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外,總需要個理由。

夢裡面,我還是一個不滿三歲的小娃兒,似乎是冬天的空氣,我的皮膚顯得有些乾冷的難受,忍不住地轉了轉,被衣服包得密不透風的脖子,還扭動著自己的小小身軀;一陣噴嚏驚醒,右邊的鼻子,還濕濕的。

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出外……

噴嚏打得很大,我像是被自己嚇醒般,瞬間睜開雙眼,卻顯得有些糊塗了,我努力地想再看看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塊大大的榻榻米上,因為不停地翻動著,小小的嬰兒枕早已換了地方,它正在我的左手邊,我好奇地抓起它揮舞著,也許運動過度了,我開始覺得飢餓;牛奶,對,是牛奶。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裝在我的奶瓶中的食物,牛奶。

那真的是第一次,獨自出外。

躺在床上,睜著無助的眼睛,飢餓的聲音,比我能想像的世界還大;有點快昏厥一樣,我翻動著身軀,便在無意識下,爬下了六十公分的床板,離開了,這不知道是誰的房間。是的,我並不是在家裡,我是在一間紅磚砌成的房子中。

獨自,往門外走去。

我獨自一人,離開了大大的房間,像是尋寶遊戲一般,我沿著房間外的走道,走過了珠子一串串的門簾,又踏入了另一個空間;地上是一塊塊的紅色;我現在知道,那是些古老的方形紅色地磚;我繼續沿著走道,直到走進了廚房;那是一張很高、很高的深色圓桌,上面還有著圓形黃褐色的蓋子;但仍遍尋不著,我的奶瓶,也許,它是被藏在黃褐色的大圓蓋底下吧。

門外有一道亮光,像是個不一樣的世界。

那實在是個很重的東西,儘管我已經爬上椅子,使盡我剩下的所有力氣,仍然還是無法將它抬起;我感覺到沮喪,也許是生平第一次,接著我跳下了椅子,似乎放棄了奶瓶;我轉轉頭,環視了整間廚房,卻隱隱約約看見了亮光,此刻,那像是比牛奶更重要的東西,一直吸引著我的目光。

第一次,    我離開了家人,往不知道的地方走去。

我有點害怕又有些興奮,一直朝廚房的後門走近;外面是什麼樣子的,或許,也會有我要找的牛奶吧。不需要很用力,便被我推開了,這沒上栓的門;外面聲音很大,還不是看得很清楚的我,仍是欣喜地往前走去。但我的記憶,卻只停在這裡了;母親說,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走失經驗。

我以為,我真的推開了那扇門。

小時候,每次回到外公家,母親總會說起,一段關於我走失的故事。我聽起來,似乎跟我的記憶有出入,而大致上說來,就是不知道是誰把我搞丟的,害我在大年初二,流落到外公家附近的媽祖廟,幸好被在廟裡幫忙的舅媽看到,才終於得救,回到了外公家。母親總笑著,直跟舅舅、舅媽們說我頑皮,但我卻感到些許疑惑;到底是什麼原因,我欣喜地獨自一人,離開了外公家?

多年後,我還是會陪著母親回娘家,但站在所謂的外公家中,我卻像一個住在三合院落多年的孩子,心裡不由自主地對著現在這間,由三合院翻成透天樓房的房子,感覺到一陣莫名的陌生。

所謂的離家出外,是得到父母親同意的那種,還是,不告而別?

那是第一次想要和朋友去自助旅行,雖然還是在島內,只是旅行的時間不設限、行程不限制,地點、住宿都不確定;一次真正的旅行,單獨想要和朋友的聚會,隨自己的心意走走,只是想體會看看,長大的滋味。

瘋狂、叛逆?

這對於我的父母親來說,當然是一件瘋狂又叛逆的事。他們要怎麼樣才能聯絡到我,我又會出現在哪一個縣市,會不會有颱風?或者,可能去登山,一不小心迷路了?他們不敢再往下想了,便說了:「不行!」

又自以為是的,推動了那扇門。

不行?這對我來說,當然沒關係。我向朋友借了點錢,加上自己打工的存款,背著包包就在要上高中的那個暑假,只和另外的兩個朋友,開始了一段無目標的旅行。當然,每到一站,我都會打公共電話跟父母報平安的。

沒有設限,出外,真的可以自在開心?

