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1999年並沒有世界末日喔。」她說,帶著淡淡的微笑,眼角上產生了幾條暗示著時間之流般的細紋。

我看著她並且也輕輕拉起嘴角回應她的微笑。

熟悉的香水味輕描淡寫的從她身上飄散了過來,那應該是安娜蘇(ANNA SUI)的香水吧,我想。因為那味道跟我的女朋友完全一樣,而女朋友是個安娜蘇的超級狂熱者。

「是阿,結果到最後什麼也沒發生就順利的到了21世紀囉,其實我還滿失望的。」我說。

上午的陽光溫暖而明亮的灑落在亮綠色的草坪上,並且將毫無規則四散在草坪上的前衛大理石雕刻物拉出明顯的扭曲陰影

天空中沒有半片雲,藍得很徹底。

幾隻小小的黃色蝴蝶飛舞著。

我們並肩坐在花崗岩材質的長椅上。雖然氣候溫暖而舒適,但花崗岩材質的長椅依然冰冰冷冷的,像是為了什麼私人原因而任性地否定著太陽的熱輻射。

後方圖書館的建築物外型已經跟國中時代產生了細微卻無法忽略的落差。但左邊遠方的海卻還是跟以前一樣,順應了陽光的灑落而閃閃發亮。

空氣的流動很緩慢,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嘰嘰嘰嘰‧‧‧』的微弱蟬鳴。

她的頭髮比起模糊而淡薄的記憶中長了許多,白色洋裝下隆起的乳房形狀也跟在繡著姓名的制服中的小小而未發育完全時的乳房有了難以使記憶連續的區別 

從有些憔悴的臉龐輪廓到右手無名指上閃爍的戒指都跟我的印象中不太一樣了。

不!應該說一切在她本質中的氛圍跟構成那之中的東西都與我認知中的已經完完全全不同了,但這也是應該而且正確得像是1+1=2般的理所當然阿。

 

國中畢業後,我們雖然還是有見過幾次面,也像畢業前一樣在週末傍晚到中山路口的錄影帶店租了當週熱門的VHS錄影帶到我家看(其實大部份時間都是不停地重複看著鐵達尼號),最後在我房間裡聽著南方之星的卡式錄音帶,在那音樂聲中安靜卻激烈的交合著。

但是後來錄影帶店倒了,VCD漸漸地被DVD取代,就像是VHS當初被VCD取代一樣。

卡式錄音帶也逐漸地被CD打入了歷史的某個極小片段當中。

鐵達尼號最後沒有拍第2集,當時紅遍全球的新好男孩(Backstreet Boys)現在也幾乎消聲匿跡了。

 

我在國中2年級時瘋狂著迷地看著新世紀福音戰士(Neon Genesis Evangelion)的卡通,想像著世紀末時被諾斯特拉達姆(Nostradamus)預言將降臨的恐怖大王的樣子,並且慎重的跟她約定著萬一真的末日來臨,2000年的11日後如果我跟她都了下來的話要在何時何地見面。

「如果阿,真的世界末日了,我們都死裡逃生的話阿,就在我們每次去的那個公園的水池旁第2顆楓樹下集合喔,就是那個‧‧‧我們1親親那裡啦,不見不散喔。」

在某天放學後陪她走路回家時,我記得說了大概這樣用詞及結構上非常幼稚但態度上卻相當認真的話語。

而在橘紅色的夕陽下,她只是微微的看了我一下,接著就繼續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背著不知從哪裡讀到的英文詩句。但就感覺而言,與其說是,不如說是更接近俏皮話或童謠之類的文字組合;那些押韻的詞句中都帶著輕浮戲謔語感。

記憶中的一切在被時間沖刷後,很多東西都變得曖昧不明,順序及形象也都重疊混淆得像是被激進的左翼團體用松香水潑灑的有古老歷史的油畫般在一起,失去了其價值跟意義。

但在夕陽下她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不斷背頌的那些;不明所以的英文句子卻像某種無法去除的追蹤標誌一樣,至今仍深深的以難以理解的明顯樣貌在我的腦裡。

 

There were three jolly Welshmen,

 

As I have heard say,

 

And they went a-hunting upon st. David’s day.

 

All the day they hunted,

 

And nothing could they find.

 

But a ship a-sailing.

 

A-sailing with the wind.

