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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果的筆墨已經乾涸,當成堆的薄鋁啤酒罐,瓶身像皺臉老頭在畫室擠成一團時,畫商朋友紅毛突然現身,開口便是一樁生意。

「主題呢?」阿果漫不經心地問。

「幾天前有一個死刑犯黃明城被槍決了,有人希望看到他下地獄的樣子,內容自由發揮。」見阿果眼瞳有了神,紅毛才繼續道:「價錢不錯,完成有二十萬可拿,是你才有這個行情。」

沉默良久,紅毛點燃菸頭像是發出熾紅警告,他貪婪地從嘴裡吐出煙圈,銷魂神態猶如下流老鴇,白霧中彷彿瀰漫著淡薄的血腥味。

「這幅畫是誰要求的?」

「我不能告訴你委託者是誰。」阻擋追問,紅毛直接地說,「我怕你會預設立場,就先大膽地畫吧!」

強忍牢騷,從紅毛隱約透露的蛛絲馬跡中,阿果知道委託者和黃明城關係匪淺,暗忖對方應是受害者的家屬。

「不相信地獄的人,怎麼畫得出來?」

牽扯私人恩怨的案子,阿果沒興趣承接。

「相信?」紅毛輕蔑地笑了兩聲說,「你的任務是創造它。」

「專門創造地獄——媽的不正是紅毛你嗎?」阿果心中暗譙,怨懟地望向紅毛,回想幾年前為了籌備大型展覽,急於獲取靈感,紅毛大膽建議他透過嗑藥來幫助冥想,還強調許多藝術工作者都頗好此道,沒想到那卻是夢魘的開始。

數不盡的時光,紅毛藉由各種名目帶著阿果漫遊三溫暖、包廂、俱樂部、私人招待所,兩人度過極盡享樂、頹廢糜爛的日子。

瞌藥所帶來的狂喜猶如夢中煙花,稍縱即逝。一日阿果裸身從陌生床鋪醒來,驚見懷中埋了張男性臉龐後,便患了難以啟齒的絕症——娘們的玩意兒——彷彿應證了父親的詛咒,阿果作畫的靈感頓時失去雄風,日益陽痿,再也畫不出滿意的作品。

「記得滿足委託者的需求,雖然陳腐又老掉牙,卻是一筆好生意。」知道阿果急需用錢,紅毛沒等他回絕,丟了一疊訂金後,臨走前說:「兄弟,酒少喝一點,你媽要我帶一句話,記得有空回去替你爸上個香」。

這小子!啪唧一聲,戮力將空瓶罐踏成薄紙,阿果不情願地接受紅毛的安排。

 

2.

幾縷輕煙裊裊圍繞著恍若成仙的阿果,他叼著菸,強忍手指關節的疼痛,開始對黃明城的來歷進行調查。從新聞報導、照片、評論、八卦雜誌裡,他蒐羅各種訊息來釐清疑點,以及建構對黃明城的想像——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委託者為何想目睹他下地獄的景象?

某份色彩激進的雜誌,巧妙的為委託者背後動機,提出適當解釋。該雜誌做了兩張對比強烈的圖文,令阿果印象深刻。左邊照片是黃明城被警察羈押到法院的門口,他失神轉頭望向遠方廊道,蹲了十一年苦牢的他,臉色蒼白,形容枯槁。右邊照片是黃明城的父親,他代替兒子向被害者家屬下跪叩頭,神情激動、老淚縱橫,額頭還隱約摻雜血絲。標題大大寫著「子債父還,人倫悲劇」。 

撰文的黃姓記者諷刺寫道,兩張照片的主角應該對調,兒子黃明城一臉茫然、毫無悔意,而父親黃義盛懊悔萬分、痛哭流涕。雖然父子像同個模子印出來,但作父親的永遠無法取代兒子,為自己的罪行懺悔。

網友提供的高中畢業大頭照裡,阿果仔細端詳著黃明城的模樣,頂著三分頭的他模樣清秀,兩邊唇角微微低垂,好似滿懷心事。阿果無法聯想他是一個揹有強盜殺人、販毒、強暴未遂等前科,還被判了兩個無期徒刑、兩個死刑的兇殘惡人。他最受爭議的,莫過於至始至終都欠被害者家屬一句道歉,連在法庭上都吝於展現懺悔。

