再見。」說完,李阿姨抱著孩子走出診間,下個病人跟家屬隨即走進來,遮蔽了視線,我只得回頭看,父親改以正經的態度去詢問病症,實在很難看出剛剛才跟情人會面。

 連續看了幾個病人來來去去,我終於受不了而丟下書,取了裡頭的錢放在口袋,向父親報告一聲要上樓了。

 父親熱切的看了我,他眼底的意思我懂,回報給母親的,該是什麼事也沒有,這是我和父親的交換條件。

 回到二樓,母親剛巡視完吊點滴的病患,見我上樓,立即抓著我,「那女人呢?有沒有做什麼奇怪的舉動?」我搖頭,在診所內耳目眾多,父親怎敢真的做出什麼呢,母親是多慮了。

 看了我的答覆,母親仍一臉焦慮,「真的沒有什麼?」她又問,非得再三確認才肯放我回房間。

 「真的沒什麼。」我堅定的說,甚至手握拳頭,她注意到了,總算選擇相信。

 原以為回報完就沒事,上樓走不到幾步,母親又叫住我。

 「功課記得寫完再睡。」她壓低喉嚨說著。

 「喔。」隨意應答一聲,母親已經走遠,我回到房內,整個人癱軟在床上,不禁冒了冷汗,心頭砰砰跳。沒事吧,應該沒被識破,母親完全不知情,這個周末,父親已經跟李阿姨約好要見面了。

 

 周末休診,父親說要帶我去釣魚。

 「早去早回。」母親沒說第二句就放我們出門了。

 開車在半路上,我問父親:「真的要去釣魚嗎?」

 「先做做樣子,總不能讓你媽懷疑吧。」

 父親說的很有道理。身為家庭主婦的母親,只對漁獲感到興趣,認為釣魚不過是浪費時間的休閒活動。但每當看到我們豐收,嘴角便跟著上揚,還不斷誇耀我們做得很好,可本身卻不願參與,因此父親才會一再用釣魚當作藉口來私會情人,還因為運氣好的緣故一直沒被發現。

 「來唱歌吧!」心情愉悅的父親邀我,我知道他要唱什麼,是一首描述將與情人見面的歡快之歌,是我和父親的秘密歌曲,在母親面前我們是不唱這歌的。

 父親車開得很快,打開車窗就像在兜風,風景刷的一大片過去,我無心去看,只想著不久後又可以見到小嫣,心情猶如飛上天一般。

 不知不覺一個小時的車程便過去了,馬路盡頭出現一條小溪流,那是我們常去的,由於地方隱密,絕少人跡,父親停好車,我們一同從後座拿出釣具,這時間,突然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聲音從遠遠的地方傳來,我當下四處張望,這才發現距離我們百公尺外的樹叢旁,李阿姨和她兩個女兒都坐在一塊兒,極力向我們招手。

 走到她們身邊之前,我看了父親一眼,欣喜的神色說明他早就知情,難怪開車時眉飛色舞,幽會地點原來已經變更到這裡了,好大膽好狡猾的父親。

 「我去找小嫣玩。」每次見面這樣分配已成慣例,父親和李阿姨,我和小嫣,小葉也許放在車上讓她睡,總之互不干擾。

 這時,李阿姨抱著小葉走過來,我則是朝她反方向走去,在交會的瞬間,確實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水味,這次又換了新的味道,比上一款好聞多了,我不得不配服她,相信父親就是因為這樣才被迷住吧,深切掌握媚惑男人的要訣,不管大人小孩的心都能輕易擄獲。反之,母親因為不善妝扮又帶著男人般的剛硬性格,連撒嬌都難得一見,不受父親寵愛似乎也是理所當然,我很想幫母親,但又割捨不下父親給予的利益,真是矛盾的我。

 我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型的絨毛娃娃,「妳看,這是我特地買來送妳的。」送禮用的金錢雖是父親給予的,但我一點都不覺得心虛。

 「謝謝你。」嘴上說感激,但她看也不看一眼,接過禮物就往口袋裡塞。

 「不喜歡嗎?」我疑惑起來,每次接到父親禮物,李阿姨總是笑得那麼開心,但她卻一點也不感到喜悅,難道是我做錯什麼?