 

 

那是1995年或是1996年的事了吧。但無法確定那是否為正確的時間點。

記憶中的所有細節都像被激進的左翼團體用松香水潑灑的古老油畫般。

 

茱麗亞羅伯茲的新娘系列電影在90年代後半一部接著一部。

村上春樹的書因為伍百寫的情歌在班級中突然的傳閱了起來,但真正唯一被關注的其實只有其中對於性愛的奇妙描述法。

鐵達尼號掛在電影排行榜TOP10上長達6個月之久。侏羅紀公園毫無意外的拍了第2集。

那時候影集六人行(Friends)X檔案(The X-Files)是我學習英語基本會話的最重要範例來源;而髪禁聯考對學生而言還是某種難以擺脫的另類白色恐怖的時代。

國中畢業的1年後我們就漸漸地完全失去了聯絡,有點刻意卻又像是理所當然似的默契般,突然就這樣的不再見面了,彼此連寫封信說明都沒有

從此以後我們就一直沒有再見過面了。

只有斷斷續續從一些朋友口中得到斷斷續續的,關於她的消息

到了一定的時候這好像是某種必然的人生經驗。斷斷續續的從一些朋友口中得到斷斷續續的消息;關於曾經在生命中出現過的那些人們的點滴。

也許是誰到了哪裡,讀了怎麼樣的學校,然後做了什麼工作,薪水如何?談了什麼樣的戀愛,接著結婚,然後為了什麼離婚,因為怎麼樣所以怎麼樣;甚至是誰死掉了,之類的等等。

跟自己的生活完全搭不上線但又好像大約有0.0000001重疊處。

而失聯快超過10年的兩個人;男的留在故鄉並且待業當中,畢業於不怎麼樣的專科學校,之前的工作月入才約2萬,有個安娜蘇愛好者並且職業正當的女朋友(上班時間是8點到5點,午休有90分鐘,週休2日。我們每週上床2次,由於很害怕人類乳突病毒的感染而堅持不為我進行口交,但是煙卻抽得滿兇的,拿手菜是泡麵加蛋),因為沒工作所以只好在天氣晴朗的非假日到圖書館閒逛。而女的則畢業於一流的大學,無可厚非的出了國留學,最後回國在大都市做著1個月薪水6萬左右的工作(以上資料都是斷斷續續從一些朋友口中得到斷斷續續的資訊之總合後的類似結論)。這樣的兩個人於上午快11點在位處偏僻鄉鎮中的某圖書館不期而遇的機率應該更小於0.0000001才對吧?我想。

 

趨近於零畢竟不等於零是絕對不變的真理。

 

在以近清明節來說實在是晴朗得不像話的天氣裡,我們肩並肩坐在學生時代一起在放學後拼命背著英文單字、數學公式及遙遠陌生土地上的省份簡稱的圖書館前。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過了快10年了,氣氛有些乾澀,無可必免的沉默在我們之間流竄著。

