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屋簷下同住二十年,我和她醒著面對面的時間很少超過三小時。

 

說得更精確一點,我們不只是同居關係,甚至共用一個房間、一張床,然而就算每晚肩碰肩、挨在一起睡,卻也是分別進入各自的夢鄉、編撰最私密的情節。我們的劇本不曾寫下彼此,即使身在夢裡、即使我們的血液是共同的血液,她是我妹妹,我們不僅長得不像、也不熟。

 

我一點也不適合當姊姊,和她比起來,我簡直是個被寵壞的小女兒,我敢發誓:自己一天都沒照顧過她。小弟出生的時候她才六歲,母親忙著照顧店裡的生意,她像個小媽媽似的幫嬰兒換尿布、洗奶瓶、沖牛奶,動作就跟媽媽教室裡的宣導短片一樣標準純熟。喝完牛奶以後要拍背打嗝、擦拭嘴角的溢奶,抱嬰兒要托頸、托頭、不能用力搖晃,動作要輕柔得像是用筷子挾起一角嫩豆腐…,九歲的我站在一旁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活像個監工,那時我並不知道有所謂的作業標準書,否則我一定會以為她曾經受過專業媽媽訓練,她的細膩程度連生了四個小孩的母親都比不上!家務、店務兩頭忙的母親從來都沒有時間和我們好好說話,更不用說抱小孩、甚至玩小孩,關於這一點…妹妹替母親做到了。剛出生不久的小弟只要聽見她的聲音,即便不會翻身都要設法轉動眼球尋找她的方位,我至今都想不透她是怎麼辦到的,口齒不清的六歲小女孩加上一個出生不滿六個月的嬰兒,或許是憑藉著手足之間的默契在進行跨語言交流,九歲的我無法理解,二十九歲的我也只能猜測。

 

在她上小學之前,我們曾經形影不離好多年,不管是白天晚上、醒著睡著、吃飯洗澡都在一起。我一直覺得她長得很像真人版玩偶,圓臉、圓眼、臉頰鼓鼓、粉嫩粉嫩的,把長髮編成辮子、穿上可愛討喜的碎花蕾絲邊小洋裝,簡直和我們手上抱的洋娃娃一模一樣!只不過我的娃娃不會眼眶含淚看著我、也不會像塊口香糖似的沾上手甩不掉、更不會像個背後靈那樣緊貼著、然後『大姊、大姊』的叫上兩個小時,每次氣極了對著她大吼:

『叫什麼叫,你到底要幹嘛?』

『嗚嗚...嗚嗚』

『哭什麼哭啦!你很煩耶!到底要幹嘛?』

『嗚...跟我一起玩啦!』

糾纏了兩個小時之後,她怯生生的吐出這一句,像是準備已久的告白。

 

同樣的事情天天上演,每回都是一樣的對話、一樣的結果,我從來不願意『屈服』在她的纏功之下,以至於母親總是不停的質問我:她到底又在哭什麼?我一度懷疑她在模仿鄉土劇的女主角,那種抽抽搭搭的啜泣聲、還有悲情愁苦的神色應該只會出現在電視上才對,我甚至曾經想過,要是哪天她決定當個演員,我一定高舉雙手雙腳贊成,那收放自如的哭功肯定能打敗風靡一時的瓊瑤女主角。不過,我的妄想沒有成真,妹妹的眼淚好像只有我才能逼出來,或許當初的切入角度根本就錯了,不是因為她能哭所以適合當女主角,而是因為導演我下對了指令。雖然我的確把她當成『所有物』,就像我的娃娃、新鞋新衣和兔兔橡擦,也曾經對每個人都說過『她是我的,只有我能欺負她』這樣的話來彰顯我的主權,但這並不表示我願意承擔她的情緒,事實上,那時的我連自己的情緒都未必能駕馭。

 

讀小學之後我一直都很忙,對於一個虛榮又貪心的人來說,小學是一段很快樂的時光,你可以是排長、班長、風紀股長再加上模範生,你也可以是升旗台上的旗手、廣播室的音控員、或是路隊長,還可以參加美術、作文、演講、合唱團比賽,甚至能在每次的月考都打敗某位老師的兒子、持續蟬聯第一名。有時我會突然停下手邊的事情發呆,猶豫著不知道該先寫作業還是先背演講稿?放學以後到底要先練唱還是先畫比賽的海報?早上到校應該先在黑板上留下老師出的早自習題目還是先去準備升旗典禮?每天都在複雜的行程裡掙扎,偶爾會有那麼一瞬間搞不清楚自己當下的身份究竟是哪個,或許我喜歡人們的稱讚和掌聲、或許我其實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出色、或許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當年我不會表達心中的疑惑,只是有時候會望著手中的洋娃娃和比我先睡著的妹妹出了神,她的長髮不像我這樣漆黑,而是淺棕粟色、又細又柔,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種髮色正是所謂的『黃毛丫頭』,更多年以後滿街都是染著這種髮色的人,他們說那叫『時尚』,我倒覺得那是人們用來掩飾真實心智年齡的藉口。