 「我很喜歡,謝謝你。」她面無表情的說,兩眼緊盯著父親的方向看去,一點也沒有想要移開視線的意思。

 「兩個大人在一起有什麼好看的?」我好奇的問。

 她一時沒說話,似乎不想理我,我不想自討沒趣,只得自己研究。在溪河邊,父親與李阿姨坐在從家中帶來的板凳上,兩支釣竿各握在手裡,空出來的那隻手就攬在彼此腰際上,感情很好的模樣,並沒有什麼突兀之處。

 「到底有什麼問題啊?」我又問,這次她別過頭來看我,注視了我一陣子,令人驚訝的在我眼前飛快掉下淚來。

 「前幾天,我爸爸自殺死了。」她的聲音因哽咽而模糊不清。

 一時間我以為我聽錯了,或是她在開玩笑,但她流淚了是事實,自己的父親死了,能不為此難過的孩子幾為少數,尤其父親還是自殺死去的,對她們母女而言是完全的遺棄,尤其我能夠猜測造成這樣結果的理由,多半與我的父親有關連吧!我悵然了,內心對她更覺得抱歉,然而她沒有因為悲傷而想找人安慰,儘管兩眼泛紅,眼神又匆匆飄回她母親那裡,我不由得跟著她往李阿姨那邊看,不料父親和李阿姨已經起身,兩人正緩步往車子方向走去。

 我當然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因不小心撞見過,但我從來不去正視這樣的事,只是在聽到小嫣父親去世的消息後,在一瞬間竟想要去揭露它,不顧一切攤在陽光下,就算知道會後果會很可怕也無所謂,那樣可怕的想法,在過去,我果然還是因為害怕而不願面對吧。

 這時候,想起剛剛看到李阿姨的表情,明知道自己丈夫因自己的事死了,面對情人還能夠這麼輕盈的笑出來,更覺得人心的可怕,想逃避這類事情的心態又悄悄蒙上心頭。

 「別理他們,我們去釣魚吧。」眼見釣竿還放在地上,我提議著,想要牽她的手,「不要!」匆匆撥開我的手,她半是怨恨的瞪著我,突然提高音量尖聲說:「都是你爸爸的錯!」頭也不回的往車子走去。

 「不行啊!」當下,不能隨意碰觸女孩子身體那樣的道德觀念已經拋出腦後,慌亂地伸手抱住她的身體,想遏止她的瘋狂舉動,果然,馬上被打了巴掌,「如果早點說出來就好了」,這樣的想法又重回腦子裡。

 摟著哭泣中女孩子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雖然看不到臉,但是顫抖的身體以及哭聲很容易就讓人想起什麼,我依稀回憶起在房門內母親和父親爭吵後,從房內竄出來孩子似的哭聲,想到導致如此局面父親的臉,還有成為幫兇的我,都是罪大惡極的罪人啊!

 回家後,母親立即檢視魚箱內的魚獲量,「只有兩三尾嗎?」很失望的樣子。

 

 自從那天之後,因為意識到內心的罪惡,連睡覺也無法好好睡,腦子裡打轉的全是小嫣已去世的父親,雖然沒看過樣貌也沒聽說過死法,但在夢中卻能夠幻化出一百種死去的模樣,都是相當淒慘的死狀。作夢之後我總是哭著叫喊著醒過來,無法克制的嘔吐起來,父母親都覺得不對勁。

