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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你有很棒的藍色

你有一隻很棒的藍色蠟筆

不塗色的部分,就變成悠閒的雲

 

在你想到雨之前,你畫的天空

看起來都像海了

我知道你一直

不忍去看海鷗的影子

 

你是藍色的,A,新的傷口排擠了

舊的傷口

我知道你是很新的人

新到這個世界都不認識你

 

你會繼續是藍色的,A,天空已經太重

你掰斷一截蠟筆

繼續練習

  

   有陣子我們常繞著億載金城的公園散步。

   每次到了某個巷口,他就問我知不知道小七住哪棟樓。

   我們從安平誠品附近漫步到億載公園大約十分鐘,路上經過一個夜間明亮的網球場,剩下就是安靜的住宅區。中途經過一塊空地,沿著路旁架起一道矮籬,種有不知名的小花。總有人會問那是什麼香味。當然沒有人知道。快到公園時,又會有人指著對面大樓某層樓,說那是牧師的家。老師就會告訴他,上面的燈是暗著,牧師不在家。當然也不會有人再在意。我們一行人越過馬路到公園。

    億載公園的晚上,開著五顏六色的燈,讓古牆像是穿越時光般。漆黑的樹影在微風中擺動,隱約來至護城河的水光,閃爍林中。我們沿著外圍步道散步,有人指著外海的方向,說那是學校。我轉頭看老師,老師對我說那是他們白天去的學校。過了橋往觀夕平台的方向。我點點頭,然後又忙著和其他人說話。我在這段路程聽著他們興奮得講述沿途經過的商店、廟宇、樹木和狗任何東西。其實每周我都聽過了。他們仍然像是第一次看見般,有時莫名大笑,大家也被感染都笑了。

    路上的人總是好奇看著我們,緩緩朝旁邊讓道。因為我們的人數有六七人,塊頭也很大,在晚上看起來是凶神惡煞。但是,仔細看,會發現有兩個大男生牽著手,或者老師一個婦人牽著一個大男人的手,像牽小孩子那樣。路人見了總是緩緩讓開,感覺到我們的怪異。我起初感覺不自在。因為自己也被認為成一個怪異的人。

    最初,我是在他們學校認識這些智青。所謂智青,就是智能障礙青年的簡稱。他們可能三十歲了,比我還大,心思卻還是像小孩,或者根本是個小孩。我第一次看見他們的時候,是在他們學校,所有人正在做家庭代工,忙著把膠帶裝進塑膠套裡面。代工的錢也會成為這間學校經濟來源。我和他們一起趕工完成今天的份量。

    我埋頭趕了幾份,一抬頭發現隔壁的智青像是睡著般,兩眼空洞望著遠方,我沿著他的視線望去,什麼也沒有。我提醒他,他才想起什麼,做起手上的工作。他常常忘記現在進行中的事情,陷入沉思,我那天叫了他好多次。沒有聽過他說一句話。後來我知道有些智青連話都說不出口

    有個女孩講話很大聲很引人注意,看起來相當聰明。有些男智青似乎都非常喜歡這個叫小七的女孩。小七似乎懂得比其他人都多,被指派的工作也比較複雜,應當有助於提升她的能力。她身上披著圍兜兜,似乎在廚房工作,不時就會跑來代工的地方大聲嚷嚷。雖然能回應她的人並不多。顯得有點寂寞。

    而我那桌還有一個人話非常多,也特愛問問題。他問我會不會跳八家將,我搖搖頭。他問我哪裡來的,我說高雄。他說住哪?我說鳳山。他滿意點點頭。然後又問會不會跳八家將。我們就一直輪迴著。直到老師過來告訴我,這位常常跳針,要提醒他。我稱他是愛說笑的智青。

    老師晚上還會跟著大約四五個狀況較好的智青,住在安平的大樓公寓裡。這這是學校特別申請的一個計劃,讓智青仍夠學習自理自己的生活。這些智青幾乎都二十五歲以上,甚至三十幾歲,同年紀的普通人早已出去工作賺錢,他們可能連擦桌子都無法獨力處理。家人有天會不在了,沒有人會一直陪在他們身邊,老師看著他們拿著抹布抹著同樣的地方說。

    所以每周有一個晚上,我就去安平拜訪他們。那時他們剛下課,能力好的兩個在廚房做菜,不行的在客廳看電視,等著吃飯。我很訝異他們做菜居然那麼厲害,一道炒青菜不是問題,玉米炒蛋也十分拿手。我去的時候他們很高興,因為我和老師兩個人看顧,就可以帶著他們出門散步運動。老師摸著他們圓滾滾的肚子,笑。