阿果相信對被害者家屬來說,這冷血無情、泯滅良知的惡人,唯有下地獄接受極致懲罰,才能消他們心頭之恨吧。

前幾天電視還報導,黃明城伏法當天,在彰化老家的舅舅特地放鞭炮慶祝,更不堪的是他的父親將屍體火葬後,還連夜將骨灰撒在大海中,就怕兒子陰魂不散繼續在人間作亂。

外界對黃明城評價幾乎是一面倒,但可悲之人自有可憐之處,黃明城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身為一個忠於自我的畫家,要如何詮釋隱藏在圖畫下的真實呢?

 

3.

阿果即將成形的作品,必須像一張透視人心的道德鏡,反映出壞人作奸犯科的終極下場。不過近年來向商業攏靠,一昧用出色技法討好客戶的阿果,早已失去創作的熱情,他還能有什麼本領,創造一個超脫現實的駭人地獄呢?

阿果不想相信有地獄——但現實中嗷嗷待「補」的卡債、房貸、母親看護費——他知道自己必須相信它。他翻看地獄相關文獻,發現閻羅王嚴懲的罪狀看似條條分明,但蘊含的道德觀卻顯得太落伍。例如外遇淫邪在現代已不是滔天大罪,有些小三還是婚姻解放的英雄,而最終活在深淵,心猶如在地獄被千刀萬剮的,往往是滿懷怨懟的元配。

那麼參考現代監獄的形式呢?在阿果仔細觀察下,陽間監獄就像鐵罐糖果,把各種口味犯罪關在一起,有政治犯、竊賊、性侵犯、殺人犯、變態,也有頂罪入獄、含冤莫白的小老百姓,監獄就像工廠,機械化地把囚犯通通揉成飯糰,只剩一串無姓無名的流水號。陰陽相比,前者無理,後者無情,都不是他理想的地獄範本。

阿果想過乾脆抄襲他人的作品,但這違背了他身為畫家的尊嚴。想當年他還被藝術界譽為明日新星,只是表現每況愈下,市場行情也越來越差。

一位藝評家曾憂心忡忡對他說:「你的畫少了靈魂,再這樣下去,你會完蛋的。」

為了這句預言,阿果沉溺在瞌藥產生的狂悲狂喜中,試圖從中尋找創作的靈魂,但毒癮發作不斷讓他行為脫序,等到清醒時,才發現他將全身繪滿蠕動的蟲子。花了兩年,他才找回自己。戒毒後,阿果菸不離身,還酗酒成性,整天魂不附體,有人說他著了魔,有人說他瘋了。

對阿果而言,每個著魔時刻,都是脫離肉身繪出意念的永恆,他享受各種形式的刺激,渴望了解真實的本質。

「行屍走肉是無法作畫的。」紅毛認為這些銷魂體驗不過是創作過程中的一種投資,淺嘗即可,擔心阿果耽溺其中不可自拔,因此總是像老媽子在旁邊叮嚀他,有時還派人監督他。

輾轉難眠,苦思了幾天,阿果突然異想天開,倘若自己能親身體會黃明城受苦的感覺,只要如實畫出,就能輕易解套了,然而這要如何才能辦到呢?

「試試自殺吧!」熟悉內情的好友呂良分享他的獨到見解,「瀕臨死亡的經驗,一定能讓你細膩地勾勒出極致恐怖。」

「萬一弄假成真就完了……」阿果當下拒絕這樣的提議。

「那麼囚禁呢?」呂良提到現在電視節目上,出現一堆藝高膽大的瘋子,不作任何安全措施走在鋼索上,冒險與死亡搏鬥,他興奮地說:「但很少有人挑戰以自由之身進行終生監禁,除了聖人狂徒,沒有人能夠忍受被囚禁的孤獨,這不就是地獄懲罰的真諦嗎?」

「按照佛教說法,如果黃明城真的在地獄中煎熬,他被困住的阿鼻地獄,只要折騰幾億年,終有一天果報受盡,還有機會回到人間。」阿果提出一點疑慮說:「可是我要被囚禁多久?紅毛說三個月後要交耶。」

短暫沉默後,呂良最後提議:「我認為即使不擇手段,你都應該親自到地獄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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