 「和彥,有什麼難過的事一定要說出來。」

 母親邊說邊替我擦汗,看到我這樣子已經持續一個禮拜不見好轉,她就決定夜裡要睡在我身邊,親自照料我。

 「沒有,沒有什麼難過的事。」我撒謊了,雖然在這些天好幾次下定決心要說出來,但真正面對母親因擔憂而顯得蒼老的臉,一時間又說不出口。

 「沒有事就睡吧,今晚我就睡在你旁邊,這樣或許不會再做噩夢了。」

 母親鑽進來被窩裡,雙手環抱著我,開始哄我入睡。從三四歲後就不曾與母親同床共眠過,此刻被母親抱在懷裡,聞著母親身上傳來的香味,其實是淡淡的清香,跟我是一樣沐浴乳的香味,令人安心的味道,然腦子不聽使喚又想起那天聞的刺鼻香水味,女人與父親調笑的畫面,便又怎麼也睡不著覺了。

 像這樣睡了又嚇醒的事一直重覆發生,直到下個季節交替,一個多月過去我才感到好多了,母親在這段日子陪著我,不但與父親分房睡,也因為我對父親的態度丕變,間接與沒給父親好臉色。

 母親不只一次問過我和父親究竟怎麼了。

 「真的不是因為你爸的關係嗎?」

 我還在猶豫是否要告訴母親實情,因此每當母親問話時都說得吞吞吐吐。

 「真是!不說出來怎麼解決事情呢!」一再躲避這話題的結果,母親也生氣了,露出嫌惡的樣子捏我的臉。

 即使被捏痛了我也沒說出來,心裡隱約覺得說出來會發生什麼事而一直拖延著,然而事情卻偏偏如我所預料之外的發展。

 李阿姨,不,是那女人,又帶著小葉來看診了,母親一臉警戒的叫我下去,我不願意,「可以不要下樓嗎?」這麼對母親說。

 「為什麼不要?」母親的樣子看起來好可怕。

 「我不想再看到那女人!」一說出口,我立即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但見母親臉色鐵青地說:「今天你不用下去了。」轉身就下樓去,我站在原地看著母親背影,心裡真是後悔極了。

 母親才下樓沒多久,便到了休診時間,我躲在樓上豎耳朵聽,除了護士走動收拾東西的聲音,其餘一點聲響也沒有,這樣反而令人害怕,我索性到樓下去,只見護士正要回家,診所除我和她再無其他人。過沒多久,她也回去了。

 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診所是可怖的,我很少這樣過,即使有,也是盯著電視或遊戲機才敢獨處,但我現在沒那個心情,只想知道父親和母親究竟到哪裡去了,還有那個女人,我內心百感交集,想哭的情緒湧上心頭,最後是真的哭了。

 後來躺在床上看著電視好不容易才睡著,再醒來時已經天亮了,電視也不知何時被人關掉,我知道有人回來了,倉促奔到父親房外一探究竟,只見父親在裡頭收拾衣物,不是他自己的,全是母親的衣物。所有整理好的都放到一只大皮箱內,看似要遠行。

 「媽去哪了?為什麼你要拿媽的衣服?」我站在門外問,連進去都不想。這些日子以來,還是第一次跟父親說話,畢竟過去崇拜的父親,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和彥,你媽摔傷了。」他正經地說,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為什麼會摔傷?傷勢嚴重嗎?」我盡量以平淡的口吻問他,儘管內心因聽到消息在翻騰著。

 「左右小腿都摔斷了,也有輕微的腦震盪。」他說這話時,我彷彿看到他眼裡含著淚,但一定是我看錯了,怎麼可能呢,這樣的人。

 「為什麼會摔傷會傷得那麼嚴重呢?」我想這麼問,但又覺得從父親嘴裡說出來的應該不是真實,而暗自推想一定是母親和那個女人之間有了拉扯,才不慎從高處上摔下來。

 「忍耐一下,過些時候再帶你去看媽媽,這段時間我會請人來照顧你。」父親接著說,然後走過來我這邊,看似要摸我的頭。

 但我迴避了,假裝沒留意到父親受傷的眼神就獨自上樓了。一個人窩在棉被裡來隔絕一切光源,深深埋入黑暗,想著「像我這樣陰險的孩子,為什麼受傷的人不是我呢?」覺得太可悲了,母親受的傷害,是因為我不斷隱瞞累至今日造成的,該受到懲罰的人是我,上天卻懲罰了無辜的母親,真是無法理解的事。