沒有目標,在那次旅行中,讓我們夜宿在很山上又很老舊的溫泉旅社;沒有目的地,在那趟旅行裡,讓我們一再地錯過公車來的時間;等公車,也可能是一個下午的時間;趕火車,也可能與目標背道而馳;三個中學新鮮人,像瘋子一般,站在只有偶爾養殖蚵仔的漁民,才會經過的產業道路;三個自以為是旅行達人的年輕人,像驚慌失措的孩子,在颱風夜裡,被困在鐵皮加蓋的民宿裡。

原本,以為失去的,其實,也是種獲得。

就這樣在十天之後,我們決定結束這一趟,所謂學習獨立的不設限之旅,也為長大後的第一次出外,畫下句點;在南部,我們坐上了,業者所謂比火車票更便宜、快速的巴士,準備回家;但這又像是一場怪異的行程一樣,巴士在國道的每一個交流道接送客人,眼看著火車預定到達的時間已經過了,而我們三人仍坐在巴士裡,看著每一個交流道,上上下下。原本是有些生氣,但看著三個人無奈又有點狼狽的表情,還是忍不住大笑;也許什麼美景都沒看到,時間也都拿來乘坐交通工具了,但我們仍然是高興的;這是一種學習的經驗吧,也是一段,值得回憶的出外流浪故事。

出外,總是令人嚮往,是因為覺得被桎梏?

讀大學時,我沒離開爸媽的身邊,因為還住在家裡,上下學通勤著;我是一個,過著像一般高中生活的大學生;有點奇怪的感覺,但對於父母來說,這樣最省錢,小孩子也不容易學壞,真的是再放心不過了。

越覺得枷鎖,越想要逃離。

上大一時,原本還是符合可以申請住宿的規定,但是父母的催眠:省錢、節省開銷等等,一直在我腦袋裡,揮之不去。放棄了住宿的機會,我開始試著各種通勤的辦法,第一種是坐公車,高中時期便習慣了,但是上課的時間跟公車的時間,實在是太分歧了,所以我決定拋開公車時間的束縛,開始騎著自行車。

每天清晨的出外,總不希望見到催促回家的黃昏。

騎自行車上下學,不是往返宿舍而是家裡,感覺上,應該比較像是高中生。一個人,大清早背著背包,穿的又是牛仔褲,在已進入秋天的天氣,太陽悶烤著,總覺得自己是在蒸氣室裡運動著,汗流得很多,在我騎過的街道上,留下了一條蜿蜒的小路;孤獨感跟無奈的成分很多,總是一個人騎著,小路越來越長,仍舊只是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自己短暫的想像裡,出外。

時間,是困住自己的束縛。

終於,還是決定放棄了,自行車的通勤,似乎也有時間上的限制;我嚮往的,仍然是可以表現自己、肯定自己的大學生活,而這一切,更需要藉由參加活動來認同自己,於是,我買了生平第一輛的摩托車;這樣一來,通勤的時間縮短了,而留在學校的時間也增加了,我參加了三個社團,以及志工的活動,我覺得,我長大了,似乎能擺脫些什麼了,但是晚上九點回家的最後通牒,仍在我心中反覆地折磨著。

出外,和證明自己長大的關係?

年紀,似乎不是決定長大的關鍵;而大學時期的我,卻一直這樣認為著;年歲的增長,讓我更期待出外的日子,總是隨時準備著。每個學期,我總是去參加三天以上的露營活動,也盡量爭取夜宿學校宿舍的天數,還常常跟同學去夜遊,偶爾,還因為錯過宿舍的門禁時間,而落得一身,被迫睡在便利商店裡的窘狀。而這一切,只是想學會出外,僅是如此而已,明明,還一直都在意著父母的想法;於是,我始終,仍像是走不開的孩童。

出外的正當理由,無非,就是工作。

大學畢業後,天真地逃到了外縣市工作,以為就此,家裡的一切,我可以不去在意了。但人生的旅途,出外,若真的是為自己的不安,找上一個正面的理由;那真正的出外,難道就只是,為了別人,而不應該是自己嗎?

