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其他人坐在外面的椅子對著我們，那是第幾次有人問你有沒有意見呢？
「我沒有任何意見。」你總是這樣說。
那時候，我們正在上中文課的說話練習，而你則被老師選出去作小組討論。老師也許不清楚，你一向也是不太喜歡說話的。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喜歡說話，應該說每一位同學也知道——你說話的發音總是不太準確，每說一句話就像含著沙石在嘴裏一樣，總是模糊不清，而大家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引為笑柄。
其實倒不是說大家沒有同理心，只是，大家好像在某一種特別的時刻便選擇忘記，忘記了你的苦衷。
「為什麼他每次小組討論，都是無話可說的？」那是用一種取笑的口吻來說，在說完後更笑了出來，其他人也在笑，都在說「他每次都是這樣」。而我則能夠肯定，這些取笑的說話必然會傳入你的耳中，因為我們都坐在很前面，而且取笑的聲音也幾乎蓋過小組討論的聲音。
我很想說幾句話來嘗試維護你，但卻依然沒有張口。自私的我，僅能用雙眼看見你坐在外面低著頭緊閉嘴唇的樣子。到底你是因為自卑而不想說話，還是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而不發言呢？看著你，聽著其他同學漸漸低下來的笑聲，內心隱隱然感到一陣抽痛。——在這種時刻總會不自禁地敏感，一些和你相關的事情湧進腦海中。
猶記得當天到達那沙灘的時候，陽光明媚而又不過於耀目。於是我們便如小孩一般，興奮地拿起自己隨身物品，逐一從旅遊巴裡下來，沿著一條小石路走到那極幼滑的細沙上，聽著海潮聲輕柔地送著遠方的故事，總是引起我一再回首。離沙灘沒多遠便有燒烤爐了，幾乎只有我們一群人開始燒烤的工作。
就這樣燒烤了一會，突然有人說：「有沒有人看過祖賢，他去了什麼啊？」每一個人也不知道你去了什麼地方，就連隨行老師也有點不知所措了。
有些人便這樣說：「他平常也是這樣，不喜歡和大家一起。」我馬上便說了一句：「他只不過是喜歡獨處罷了，不用擔心他。」
除了老師有幾句無關痛癢的抱怨，便沒有人再把這事放在心上。反正每一個人也認為你是一個孤癖的人。
漸漸到下午，天氣比剛才更炎熱了，而且很多同學也去了另一個沙灘玩耍（因為隨行老師不讓同學下水玩耍，唯有去另一個沙灘）。而我，則認為燒烤只是為了營造一種談天說地的氣氛，既然人也走了，加上也掛念著剛才那種海潮聲，還想存細地聽聽那些密語，便決定放下燒烤叉了。
我再沿著剛才的路回去那個沙灘，正在享受那種以雙腳踏在沙粒上的感覺，幻想一位苦行僧從遠方歸來的辛苦。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看見你的身影，在我們剛走過小石路上，你就依靠在石壁旁邊遠眺著海邊。——那即是意味著，從一開始到達這個地方，你便開始獨立在這裡。
不知道為什麼，我雖然感到一點驚訝，但卻同時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甚至於沒有伸手拭目看看是否認錯他人。
站在沙灘上想了想，還是決定上前找你說幾句話。你很快就發現了我，但我不確定到底你的眼睛停留了多久。我由沙灘踏上小石路，看見你還是背著書包（平常上學你也用這個），竟然連書包也沒有放下來。於是我上前跟你打了一聲招呼，你也回應了我。
「為什麼不去燒烤，你難道不餓嗎？」事實上，當時大部份食物已經被大家消滅了。
「不了，」你有點靦腆，「我不太餓。」你轉頭看著海浪的起伏。
「今天的天氣真好，而且又在這個地方。」正當我無話可說的時候，你突然說上這句話。只是，你還背著書包，已經在這裡站多久了？我不敢問，因為你已經一個人站在這個世界很久。
我指著不太遠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小碼頭，不如我和你一起過去罷。」你說了聲，好。於是我們便一起緩緩地走過去。其實只不過幾步路的時間，但還是想找一些話題談談。
我問，「剛才也有人說起你，為什麼不和大家一起燒烤？」你說，「不，我不喜歡人多，人多便要說話。」我再問，「其實你個人演講很不錯啊，大家也覺得有吸引力，老師給的分數也很高呢。」你再說：「他們，只不過在看小丑戲罷了。」這時候你突然說想圍繞這個地方走上一圈，於是便向著另一條路走了——我在震撼中向你揮手告別。
我走向碼頭，那裡只有幾個小孩子正在釣魚。找了一個空位躺下來，看著藍天白雲，聽著海潮聲，腦海卻正在思索著剛才那一刻的震撼。本來是不應有如此感覺，有什麼可能你會不明白呢？但是我，我竟然從也沒有試想過，你竟會知道那是一場小丑戲，而且主角正正是你啊！是因為大家也是在無意間隱含著笑意，所以一切的無意也隨著一場小丑戲的結束而落幕？——為什麼我竟然會沒想過，你是了解的。
在思潮隨海浪聲起伏的時候，你回來的身影漸漸出現在石路上，側頭看見你半坐半依在那不足半人高的石柱。我忽然明白，在這裡相遇的原因是我和你也是喜歡孤獨的人。雖然原因也許不盡相同。
——試問天下間又有誰人是不孤獨的呢？只是我和你選擇享受它，而不是嘗試逃避它。有些人太畏怕孤獨了，便費力地找尋一大群朋友，去做一些盲目的事情，甚至於過於害怕而失去自我。如果總是掙扎抗拒，又如何能享受到那種仿如處身在風眼的寧靜呢？——世界在外人看起來依舊狂風暴雨，但孤獨卻能令你注目路旁那可親的小草。
正如現在，我享受著一個人的時分。那藍天白雲，和其他人所看的總是不同。那海浪細語，我聽見的和其他人亦是不同。有很多事情只是適合一個人去做，不然只會打亂自己的心神罷。
過了很久，躺得有些許腰酸背痛了，也許是時候回報一下你正在享受孤獨。我站了起來，「你要回去嗎？」你還是靦腆地說，「不，在這裡就好。」
雖然我和你同是喜歡孤獨的人，但無疑你是一個更加沉默的人。平常你幾乎不說話，說話對你來說其實多餘的。除非到了真正非說不可的地步，例如說話考試或者個人演講的練習，在其他時間沒人會注意到你的聲音。其實，你沉默的原因多少也是環境所迫，因為大家無意間對你不知所措的取笑（沒人教過我們應如何面對）。而我只能在有限的範圍，盡量和你多一點傾談，雖然這種機會實在不多。
有一次，我在家中午膳後回校，剛巧看見了你步入校門，但這次只有我看到你。你有一種獨行者的風範，無論在什麼地方也總是背者書包。我沒有上前和你攀談，卻悄悄在跟蹤著你。
咦——為什麼有比較接近的前梯不行，卻走去後梯呢？我很驚奇，照理說你根本不會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啊。我頓了一頓，還是決定走上前梯。很快便到了我們課室的樓層，便站在課室外的牆壁，假裝看著籃球場，但全副精神卻放在後梯的方向，到底你是來還是不來？
我感到很緊張。你所選的那條道路，是不是那一條比較遙遠孤獨但卻能自得其樂的路啊？——我終於看見你由另一邊漸漸地以一貫的速度走來，經過我的身邊進入了課室。也許，你是一個天生孤獨的人。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