 思及如此,又想起父親的臉,看診時那麼溫和的父親,為何能夠做出這麼天理不容的事,更覺得怨恨。

 那天刻意沒去上學,肚子餓了也沒吃東西,在被窩裡翻來覆去,有時候哭有時候睡,一直到父親回來,已經是晚餐時間。他開燈進來看我,說了一兩句話,因為被子蒙住的緣故聽不大清楚,隱約知道母親還要再過一段時間才能回家,其餘不知情的我也懶得再問,得知母親的狀況就夠了。

 

 母親發生車禍後,父親還是照樣看診,只有在吃飯時間我們才見到面,也不過十幾分鐘的相處時間,話題最多還是在母親的傷勢上,說打了石膏,不方便行走,其餘還要留院觀察。此外,便是父親請了女傭來打理家裡,總嫌她煮的飯菜不夠好吃,想念母親的味道等等,在我面前沒提過那女人的事。

 在母親康復期間,父親帶我去看過一次,那是家大醫院,跟我們家完全不一樣,要到病床必須走上一段路,還要搭電梯。冷氣開得很強,我頻頻發抖,而母親就住在這麼冷的地方兩三個禮拜。

還記得走進病房時,母親雙腳上纏繞著白色繃帶,看起來比原本的腳巨大兩倍,十分驚人的景象,我立即跑到病床邊,看到睡著了的母親,只覺得面部憔悴得讓人痛心。

 「媽媽……」許久沒見到母親,實在太思念了,忍不住要她起來跟我說話。

 「和彥,是和彥嗎?」母親被我驚醒,說話時聲音聽起來很微弱,真是可憐。

 「是,和彥在這裡,媽媽!」撲倒在母親身上,喊著媽媽時又難過得哭了。

 「傻孩子,媽媽沒事,哭那麼大聲做什麼呢。」像這樣被母親溫柔的責備感覺是好久之前的事。

 就這樣屈著身躺在母親懷裡好一會兒,在身後的父親將我拉開,「不能讓你媽媽太過勞累。」讓我到一旁的椅子上坐著。

 夫妻倆簡單的說一些話,沒有什麼特別的,都是些無趣的事,然而我卻發現父親的神情不大一樣,好像多了一絲丈夫應有的體貼和溫柔,注視母親身體時,也看得出愧疚的神色,態度上好像真的有了轉變。我無法說明更多,父親還在觀察名單內,等母親出院,再來評斷他態度的真偽。

 沒多久,母親因為復原情況良好而得以出院,只剩石膏還沒拆除。又因為怕疼痛,目前還是坐著輪椅活動,想去什麼地方或作什麼,都是由女傭服侍。

 母親回來後,我們於生活上沒有多大改變。因很多事都有女傭做好,很多事都不必母親操心,她多半待在房裡看書或者跟病人聊天。唯一介意的是吃不慣女傭做的菜,因此煮飯時間常會留在廚房內指導,然而坐著輪椅不能親為而感到費事,在廚房內常可聽到母親辱罵女傭的聲音,一兩次還不打緊,有時候母親甚至會拿菜刀來威嚇,逼得父親不得不以高薪來留人,每到吃飯時間,家裡的氣氛就顯得特別凝重。

 我不只一次祈禱上天,期望母親早日去醫院將石膏拆除,擺脫坐在輪椅上的生活,到時無須僱用女傭,一家四口便可回歸正常生活。

 然而,這般想法似乎太過樂觀。某天,假日休診,父親因事早早外出了,到了中午,只剩母親和女傭待在廚房內做飯。但突然,從廚房裡傳來尖叫,遠在三樓的我都聽得見。我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匆匆奔下樓,只看見母親趴在地上,嘴裡喊著不行,不可以等等字眼。

