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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的春天,那暖風帶著淡淡的香草香,就這麼拂上了裕仁皇太子略帶疲倦的臉上,這就是他台灣行啟的第六天,那個在航行前意氣風發的眼神,如今卻在台南的暖風中,輕輕闔上……。太子行啟昰皇家歷年的傳統,也是他脫離那些紛紛擾擾的唯一藉口,沒想到母后下的一道命令,卻也澆熄了他那顆雀躍浮動的心,於是,他麻木的自橫須賀港搭艦,又盲目的在基隆港抵台,只因他那個尚未過門的太子妃正無時無刻的伴在身邊,在微風中,裕仁太子突然感到寒冷。依稀記得,在一九一七年的某一天,日本皇室為他遴選久邇良子為太子妃,裕仁就這麼靜靜的看著窗外,卻憶不起那個叫「良子」的女孩,擁有怎樣的面孔。一個與皇室世代相交的貴族家庭的女兒,才有資格成為日本的太子妃吧!自從訂親之後,裕仁心中那顆年輕的心便漸漸的沉寂了,他知道皇太子的肩上有多少責任要負,頭一件便是放棄自己的愛情。裕仁與良子的哥哥有著金蘭般的情誼,自小就玩在一起的,他知道皇太子對馬背上的依戀,知道裕仁喜歡迎著風奔馳的感動;皇太子也知道他對武士道的推崇,知道他喜歡雙手撫過武士刀的感覺,但皇太子卻對他妹妹一無所知,對良子這個女孩既熟悉又陌生。

  車子緩緩的駛向前方,裕仁皇太子的前額輕抵著車窗,雙眼緊緊的閉著,因為他知道身後有著一雙關心的眼神正望著自己,所以他情願閉著。自從與良子訂婚的消息宣佈後,一種混亂的氛圍便嵌進皇太子的心中,先是日本政壇飛揚跋扈的長州藩閥竭力反對,後有政壇元老縣有朋揭露良子出生的久邇家族有色盲遺傳症,不適合作為未來日本天皇的孕育者,裕仁輕輕一嘆,他知到所有人都想在這個時代裡爭個一席之地,只是他們來回拉扯的正是自己最真切的幸福呀,他迷惘了。

  「下一個行程是在哪裡?」裕仁皇太子淡淡的問,身旁的侍從趕忙回答:「起稟殿下,我們是要到台灣步兵第二聯隊訪視(今成功大學光復校區),現在走的大道上,待會兒會有台灣人民夾道歡迎。」裕仁微微皺一下眉說:「還是改走鄉間小徑吧!我想聞一聞風的氣味。」侍從面有難色的說:「殿下,臣惶恐,台灣這裡仍有知識份子主導的台灣議會請願運動,如改走林間之路,臣擔憂殿下玉體之安危,請您三思。」裕仁太子眉頭皺的更深了,他漠然的看著窗外,並不答話,在這沉默的氣氛裡,只剩汽車隆隆的引擎聲和侍從侷促不安的身影,他一方面畏懼裕仁太子生氣,一方面又要顧及從總督府出發前田健治郎總督對自己的叮嚀,千萬不可以使皇太子身陷於危險之中,想著想著,這時侍從突然聽到一個極輕極溫柔的聲音說:「殿下這幾天舟車勞頓,難得有寧靜的時刻,我看這次就依殿下的意思去做吧,侍官。」侍從原想再辯解一番,但他一抬頭便看到了良子太子妃那溫柔的眼神裡,帶著些許的強硬與淡淡的哀愁,當侍從下令轉換路線時,依舊思考著太子妃那雙動人的眼睛,為何能同時低訴不同的生命故事?而此刻的裕仁皇太子依舊靜靜的看著窗外,對良子的話語,無動於衷,太子車隊就這麼向微風裡行去。

  南台灣的風輕撫過皇太子那年輕卻略帶老成的神情,山林中的鳥語花香就這麼毫無預警的刺上他的心頭,坐在車隊中的裕仁皇太子,正走在前往台灣步兵第二聯隊的路上,也正走在前往人生未來旅途的叉路上。車子依舊在風裡行進,這時裕仁望著車外的景色,耀眼的光芒灑著亮晃晃的金粉,就這麼翳入了他的眼簾,陽光跳響在枝頭的樹葉,在斑斕中演奏了一場屬於大自然的樂章,裕仁看著這滿山林的大樹,一種莫名的舒暢突然湧上了心頭。突然間他看到高大樹群的背後竟參差著一株矮小的樹種,不禁問道:「這是什麼樹種,怎麼會把它種在這裡呢?」

