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不代表思念。

那年已經離我非常遙遠,卻感覺還像是昨天發生。

面對著縣立醫院的大門,心裡有絲迷惘。該不該走進去??這個問題反覆困擾著我,但又無人能給予答案。不知不覺中扯出一聲嘆息,在踏入水泥砌成的磚牆內的剎那,雙腿竟是不聽使喚的微微顫抖起來。

多年未曾謀面的親人,選取這樣一個地方重逢,不知道是不是也算別出心裁?想像力不豐的我,無法臆測此刻的他是甚麼模樣,歲月將他搓的或圓或扁??雖然揭開謎底根本用不著十分鐘,眼前的長廊再加上電梯升降的速度,十分鐘絕對綽綽有餘,我卻任自己走足了三十分鐘,直到心情平穩為止。

這不是我第一次走進醫院,當然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我從小就不喜歡上醫院,盡可能的躲遠,非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步入。這回要不是因為他住院的消息輾轉傳來,我想我仍是不願走進這堵牆內。

午后十分,穿梭的人潮有些零落,在一片五顏六色中隨處可見穿著一身白制服的醫護人員出沒,那片白一映入眼簾我的眉頭便不自覺的鎖緊。我一向不討厭白色,但卻厭惡醫生與護士身上那襲白袍。很奇怪是不!!對我來說兩種白是不同的;色彩裡的白,象徵著純潔與無瑕,而他們制服上的白,呈現的卻是沉重的死白。

我刻意將目光放逐在每一片繽紛之中,避開那厚重的死氣沉沉,在密閉的電梯空間內,我不禁想起一些有關他的片段:

[林林總總對啤,口口聲聲要酒。]

[一個人心裡頭想著甚麼,看到的人也會是甚麼樣的,因為人的意念會化為一面鏡子,反射別人,也反射自己。]

他沒有讀過甚麼書,在我印象中卻老是能說出一口至理明言;擁有富饒的內在,卻有著一張飽嚐滄桑的世故臉龐。因為他的表裡不一,我選擇和他保持適當的距離,我想多數人也和我一樣。

一路上電梯做了幾次吐吶,原本空洞的腹內像個氣球漸漸被充飽。抵達五樓時,我得奮力的撥開人群硬擠出來。拐彎後,我的腳步在倒數第二間病房前停下。

[剛好可以賺到幾天假。可以支薪又可以放假,這種好慷要上哪去找??]

[住院算好慷嗎??你病的頭殼都壞掉了。]

前面談甚麼我沒聽見,但後面兩句飄進我的耳朵卻是字字分明。老大頭殼甚麼時候壞的這麼嚴重我都不知道,該不會忽然發起狂來持刀逢人就砍吧!!我不免為自己的安危擔心起來。略微遲疑,最後還是舉步走進那道白天永不闔上的象牙色的大門裡。

[小妹,妳來了。]床上的病人咧著嘴對我笑著,笑容中透著一股意外的驚喜。

[嗯!!]我冷漠的點頭回應,吭氣的聲音不高,但肯定屋內的人都該聽見。在回應的同時,我的視線帶著一絲研判不著痕跡的掃過他的臉頰。

一張看的出年輕時極為俊朗的面容上頂著一頭失去光澤的黑色亂髮,他嘴下的鬍鬚顯示著至少三天沒整理過儀容的光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精神看來也不差。

[有沒幫我帶瓶酒啊??或是香煙類的??]他熱絡的停不下嘴。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不知道是故意忽略我的眼神,還是真是神經太大條了,他壓根沒注意到我刻意營造出來的冷漠。

他呼吐出來的話像一隻墨魚張著爪子向我襲來,下一刻我已經跌進一股噁心而黏膩的黑洞中,那感覺幾乎令我作嘔。無意識的糾緊眉頭,僅是張著一雙冷眼與他對峙,卻再也不想吭聲。

[幫幫忙嘛!!我的好小妹,煩勞妳到販賣部幫我買一下囉!!]像個孩子似的纏著我討糖吃。背負在身後的雙手正擰緊拳頭,我得將牠們緊緊扣住,免得一不小心落在病人的下巴上。

老實說我有點後悔來這一趟。我應該留在公司繼續與堆疊的傳票廝殺的,好端端跑到這聽他發神經,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做出這種決定。