 「媽媽!」

 我和女傭都去攙扶,但她慌亂地撥開我們的手,雙眼瞪大,使盡力氣想站起來,卻又不知為何倒下,嘴裡持續喊著不行,接著是「怎麼會這樣呢?」,令人費解的話語。

 碰巧父親從外頭回來,我趕緊去叫他,父親連外套都來不及脫,就衝進廚房將母親抱起,母親那時似乎發生什麼不可言明的事,捂著臉痛哭起來,哭聲從廚房到房間都沒停歇過,非常淒厲可怕。

 「媽媽!怎麼了?」在房門外這麼叫著,想進去看,卻被父親趕出來。

 「先回房間,等媽媽靜下來再來看她。」說完,便將門關上還上了鎖。

 其後整整三天,母親都關在房內,飲食一切都由父親打理,連我也不見。

 「媽媽到底怎麼了?」吃飯時我問父親。

 「你媽媽現在還不想讓人知道這件事,所以就別再問了。」父親回答。

 即使是難以啟齒的事,到最後終究會知道的,姑且先等等看吧,父親的意思是這樣,聽他的話,我等了一個禮拜之久,才知道母親因為不明原故,下半身幾近癱瘓無力,無法再像常人一般站立,即使做了復健,也很難恢復從前那樣,說不定要一輩子坐輪椅。

 母親那天的怪異行徑至今終於真相大白,但我心裡寧可永遠不要知情。

 

 自從得知母親下半身癱瘓,整個家裡就陷入愁雲慘霧,尤其是父親,很明顯看得出來因內疚不安,臉上的黑眼圈日益加深,體能狀態也大不如前,看診時總感覺力不從心,據護士說不但常打呵欠,問診時也漫不經心,不知在想些什麼。

 諸如此類這些傳聞,加上親眼目睹父親對於病人問題答非所問,令人擔憂有天父親是否會因用錯藥而害了病人,不得不在私下與父親談論這個話題。

 「現在你母親已經變成這樣,你就不要找我麻煩好嗎?」不耐煩的口氣。

 「說到底,你只是嫌母親是個麻煩吧?」

 聽我說完這句話,父親非常激動,「說什麼呢!什麼麻煩,你這孩子胡說八道!」以很重的力道打了我,然後坐在椅子上嘆息。

 父子間因為這件事已經起了多次衝突,可不說出來一直鬱悶在心裡我也受不了,過去我不是什麼都明說的人,但隨著這些事的發生,我也逐漸轉變,不管是好是壞,在事情惡化之前說出口,是我學到的寶貴經驗。

 我不知道母親是以什麼心態去面對這樣的事,至少現在還看不出來,畢竟她待在房間的時間大於任何時候,除了向她問好,我們之間幾乎沒交談過。但我想,多數人得知自己一生要面對這樣的殘缺應該會大哭一場,然後花大半輩子的時間去適應和振作,但母親卻反常的拒絕去復健,杜絕任何再次站立的可能性,我實在無法理解,難道一輩子成為家人的包袱是母親所樂見的?還是說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想法?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疑惑也逐漸散去,最後終於得到母親親口證實。

 在那之前,必須先說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夜裡,如果不是為了趕明天要交的美術作業,我也不會在十二點後才入睡。等一切準備就緒躺在床上,我還在想著明天早上的考試而難以入眠,就在此時,突然聽到窗外似乎有人在叫喚的聲音,一開始我以為是鬼,害怕的用棉被裹住自己,但聲音越來越大,而且似乎是女孩子的聲音,我一時不察,沒認出那是小嫣,那女人的孩子,何況也有半年沒見,然而二樓似乎有了動靜,父親比我早一步查覺到那是他情人的孩子,很想下樓去見她。