禁錮、釋放?從來就只有自己在意。

那一年,在外面也不是過得很如意,心裡面仍然掛念著,當時家族中最年長的伯父;小時候,這位伯父很疼愛我,據說,從我還是嬰兒時期,他就常常為了要幫我補充營養,而買了一大堆昂貴的副食品與魚油回家。

我有印象以來,一直到國小二年級,他仍然很照顧我和弟弟,每個禮拜總會寄來許多的補品,也固定每個月探望,當時已經搬到北部的我們;他沒有子女,也因此,對我和弟弟特別好,他總說老了,就要搬來和我們同住。

出外,是為了實現自己?

國小三年級那一年,伯父被送進了精神病院;醫生說:「還好,休養一陣子,也許就會正常了。」看著,被五花大綁送上車的伯父,我難過地問著爸爸:「阿伯怎麼會變成這樣?」爸爸嘆了口氣,緩緩地道出,一段屬於伯父的故事。

這位伯父,是我奶奶最疼愛的兒子,因此,他從小總是很有自信,也很有抱負,還常常說:要給全家人好日子過!於是,國小畢業,他就到了中部半工半讀,學了水電和機械,而後回了家鄉,便開了一家水電行。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生意一直不好,這讓一向自視甚高的伯父,遭遇了第一次的打擊,就在一天的夜裡,他開著跟朋友借來的汽車,就這樣撞上了省道旁的電線杆;半年之後,出了院,因為傷到腦,恢復得很慢,但一心想要給家人好日子過的伯父,還是決定跟朋友合開了計程車行,由他負責照顧店內的事。

「那伯父不是在工廠上班的嗎?」

爸爸哽咽了一聲,便又說了下去。

誰知道,朋友騙了伯父投資的錢,跑了。當時,伯父氣得不得了,結果,好在有一位鄰居介紹,他就這樣到外地上班了;伯父一直是辛苦的,賺得錢都往家裡送,一年又過一年,也因此蹉跎得早過了適婚的年齡。

年輕氣盛地走出去,也許,總會撞得遍體鱗傷回來。

當初以為,到了外縣市就能比較好找到工作,結果,在一面掛心家裡的事,一面忍受著沒有親友的孤單,我終究還是回家了。

國小三年級那年,伯父被送進了醫院,狀況時好時壞;奶奶一直不忍心,伯父一個人在醫院裡,便和父親商量,要讓伯父再回來祖厝住;就這樣伯父搬回了老家,直到奶奶過世。而後,因伯父年老體衰,家人便又把他送進了老人安養中心,請專人幫忙照顧。

這些年來,造成伯父精神障礙的原因,醫生總說:是當初車禍的腦傷造成的。但我們這些晚輩私底下猜想,或許是因為在外地太擔心家人的緣故;也或許是,一輩子的付出,結果卻沒有達成什麼樣的目標;又或許,是了解到生為人的責任與悲哀吧。每當我和家人到安養中心探望伯父時,他總是興奮地說起,他年輕打拼時的故事,還常常得意地認為,他當初如果是留在高雄,也許,他會是工廠的大老闆,也有可能是上市公司的董事,就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著;儘管,他的言談中,仍是這樣肯定著自己,但他的眼神,卻像是灰濛濛的鏡子,我從中看見了自己,而他,又看見了什麼?

我出外工作的那年,伯父因為肺部問題,常常進出醫院的加護病房;清醒在普通病房的他,變得沉默寡言,他看著父親,留了些眼淚,無力地勉強張開嘴,喘著氣地說著:「我跟你們回家住,唉,我也想再去見見老同事。」爸爸點點頭,才別過頭去拭淚,旋即,伯父又被送到了加護病房;這次,再探望他時,他插著管,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安安靜靜。

出外,總是必然,從來,就不需要理由。

還是想著,出外,是否,是指離家遠去的意思,還是終有回去的一天?或許,我們人生中,最後一次的出外,是不是,就是,回去見祖先的那一日?

終其一生,我們逃離著,就像離巢出外的鳥兒;但仍是時常地回頭張望,不敢一下就飛得太遠;仍舊頻頻掛心著、心繫著,那早已經空無一人,卻曾叫做家的巢。

我想,從我第一次獨自出外後,我再也沒能欣喜地去推開那扇門,面對著那扇門後光亮的世界,偶爾還是會有期待,但總是不想當遊子,怕會有不認得家的一天;但離開家的機會還是有,但我總走得不遠;我不再往前狂奔,只想,慢慢地欣賞沿途的風景,走著、走著。

出外,我的心裡,還馱著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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