然後,她問我現在在做什麼樣的工作。

我下意識的瞄了一眼手錶,1115分,因為昨天已經約好今天要一起午餐,所以女朋友應該在過半小時就會打電話過來了吧。

我點了支煙,並且仔細思考了約20秒。

「我現在待業中啦,所以才想來圖書館翻翻報紙,看看分類廣告。妳呢?」我說。

她看了看遠方的海,接著用有些空靈的聲音說她不久前已經辭去了工作,因為故鄉的祖母過逝加上一些個人的理由,所以就回來這裡並且想休息一陣子。

我發出了不明所以的聲音代替回答,明明很想要些什麼話卻什麼語句都想不到。只好無聲地抽著煙望著草坪上前衛大理石雕刻物被陽光所拉出明顯扭曲陰影的部份。

她也許不想要沉默繼續在我們之間流竄,於是又問了我感情的近況。

「嗯,有一個交往2年多的女朋友,雖然不太會煮菜,個性有點神經質又愛大驚小怪,但我還滿喜歡她的。」我說。

她聽完後發出了輕輕的笑聲,說我似乎都沒有改變。

這究竟算是稱讚還是有什麼其它暗示我無法確定。

但是她久違的笑容卻讓我的情緒有了種悸動般的反應。

我將只抽了半根的煙放到腳下踩熄,然後踢到椅子下的影子深處。

「你知道哪裡有比較靈驗的土地公廟嗎?」她忽然問了一個有點突兀的問題。

「土地公廟?我不太知道耶,不過在海洋公園附近有間還滿有名的,聽說在那邊補財庫很靈喔,怎麼了呢?」我說。

她看著我約10秒左右,雖然在她的瞳孔深處有著什麼在閃爍著,但是我卻無法讀取那閃爍著的意義

「我夢到了蛇。」她說。

?」

「嗯,在1個紅色的房間裡,有很大很粗很長,黑黃相間的蛇嘶嘶嘶的大聲吐著信喔,身體扭來扭去的躲在暗處偷偷看著我,我很害怕卻動不了,而且房間也沒有門,我明明知道這是夢卻怎麼都醒不了。很可怕的夢吧。」她說,表情有些陰霾。「我告訴我母親我做了這樣一個夢,母親說夢到蛇就是要去拜土地公。」

「是喔,說不定單純只是夢而已阿,而且比起本能上的恐懼,蛇在潛意識中是屬於更象徵性的隱喻,連住在完全沒有蛇生存的極地中;愛斯基摩人都會夢到蛇喔。」我說,並且賣弄了不久前在書上讀到的知識。

「嗯‧‧‧那那個更象徵性的隱喻是什麼呢?」她繼續看著我說,我這時才發現她臉上畫了淡淡的妝。

「我不知道耶‧‧‧。」我低下了頭小聲的說,悸動般的反應更加強烈。

「而且我從上禮拜回來後就一直做著這個夢喔。也就是說整個禮拜都夢到同樣的紅色的房間跟嘶嘶嘶的大聲吐著信的蛇喔。夢境裡的所有都明顯清楚得像是真的耶。」她說。

我很想要告訴她那個夢我也許知道些什麼喔,但發覺邏輯上根本無從說起。

無可必免的沉默在我們之間又無可必免的開始流竄著。

    

其實半個月前某個女性友人就告訴我有關她辭職的事。

「搞上了已婚的經理喔,還有了小孩,結果被對方的太太抓到,聽說太太背後很硬吶,雖然事情沒有鬧很大,但不知道誰告訴了媒體又發了黑函,公司跟那裡也都待不下去囉,應該下禮拜就會回來了。太太還動了些關係著她把3個月大的小孩打掉吶,明明其實是那個男的先用花言巧語騙她說自己跟太太已經有名無實,害她陷了下去的,你說是不是真的是很可憐吶。」女性友人說。但臉上的表情卻與說著可憐吶的感嘆語調明顯地相悖著。

然後從上個禮拜我開始做了個,連續整個禮拜都夢到同樣的夢。

我夢到了像是子宮的紅色房間,記憶中學生模樣的她在房間的中央側躺在地板上沉睡著。制式的短髮看得到脖子的線條,身上穿了繡著學號跟姓名的白襯衫,過長的深藍色百折裙下白白的腿微微彎著。赤著的腳上零星沾著像是血跡的紅色斑點,讓我聯想到了毫無預警來襲的初潮

1隻小小的深紫色手腕輕輕抓著她沾著紅色斑點的白晰腳踝,那小小的深紫色手腕並沒有連接在任何東西上。單純的只有1隻孤單的深紫色小手腕用細細的手指抓著她白晰的腳踝。

在夢裡,我自己變成了蛇。我蠕動著身體在紅色房間的深處望著她跟抓著她的腳的紫色小手,並且聽著自己邊吐著舌頭所發出的嘶嘶聲。

 

放在褲子後面口袋裡的手機想到了般地振動了起來,我想那應該是女朋友打來的吧。

時間也快接近中午了。

那振動的頻率就像是蛇在吐著信。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嘿,等等你有要幹什麼嗎?有空陪我去你說的那間土地公廟嗎?」她說,身體輕輕的向我靠近,我聞到若隱若現的安娜蘇香水味,她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因為反射著陽光而閃亮著。

我沉默的看著她。

「好嗎?」她也看著我說,瞳孔裡有著什麼在閃爍著,但是我卻完全無法讀取那意義。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手機不死心的用力振動著,吐著信。

 

「明天中午我們去吃上次那家義大利麵好不好?」女朋友昨天晚上在電話裡的聲音慢慢地跟我腦海中在夕陽下她背頌著的英文詩的聲音奇異得重疊了。

 

And nothing could they find.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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