[你看起來很好嘛!!]語氣透著一絲濃濃的譏誚。

[甚麼很好!!他差點就死掉了。]病人還來不及回應,病人的太太~我的大嫂就扯開喉嚨尖叫了起來。她的模樣倒讓我想起鄉下的自然鬧鐘-公雞,他們鳴叫的模樣簡直如出一轍。

[妳大哥前兩天還因為不停的嘔血住在加護病房內,直到昨天下午病情轉好,醫生才准他轉到普通病房來。]喇叭還不斷的放送著,我唯有皺眉以對。如果此刻有面鏡子打照,我想我一定能看見自己原本各就各位的五官此時正聚攏在一起,五官堆疊成一官。

[那,這些錢給你們用。我要先回去了,有甚麼事再通知我。]我面無表情的將一個包著鈔票的紅包袋塞進病人的手心,跟著下巴微抬,裝模作樣的耍酷的從他們面前離去。除了錢,他們看來甚麼也不缺。

[小妹,別急著走,留下來聊聊天嘛!!]這話響起時,病人已經遠遠的被我拋下。

冷酷嗎??或許是吧!!那句有甚麼事再通知我暗示的不是後事嗎??想來我何止冷酷而已,還很殘忍。

離開醫院一大段後,我臉上的線條才逐漸柔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他與我承於一脈血緣,套句老話得共修五百年才有這樣的緣份,而我看來卻在賤踏這份真心。其實我對那副皮囊並無深仇大恨,我真正怨的是他那張嘴,若不是那張貪婪的嘴他何以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無論如何我還是親自來探望過了,再不願意,我還是勉強自己走這一遭,也算是盡了兄妹之義。

無須聯繫,只要偶而自遠方捎來訊息,知道彼此平安也就足夠,至少我是這麼想著。

千篇一律的生活模式,日子淡的無色無味。直到舊曆年近,黑白的生活才被添上五顏六色。

埋首在堆積如山的請款單中,手指律動的速度極快,每一回離手,便有一筆傳票烙印,然後在地面上逐步增高。

電話不甘被冷落,擠在忙碌的高峰迫不及待的響起。

[喂!!我是雨婷。]平板的語調搭著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孔。

[姑姑,我是三義。妳能不能到縣立醫院來,我爸爸他…不行了。]夾著一絲哭聲,我的大姪子在電話那頭低聲泣訴。

[我馬上來。]

蓋回聽筒,我急切的向主管告假,三步併為兩步衝上駛往醫院的計程車。十六分鐘後,我已置身在醫院大門外。

這是他第二次入院了,希望他的運氣仍像第一次那麼好。穿過漫長的前廊,我的腳程沒有絲毫耽擱。

左腳一踏進室內我整個人就呆住了。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床帶有血跡的被子,到處奔灑的血液倒像是被人刻意渲染過般將病房妝點的鮮豔無比。血的顏色介於鮮紅與暗紅之間,離開人體時間應該不長。

無數的景象從腦海中閃過,想將它抓住細看,遲滯的動作卻無法擒獲任何一幕,只能任它來去自如。

[小姐,妳在找病房裡的人嗎??]停格許久,我被護士破繭而出的聲音驚醒,在一片渾濁中慢慢掙出升天。

[他人呢??]

[他的屍體剛被葬儀社的人抬走。妳可以到櫃台問問。]

沒等她講完最後一字,我已越過她的面前直奔護理站。如該護士所言,遺體早已送至殯儀館冰封。隨後趕到縣立殯儀館的我,並沒有勇氣去面對一具冰冷變形的軀體,只在館外不停的打轉,竟是不忍離去。

事後,我才想起大姪子給我的訊息並不確實,按時間推算,大哥早在我接獲電話時,便已登西方極樂世界。當然,時間對現在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喪葬事宜由男生排行中的老么—我六哥接手,全權代表處理。我盡可能為他盡最後一份心意,騰空參加每一場法事。頭七那天,我想我是全場唯一發覺他歸來的人。

那天夜裡寒意不重,天空鑲著些許星辰,少了皎潔的月色,透著一股淒涼般的幽靜。

禮堂上一片花海,大哥的黑白照片被眾星拱月的擁在花叢裡。花海後是一張黃色的綢緞,沿天花板向下整個罩落下來。大哥的遺孤與我們兄弟幾個散坐在台下,各有所思的緘默著。五、六名披著道服的男女立在台前,誦經的誦經,敲鑼的敲鑼,敲木魚的敲木魚…偶而傳來令下,眾人起身跟著韻律一陣跪拜。

中場休息時,我們這群手足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平板的語調,凝重的臉龐,懷抱著相同的心思,卻沒有人主動挑起核心話題,反而是默契十足的避而不談。那三個遺留下來的孩子該如何安排??其實大家的心眼都在這個主題上轉著,只是也不先開口。眼角餘光中隱然有個東西在上下移動著,我不覺擺頭面對,這才發現花叢右上角角落裡的一株白色菊花忽上忽下的浮動著,儼然如一隻活物般。想來大哥也放心不下他的三個兒女吧!!

