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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果蠅的誕生是十天。

    當然,這是指實驗用的黃果蠅(Drosophila melanogaster),不是一般人所認為的噁心蒼蠅。體型不會比飛蟻還大,也不會在飛行時發出吵雜的嗡嗡聲,在一般環境甚至根本無法存活。牠們全為實驗室而生。

    我初到實驗室的第一天,學姊拿出幾根裝滿果蠅的塑膠管給我們,塑膠管底有一層約三公分的固狀果蠅食物,讓果蠅在裡面產卵,管口則以棉花堵住,以免果蠅飛出。她要我們在顯微鏡底下檢查這些果蠅,是否為正確的品種。那是我第一次那麼仔細觀看果蠅,這個骯髒討人厭的害蟲,在顯微鏡底下以複眼回瞪著我,因為二氧化碳迷昏了牠,否則早就飛走了。我仔仔細細翻面,牠的體表覆蓋著各種細毛,在光源中散發淡淡金光,透明的翅膀無力的張開,還有兩個平衡器掛在背部,六根細長的腿固定在掙扎的姿勢。零零總總這些構造都透露出某種,精心設計的巧思與美感。

    我在想牠們究竟飛起來的姿態和美麗的蝴蝶相比,又能遜色多少。

   

    果蠅的誕生是十天,我牢牢記住這個數字。我記得第一次把公果蠅和母果蠅以三比五的比例放在同一個塑膠管裡,一天後,可以看見底部果蠅食物裡,有蛆寶寶在爬,下一代的果蠅寶寶出世了。或許這聽起來相當可怕,但是當我把蛆泡在溶液裡,以顯微鏡觀察時,這些蛆的身體就像是透光晶瑩的寶石,可以看見迷你食道扭動,每根血管的血流,這種反差會使第一次看的人相當驚訝。原來蛆也有蛆的美感,只要使用了顯微鏡,抓對了光源和角度。

    日期來到第十天,所有的蛆寶寶紛紛結成蛹,然後破蛹而出變成一隻果蠅。我還記得教授要我們在塑膠管外標記好完整的果蠅品種,那是一堆染色體和基因組成的符碼,還有,最重要的,一定要寫上日期。不只因為十天後要收取新生的下一代,而是因為上面的日期會體醒自己,時光飛逝,十天就過去了。

    一個人在十天內可完成多少事情?又失去多少事情?

 

    果蠅在十天內即可從一顆受精卵製造出一完整的果蠅個體。果蠅是如何做到的?這是二十世紀生物學最感興趣且最神秘的問題之一,直到今日,果蠅的胚胎發育大體上幾乎都探索完畢了,只剩下一些細節有待探討。光是果蠅的體毛是如長出來的雞毛蒜皮小事,就有無以數計的論文發表。這都是許多基因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情所引發的結果。

    除此之外,一顆卵還需要母親給予牠特殊的物質,才有辦法孵化成功。這在發育學上叫母體效應(maternal effect)。一隻果蠅的生存與否,就端看母親給留給牠的對與錯,命運與生死。十天之後,就可以知道結果。

    在人類身上,媽媽給的遠比物質要來的多更多,太多以螢光顯微鏡、偏振光顯微鏡或雷射顯微鏡等等高科技儀器,無法監測到的事物。但是有時,我以為果蠅留下給子代的待遇和心意,不比人差多少。事實上,果蠅與人類實在太相像了,有許多基因在人和果蠅身上都有相似物,甚至有相同的作用。研究果蠅如何從一顆卵變成一隻果蠅,也窺見了人類誕生的秘密,我們的出生未必就神奇且獨特。

 

    十天,十天,又另一個十天。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必須替果蠅換管,讓牠們在新鮮的食物裡產卵繁殖下一代,而老去的果蠅也在新管子內死去。有時我以為我就是一隻果蠅了,生活完全依照著果蠅的生死老病,十天後要收子代,五天後要交配增值,兩天要換管。十天二十天,時光飛逝,我看著上次寫下的日期都要被手汗給抹去,甚至失去日期的管子,可能面臨丟入垃圾筒的命運。整管子內族群的滅族。

    我不知道有沒有科學家研究過,一隻果蠅死去,和一個人死去,有什麼不一樣。(大概沒有不一樣,所以不像胚胎發育學那樣熱絡。)

    有一陣子,教授幾乎沒有來實驗室。他的母親就在那陣子過世了。我們很驚訝,當初只知道她病了,但是沒有意料到走的突然。我和實驗室同學寫了封電郵,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總之我們繼續照顧果蠅,換管,交配,收新子代,時光繼續。有一天我拿起塑膠管,逮中一對果蠅在交配,我看著他們,如此的努力,如此的像是要對抗什麼的,讓後世的子代存活下去。母果蠅的物質傳給了下一代,然後再下一代,永無止境。母體效應,我想。

    沒多久教授如常來實驗室了,但整個人變柔和了,少了之前的銳氣,像是新生一般。我初來實驗室的第一次開會,就看他在台上抨擊台下的學長,問問題時台下沒一個人敢抬起頭。但是此刻,我卻聽見他柔聲客氣的交代事情,滿臉的倦容和憔悴。我點點頭,表示我會力辦事項,然後留他在研究室裡。

    那時我邊走邊想,人和果蠅終究是不一樣的,親代走後留下來的東西,除了物質之外,還有那不可抹滅的羈絆和情感,穿透時間影響著下一輩的人,無論其如何堅毅,如何自信且無所謂被愛,那不可見的都會世世代代流傳下去。十天和二十天,無以數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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