 

花了六年的時間博取掌聲,第七年終於後繼無力,第八年乾脆放棄,可能是因為升學班的對手都太強、也可能是因為我終於發覺自己愈來愈不認識自己。每天不停的考試、課後輔導、考試、補習,吃飯和睡覺的時間都受到壓榨,我老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新買的牙膏,看起來飽飽、鼓鼓的很充實,旋開上蓋以後才發現:牙膏不是灌太滿就是灌不飽,從來都沒有剛剛好的時候。太滿的牙膏會用一種很噁心的方式宣洩不滿,蓋子被開啟的剎那壓力釋放,裡面的白色膏狀物拼命推擠著想要一湧而出,完全不管你需不需要,一股腦兒的沾滿瓶身、牙刷、甚至是你的手,千萬不要勉強把蓋子壓回去,那只會讓情況更糟,壓力不平衡反而會加速推擠作用,直到它們終於心滿意足的釋放出足夠的量,通常一條新牙膏也就只剩三分之二了。如果拿到一條灌不飽的牙膏,情況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擠一下沒看到預期的白色膏狀物、反而吐出一堆無謂氣體,還來不及弄清楚那是二氧化碳還是氧氣…就已經消散在空氣中。壓了將近三分之一條終於看到期待已久的牙膏,當下的心情沒有喜悅、只有無奈,還沒準備好要出廠的牙膏充滿了空虛和嘆息,如果它能安排自己的一生,當它一切就緒的時候應該會讓人更加心滿意足。

 

妹妹的書桌和我比鄰,但是中間隔了一架簡單的書櫃,就像小時候下過的『命令』一樣,好像只有那樣的距離才能隔絕我們的關係。事實上,我們早就各自架起無形的圍牆,冷漠片刻不離的懸在我們之間,這一停頓就是十多年。國中、高中、大學,我們照著自己的劇本鋪陳情節,偶有交集卻不曾真正重疊,總會走回自己的軌道、繼續堅持自己的方向,就連我們選擇同一個系所也鮮為外人知,要不是名字只相差一個字,恐怕直到我畢業都沒人會發現我們的關聯。或許命名之初就註定了吧!長相、性格各異的姊妹終究還是姊妹,基因和血液這麼隱蔽的密碼一般人無法得知,名字所挾帶的暗號就比較顯而易見。

 

我和她,彷彿兩塊磁鐵,註定密不可分、卻又因為彼此的固執而互相牽制、互相排斥,南極和北極看似相隔千萬里、毫無關係,實際上,兩地同為無數冰山冰原所覆蓋,同樣寒冷、同樣寂靜,就像我和我妹妹…最熟悉的陌生人,因為太過相似、所以太難親近。直到這幾年,我們各自經歷了結婚、生子等人生重要大事,無論是我的還是她的,我們都不再缺席,以前留下來的空白頁有如事先預想好的一般、專門為了補寫共同情節而存在。究竟是什麼原因融化了各自築起的冰山、拿掉了彼此立下的隱形屏障?我想…是因為兒子的誕生。妹妹天生愛孩子,當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就愛孩子,即使選擇的工作都跟孩子脫離不了關係。更巧的是…兒子正好和妹妹同一個星座,那一個月份,幾乎可以說是我們三個人共有的,兒子的生日不偏不倚、剛好落在我和妹妹中間,各據一端的兩個人、因為找到了共同的軸心而獲得平衡。有了孩子之後,兒時的記憶一下子全回來了!抽抽搭搭像個小媳婦一樣的哭聲、惱人的纏功、話說一半的壞習慣、黏死人的口香糖,兒子的個性像極了妹妹的翻版,外型和脾氣卻是仿造我。到底是出自內疚還是補償心態?我的人生劇本被自己帶回最初的最初,我和我妹妹…變成我的小孩。

 

女人似乎天生就知道該怎樣帶孩子,潛藏的母性在成為母親的那一刻立即被開啟,即便是像我這摩粗枝大葉的人、偶爾也會被自己熟練的手法嚇到。真不像我啊!這應該是妹妹的專長吧?這樣一想似乎就對了,是她吧!是她影響了我,就算沒有交集的那些年我們還是不斷的影響著彼此,無形的密碼和有形的暗號將我們的劇情重新寫在一起,甚至開始有了共同的朋友和共同的嗜好,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對妹妹留下的影響是什麼,直到某次聚會上聽見她對朋友說:我們不熟,可是我姊出去玩都會帶些紀念品回來給我。這句話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幸好我曾經留給她這樣的回憶,而不只是她眉尾上的刻痕~小時候想背著她下樓梯、卻同時滾到一樓所留下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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