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受過國民小學的教育後,經人介紹去紡織工廠做女工。那時桃園工廠的老闆全是從大陸來的外省人,他們供給住宿,宿舍連衣櫃也沒有,大家都是將衣服折好,放在紙箱。

媽媽說,剛進來時,一個月的工資兩三百,一天來算的話,才十多塊錢。

十多塊錢很多了,她說那時後的陽春麵才幾角。切確的金額,其實都忘得差不多,只是我的童年,只要出去吃飯,媽媽總點陽春麵。

媽媽薪水除了生活的開銷,尚留了五六十塊在身上以防萬一,其餘大部分的都寄回家去。工廠分早晚班:早班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六點,晚班則是從晚上六點工作到早上六點,工廠一天運作二十四個小時,每年只有在過年、端午節、元宵節時才休息。

直至二十三歲,有個歲數大她將近一倍的再婚男人,娶她入門。她離開了工廠,帶了幾幀友人的照片,就搬到桃園市,落地生根。

媽媽跟我說,外婆不喜歡那邊的人。只是那天,板著臉的外婆開口說話了:「在那,就要順從伊邊的人。」媽媽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能像個小女孩一樣尷尬地點點頭。 

幾年後,外婆身體微恙,躺著睡不著,坐久了就開始「啄龜」;再過一陣子,常常腰酸背痛、莫名的心悸,但那天早晨,精神卻特別好,直嚷著說要見女兒秀鳳,像個小孩子一樣。舅舅禁不住鬧,便請了半天假,載著外婆來家裡。  

外婆佝僂著身子,整個人貼在舅舅的背上,像個遇上海難倚著浮木的人。 

「叨位!」舅舅說著。 

外婆瘦黑乾黃的臉,緩緩昂頭,眼光似波地看著這棟房子,然後說:「這厝好,秀鳳嘸免吃苦了。」

其實外婆只在媽媽結婚時,來過一次。 

媽媽在廚房聽到消息時大吃一驚,這兩三年都沒出來走動的外婆,竟到門口來了,她三步併兩步從二樓跑到一樓,深怕錯過什麼一樣。外婆聽到腳步聲,便急急忙忙地想下車,結果一不小心,就從摩托車上摔了下來,大叫一聲,連鄰居都跑過來看。這一摔喚起之前的舊傷,外婆痛得眼淚直流,媽媽也哭了。 

原本外婆還可以下床活動,但自從那天起後,就再也沒人見她離開臥房了。直到,直到堂哥住進那間臥房裡。 

我對外婆的印象少,每次媽媽帶著我和哥哥回去,不是因為已經跟爸爸吵架,不然就是回來後吵架。  

我們常嚷著去外婆家,但媽媽下了班、煮完菜,也晚了。外婆走後,媽媽常常為此默默地嘆息。 

那天早晨父親帶我去外婆家,所有的娘家親戚都聚攏在客廳裡,媽媽也在裡頭,我沒見過爸爸到外婆家裡,他看著在靈堂上的照片,面色凝重地鞠躬,然後留著媽媽一人離開,回家喝酒。

 

有天,我說:「何時,我們再去外婆家?」 

「外婆家?伊是要去墓仔埔啊?」哥哥回我。媽媽聽完微微地牽動嘴角,氣氛是冷凝如冰的,我望著媽媽,她的表情,難以用筆墨形容。我們是該改口「舅舅家」但彷彿不願面對事實,直到讓哥哥戳破這個謊言。

「在那,就要順從伊邊的人。」媽媽時時想著那句外婆的話,在沮喪難過時、在遇到困惑時,好幾次,爸爸喝酒在外鬧事,成天吆喝,媽媽氣憤難平,有時爸爸還對她惡言相向,更罵她的娘家是賊是骯髒的垃圾。可是,媽媽從沒有過離婚的念頭,她說,以前外公死得早,所以知道,沒有爸爸的小孩是很艱苦的,她經歷過,所以更不能讓自己的孩子也走她走過的路。

 

「在那,就要順從伊邊的人。」媽媽想做一個與外婆一樣偉大的母親。

去年,哥哥大張旗鼓地將分離各地的兄弟邀了回去,那天假日又逢國定假日,加上禮拜一的教授又停課,整整休了五天之久。哥哥說,十一月二十六號是媽媽生日,直得慶祝的日子,於是他買了蛋糕,希望一同慶祝。 

那晚,全家喜孜孜的,關上了客廳的電燈,蠟燭光微微的黃,媽媽眼角的魚尾紋如深深的溝,滿頭斑白的髮也染黃了。 

「三個!三個願望!」大家拱著媽媽學年輕人許願。 

突然媽媽的眼光似波地望著我們,讓我想起十年前在門外的外婆。「這厝好,秀鳳嘸免吃苦了。」當時的外婆說。 

在燭火前,個個臉龐暈著燭光,而我只聽得清楚媽媽說:「如果能實現,我只要一個就夠了。」之後的,音量太小了,也不顧我們喊重來,隨即吐出一大口氣,吹熄掉寫著五十歲的生日蠟燭,煙霧裊裊上升,房內的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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