這一問,問的侍從們個個倉皇失色,他們沒想到皇太子竟會提到樹種,人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一個溫婉的聲音就這麼靜靜的答到:「殿下,這是從本國鹿兒島帶進來的原生種榕樹所移植過來的。」皇太子微微詫異的看著他那個向來沉默的太子妃,不知道她竟懂得這麼多,良子接下去繼續說道:「殿下,您別看這顆樹現在矮小,它將來能長比任何樹更高更大,活得比任何樹更遠更久,也許哪天我們都不在了,它依然在這裡靜靜的看人們在它的蔭下乘涼,靜靜的聽屬於人們心中動人的聲音,然後在時光的流轉中,靜靜的等待那最後一片葉子,落下。」裕仁望著良子那不算出眾的相貌,在此刻竟有著奇異的光芒,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原來她擁有這麼動人的的神情,這麼溫暖的一顆心,怎麼我從未注意到呢?」裕仁皇太子在心裡默默的想著,正當他入神的望著良子時,一陣風吹的林間樹木沙沙作響,皇太子猛然回神,看著那棵矮小的榕樹也在風中搖晃,裕仁那向來莊嚴的臉龐突然微微泛紅,彷彿被榕樹攫住了自己的心事,而不知所措。這時跟在皇太子身旁的侍從也注意到,太子自訂親後向來呆板的嚴肅面孔,竟在微風中輕輕的笑了。

  突然之間,「碰」的一聲,一顆子彈從裕仁的身邊擦身而過,在他尚未反應時,一群人便湧向前護著他,而第一個擋在他身前的就是自己那尚未過門的妻子─久邇良子,那個連走路都跟他保持距離的女子,那個連講話都不太敢望著他眼睛的太子妃,竟在第一時間抱住他的身體,不讓所有的危險在他身上發生,一波波的子彈又射了過來,裕仁的司機立即提速,狼狽的閃躲著,侍從已認出攻擊的是一群朝鮮人,並想起田健總督所說的,這些朝鮮人與台灣知識份子過從甚密,想著想著,爆火聲就自身旁響起,一陣煙霧瀰漫,誰也看不清楚誰,裕仁緊握著良子那濕冷的手,在煙硝聲中彷彿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煙慢慢退去,敵人也一一屈服,裕仁皇太子這才聽到台灣步兵第二聯隊的將軍,跪在自己跟前請罪,嘴裡惶惶恐恐的說自己使殿下受到驚慌,不知該當何罪,裕仁下了車,扶起了將軍,口中說些慰勉的話,這時他突然想起在煙霧中那雙緊握的手,在一陣混亂過後,他突然覺得溫暖。

  太子的車隊在第二聯隊的保護下,緩緩的前進。一會兒,車隊駛進了台灣步兵第二聯隊的駐紮地(今成功大學光復校區),所有正在操練的士兵都在大草坪上集合,頂著南台灣炎熱的高溫,只為一睹在日本人心中宛若神人的裕仁皇太子,裕仁只簡單的講了幾句話,就在侍從的傘蔭下,觀看士兵操演,步兵的演練十分精采,一會兒變換陣型,一會兒匍匐前進,一下子射擊訓練,一下子刺刀攻擊,這對從小接受軍事教育的裕仁來說,更是格外的親切。正當士兵們個個汗水淋漓之際,無情的太陽也不甘示弱的展現它的火傘高張,在無止盡的操練下,一名小兵就在陽光下、皇太子的眼前噘了過去,將軍馬上派人把他拖下去,並向裕仁皇太子致歉說:「那個病夫,真是有損我國軍人之尊嚴,殿下,臣惶恐,待會一定會好好處罰他。」這時原在隊伍中的某一個士兵,就衝了上來,一個箭步跪在皇太子的面前說:「啟稟殿下,木村(剛才昏倒的小兵)他之前才因軍事演習受了一次重傷,尚未完全康復又染上了風寒,最近為了在殿下的面前有完美的表現,更是沒日沒夜的出操,所以他才會體力不支,請殿下從寬。」將軍一聽更為震怒,正打算要斥責這位無禮的士兵時,身後一股柔和的氣息突然輕輕的說著:「將軍,那位身體不舒服的士兵送去軍醫處了嗎?他們用生命來保衛我們的國家,在生病時一定要受妥善的照顧,知道嗎?唉,這個大草坪太空曠了,太陽就這樣直直的照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你看每個士兵都汗流浹背的,如果有個陰影處,讓大家避避,不知該有多好哇!」將軍愣了一會兒,才在太子妃面前點稱是,裕仁靜靜的望著太子妃說話的神情、望著她那顆溫柔的心,當她回首向他望去時,裕仁才發現自己那顆乾涸已久的心,重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微風。只見太子笑著對太子妃說:「那…我們來種樹吧!就種那種將來會長得很高很大的榕樹,好嗎?」侍從們想也想不透皇太子與太子妃在做些什麼,只是派人趕快去準備鹿兒島的原生榕樹,並一邊照顧著正在掘土的皇太子,只見裕仁的臉上充滿汗水,卻在汗水滴落的剎那,晶光閃閃。在夕陽下,那顆剛種下去的榕樹在風中搖曳,裕仁看著暮靄中,因榕樹而微笑的良子,才發現她的笑容竟宛如天使般,在微風中閃耀。當時那個小小的榕樹,如今已成了成功大學的精神地標,世人總有一天會忘了手植它的裕仁天皇,也會忘了伴著裕仁走過戰敗投降到經濟改革的良子皇后,更會忘了當初廢除一夫多妻制的矢志不渝,歷史一頁頁的翻過,相將王侯都在煙塵中消逝,只剩成大榕園裡的那一棵老榕樹,見證了一場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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