 因為怕母親生氣,父親特地跑上樓要我去開門看看狀況。

 「趁現在你媽媽還沒被吵醒,幫幫我吧,就這一次,去看看那孩子想做什麼再告訴我。」父親以難得一見的委婉態度求我。

 「你還是背著媽媽跟她在一起?」我忍住怒氣問著。

 「沒有。」他急著否認,「自從你媽媽發生那件事後,我就已經跟她分手了,你應該也知道,她再也沒抱小葉來看診,所以……」

 我打斷他的話,「若已經切斷關係了,她女兒還會來找你嗎?」

 「我不知道,事情已經過那麼久了,為什麼現在又來,我真的不知道。」從他的眼裡看來,好像真的沒說謊。我一時心軟,也不好再質問他。

 「知道了,我去就是。」見我態度軟化,他立即感激的望著我,還跟我道謝,看到他這個模樣,我更覺得母親可憐,如果這麼有良心,當初就不該背著母親和那女人交往才對。

 姑且就這一次,最後一次幫他,誰叫他是我父親呢!

 我帶頭在前走下樓梯,到了二樓轉角,竟看見母親沒坐輪椅,獨自爬行到房門外等著。

 「三更半夜你們要去哪裡?」

 頂著一頭亂髮的母親抬起臉來,面色凝重的問,並以雙手代替雙腳,邊說邊移動她的身軀,身後拖著白而長的睡衣奮力往前爬行,不間斷的問:「你們要去哪裡?」看得出來她對我們擅自行動很不滿意。

 說真的,當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嚇住,母親爬行時就像恐怖電影內的女妖,面部猙獰逐步向我和父親逼近。突然,我感到腳邊濕潤,似乎有溫水流過來,我回頭看,只見父親兩腿發軟,上下齒列不斷打顫,「沒……沒有,我們……哪……哪都不去。」等他說完,我腳底已是浸溼一片。

 後來,我和父親各自回房睡覺。不管門外有人怎麼喊叫,甚至說是抱著孩子來看病也無法搭理。儘管母親坐著輪椅,但父親恐怕是懷抱著對母親的愧疚和恐懼,以至於無法救助那個孩子。如此一來,說是父親與母親的角色在那一夜完全逆轉過來也不為過。過去我怨恨父親,但在那晚之後,完全記不起他過去與女人調情的風光模樣,就連過去對他身為醫者的崇敬也不復在,現在不過是個看妻子臉色淒慘過日的敗者。

 而我,或許因為那晚的事衝擊太大,夜裡做了個夢,夢境類似那天晚上。在夢裡,我不顧一切下樓開門,但門外求診的聲音卻在開門瞬間停止,開門後也不見人影,當下,我又驚又怕,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了,然而,就在回頭時,無意間瞄到腳下,我立即驚跳起來,飛也似的逃回房間,因為地上竟有一堆孩子的骨骸。

 隔日,我將夢境告訴父親,他聽完後默不作聲,但眼眶含淚,似乎我的夢境在現實中真的成真了,如果是真的,那母親不就是間接殺害孩子的兇手?我背著父親告訴母親這件事。

 她和父親反應不一樣,指了指她癱瘓的雙腳,笑著問我知不知道她受傷的真正原因。我搖頭,這件事我還沒問過父親。

 看我這樣,她孩子氣的說:「是我故意從高處摔下來的,故意的!」刻意加重後面三個字來說明她的惡意,接著便誇張的大笑,整個臉部扭曲得不像是我所認識的母親。

 我無法直視這麼可怕的母親。那晚又做了惡夢。

 日後,我猜想,母親是知道一切才這麼作吧,包括我和父親串通的事也一樣。只是,母親不知情的是,那日她的笑容,讓我聯想起父親舊情人臉上輕盈的笑。兩者在本質上並無不同。

 所幸,我已過了常做惡夢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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