    那個愛說笑的智青很快就記住我的名字了。其他智青剛開始對我很疏遠,但是一個月過後就十分習慣。甚至知道我上禮拜沒有來。愛說笑的智青在那附近相當受歡迎,每當散步經過他們常吃飯的店家,甚至計程車行,都會進去社交一番。我們所有人就會在騎樓外等他。愛說笑的智青真的非常會說話,路上幾乎不會有沉默的時候。即使他仍然會重複講著同樣的話。可是情況已經比我第一次見到他好多了。

    有次我們從億載金城的公園走回來,就在牧師的住處附近,他突然興奮得指著一台廂型車。他告訴我那是學校的車。我看上面的標誌,真的是學校的車。我搭著他的肩誇獎他眼尖,他笑到整個人都軟掉了。老師要他安靜點,這裡是住宅區。然後要走之前,他突然像是對著黑暗中的巷口說,你知不知道小七住哪棟樓?我說小七是誰?

    他也無法告訴我小七是誰。就像他無法學會拖乾淨整層樓的地板,無法把牙齒刷乾淨,無法獨自去便利超商把這個月的電費了結,也無法訴說他心底的感受。我有時懷疑他知不知道他自己是誰?

    即使如此,有次在路上,他突然傻笑著告訴我,我今天送小七花了。我問他送什麼花,是不是很香的花?那時我們正好經過空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花香,他告訴就是那種花。我說他很爛漫。當然,他大概什麼東西也沒送,因為他也喜歡講許許多多他的幻想,他不曾做過的事情,他的那個世界發生的事情。但那個時候我願意相信,他是真的送了。也願意相信小七也喜歡他送的花。

    我想著這兩個人在這樣的世界有什麼可能,兩個都無法自理生活雜務的人,是否能組成一個家庭。這會變成一場災難。那時他就走在我旁邊,犯著他的老毛病,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問我,知不知道小七住哪棟樓。而我看著他的腦袋,想著他究竟能否理解愛。

    那個冬天的聖誕節前夕,我晚上和他們待在客廳,陪他們寫許多給老師的耶誕卡片。他們有些人能夠寫字,但是字跡歪斜難辨,所以乾脆就用畫圖的。桌上有一盒彩色筆,他們抓了一枝筆就畫,不管那是什麼顏色。卡片上有綠色的太陽,紅色的雲,橘色的小鳥。他們喜歡畫房子。我發現愛說笑的在角落喃喃自語,他拿著一根藍色蠟筆在畫一團東西。我問他那是什麼,他說是老師的臉,然後低頭繼續塗抹。最後他簽上自己的名字,也是藍色的。他們的成品擺在桌上,一張張攤開,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子畫的。他們仍然用小孩的眼睛在觀察這個世界。

    他們把卡片放進信封裡收好,終於完成了今天的大事。每個人看起來都相當睏。老師要他們排隊去刷牙。我站在門口看他們刷,提醒他們什麼時候該漱口。愛說笑的智青站在盥洗台前,看著鏡子,不時抓抓頭。他轉頭看我,突然問我說,你知不知道小七的電話。我問他要打給你女朋友喔。他大笑,噴了滿地的牙膏。接著我又問,你打給她要做什麼。他繼續刷著牙,理所當然得說,我要約她去看電影。

    後來他有意無意都會再問我電話的事,我根本不知道,當然沒有告訴他。他好像以為我知道,只是不想告訴他。可能是重複問同樣問題的老毛病又犯了,也可能是他以為我騙他。

    要畢業的最後一年,我就沒再去了。沒有跟他們道別,也沒有任何預期,有一個禮拜我就沒有再去那棟大樓。我實在不知道要跟他們說什麼,他們大概也不會懂。我只是眾多在他們身邊來來去去的人之一。我偶爾會納悶,他要到小七的電話沒有?為什麼他不自己去要呢,又想到小七大概連電話號碼都記不起來。我試著回憶小七那個女孩的臉,卻什麼也想不起來。甚至連愛說笑的智青的名字我也忘了。

    只記得我們每次繞到億載金城的後面,都會經過一艘軍艦,上面的燈把海面染黃一片。他們就會興奮的告訴我那是一艘船。看著他們天真無邪的笑著,好像這世界不管怎麼對待他們都無關緊要,單純開心笑著。然後我看著那艘被設計用來殺人的軍艦,感受到強烈的對比。即使他們不像一般人那樣生活著,即使沒有人知道他們遲鈍的腦袋裡想著什麼,即使他們在某些時候不被當成一個完整的人看待。但是他們也會在夜晚的路上,惦記的某個人;站在夜燈下,望著某個人樓上的燈光在黑暗裡發亮或黯淡;在某些時候,想打電話給某個人,告訴她一些什麼,或聽她說任何話。在避開他們的人的眼中,他們或許是不完整的人,但他們也許能感受到難過與心碎,他們也可能懂得愛一個人,甚至比任何完整的人,愛得更完整。

    即使在他們的畫裡,人的臉都是藍色的,像阿凡達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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