難道他們有事我們這些兄弟還會置身事外嗎??意念壓在心底冥想,思維才剛剛凝成,那菊花居然立刻就終止了原來的動作,或許是他已順利傳達了訊息,因此終於心安理得的離開吧!

我在出殯的會場上見了他最後一面。他躺在繡著銀花的黑色棺木中,閉著雙目,蒼白而沒有表情的單調臉龐上交織著柔和無比的線條。

輕輕的在心中道聲再見,卻不知道他能否聽見。

前往林口的途中,車聲悶悶響著,室內靜謐非常,空氣迴流時發出輕微的像是嘆息的[絲]聲極為清晰。

身為長子的三義領著弟妹坐在靈車上,大哥的骨灰裝盛在湛藍色的甕中,自始至終三義都緊緊的抱著,不曾離手。甕的重量不沉,捧在手心竟顯得沉重無比,而我只能遠遠望著三義困難的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卻無法為他分擔絲毫。畢竟,這無疑是他們三兄妹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輕。

卸去鞋子,一群人踩進鋪設大理石的光滑地面,在園內的服務人員的指引下拾級而上,最後來到寶塔的頂層。雕刻著花紋的精緻小門被緩緩拉開,葬儀社隨行人員在小小的方形空間底層鋪上冥紙,大哥的骨灰罈四平八穩的坐在冥紙上,從此有了落腳處。

匯聚的大殿上供著滿天神佛,任與會的親人懸著單一的神情不斷膜拜。率眾的主持不時舞動黃橙色的道袍,口中唸唸有詞的說著甚麼:指引西方極樂世界….駕鶴西歸西…之類的吉語,而我腹中的胃酸指數就在這片啷噹聲中緩緩升高直向喉嚨逼近。

繁瑣的儀式令已經有些勞累的家屬更加疲憊不堪,但誰也沒有顯露出不耐之色,或許是因為這是人生最後一段旅程了,再繁瑣也是僅此一遭,未來縱使有心,卻是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作陪了。

結束後一群人仍在殿外聚集,偶而有間歇性的對話響起,分貝很低,只是繞著周身迴盪著。

那天天空的色彩有點特別,白底上抹著一層淡的無法分辨的藍色,五又四分之三的天空被迫染著金光點點,還拖著一絲絲菊紅色的尾巴。

[回去吧!!記得別說那兩個字。]三哥的聲音像是嘴上罩著一個磁碗似的,脆脆的,還混著回音。

不能說再見,這是喪禮上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既然不能說,索性就甚麼話也別說了。彼此默默的點頭示意,各自決定停滯或是散去。在逐步拉遠的汽車的玻璃窗上投映著各人孤寂的身影,而他們也相同的擁有著失落的靈魂。

視線即將模糊前,我再一次的將目光投向天際。菊紅的色彩已然淡去,原有的那抹微藍正緩緩的增色中,內心的灰白似乎也隨著它的增色而點上色彩。

因一個靈魂的失去而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的無數家族,隨著時間淡去也失去音訊,誠然彼此都對對方的著落處極為清楚,也隱隱約約獲悉近況,卻有著絕不聯繫的默契,或許這也是這個宗族不成文的規定吧!!

偶而走過街道,總會不自覺的停下腳步,然後望著天空出神,在交疊的無數雲層間尋找某些失落的軌跡。

[小妹,記得幫我帶瓶酒……]耳際響起他那帶著孩子氣的熟悉聲音,我不禁莞爾,心想:會的,改天我去探望你時,我一定會帶上一瓶你最愛的老酒。

如今的他不必再遭受病魔折磨,更無須擔心喝酒傷身又傷心,想來,他現在在天上一定過的比從前更加快樂吧!!我由衷期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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