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出來
有些東西仍舊黯淡
離開台南的當天凌晨三點半，我在堆滿紙箱的房間醒來。迅速起身去盥洗，小心跨過地上還沒整理的物品，黑暗的空氣裡充滿灰塵。換上衣服後，走出大樓，時間是凌晨三點四十五分，距離我預估的日出時間大約還有一個多小時。
騎上寂靜的省道，兩旁的路燈彷彿跟著快速移動，光影變動，許許多多的回憶在車燈的照耀下，好像就在腦海亮了。在台南念書待了五年，不長不短，今天傍晚就會坐上我爸的車離開。熟悉的台南凌晨街景有股特殊的味道，早起的老人正走去要吃一碗牛肉湯配一碗肉燥飯，或是一盤菜粽配一碗味噌，當然魚鬆米糕配四神湯也行─這裡的早晨散發的是味覺的、視覺的和屬於生活的味道。我可以預見以後在別處想念起這座城市，當我這樣想時，路上的燈似乎都停止追隨，剩我獨自一人往前奔馳。
記得曾經有兩年的時間，每個禮拜都要在這條省道上來來去去。那時在善化某間私人補習班教課，從鹽行過新市再轉入善化，車程約三十分鐘。下課的時候，已經是晚九上點多，騎車穿越田野和漆黑的鄉間，有時看見火車並行，然後慢慢超越我，路上又慢慢寂靜。我有時會夢到這樣的畫面，而火車上的人總是不停變換，沒有固定的臉。
我曾遇過一個非常善良的學生，即使豆漿在書包裡打翻了，也不願灑在人行道上。她是個很認真但是成績並不理想的學生，每天都讀到深夜，有時整堂課都在打瞌睡。我很少會叫醒這樣的學生，除非主任等會要進來，在這裡他們可以好好休息，管他什麼成績學校老師。有時她還會打電話來問問題，從問題大約就知道這次考試的結果了。她常會問一些好笑又不能笑的問題，而我也只能耐心解答。因為好勝心的緣故，她總是努力地想在課業上勝過別人，但是結果總是不太理想。她處在壓抑且不自由的教育體制下。她並不快樂。我並不了解，因為國中時不用花太多時間念書，就能拿個不差的分數。
在台南念書我連分數都不太在意了。我漸漸覺得那沒什麼意思。在路上時我常常想起那些事。這條路上，想去哪就去哪，但就是在這片小小的土地，小小的鄉間稻米田間，小小的鄉鎮與鄉鎮間的曲折小徑，卻是如此自由。
不知何時，省道上多了幾台車，都是和我同方向。我們過了左鎮，漸漸往山區騎。山路多彎，我直盯著眼前的車尾燈，隨紅色燈光左彎右拐，朝山頂而去。我看看時間，距離日出時間，大約還有三十分鐘。在離開前看看最後一次台南的日出，也是我第一次，沒有比這更好的道別。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完全想像好等下看到的情景。光線穿越雲層，穿越遠方山巒，霧氣四處流竄，顏色不知從何處蔓延開來，四周都還是模糊不明，就好像是剛剛才形成一樣。
在山頂的眾人還在繼續觀賞雲後的日出時，我早已騎上摩托車下山。天色還是暗的，樹木的陰影橫躺在路上，像是要阻饒我的前行。我輕催油門，讓車子順著山路往下滑型，隨著一個又一個彎道，讓晨曦甩在後頭。路面上泛起一層水氣，車燈在前方模糊成一片。視線漸漸轉白，事物的輪廓漸漸顯現，線條與線條相互切割然後立體，但是還沒有顏色，仍然處在大塊陰影裡，有一點孤寂。
順著這條路走，我好像又走上一次深夜的路上。有陣子我對於上路這件事膩了。我不再騎車去善化，改坐火車。時常車廂上一個人也沒有，而黑暗的鄉間只有車上是最亮的地方。窗外的南科園區寂寥又冰冷，像只是存在那裏目送著火車離去。剛剛主任開車送我去火車站，在車上她和我聊到學生的成績，我們常聊著那個善良的學生，她似乎也很喜歡她。突然她從後視鏡看我一眼，然後說，那學生的事你也不要陷入太多，那學生很怪。你看見她手上的傷口沒有，她說。我說，沒有。她會拿刀割自己，她說，你最好不要太關注她。以免以後出事，你也被捲入。我聽後再也沒說什麼話，沉默的坐在黑暗的後座。
我在台南火車站下了月台，從後站出口出來，走在深夜的路上。燈火什麼也無法照亮什麼，眼前的路也不知通往何處，而我的手竟隱隱作痛起來。眼前的世界似乎就突然關上。然後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回到家了。
之後我接到主任的電話，說學生人數不足，我暫時不用去了。一年後我接到另一通電話，那個學生打來的，告訴我她考上了哪裡，然後過的怎樣。通完話，我走到街上，去想這件很久沒想起的事情。想了很久，還是無法記起當時我是怎麼回到家的。於是在路上，我一直在路上，不停地思考著，試著找出那條路徑，那條帶我回家的路，讓我渴望著每次旅程，每次想去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哪裡，但我肯定有這樣的路。曾經，我在路上，或許一直都在路上。
天色全亮，熟悉的台南凌晨街景散發著獨特的味道，早起的老人正走去要吃一碗牛肉湯配一碗肉燥飯，或是一盤菜粽配一碗味噌，當然魚鬆米糕配四神湯絕對也可以。我帶著睡意，停好摩托車。此刻，二寮山上的人肯定還在壅擠得準備下山。我站在街上看著住了三年的地方，只有一眼就看完了。我走進家門，四處堆積著要搬的紙箱和雜物，我進到房間，倒在床上就睡。然後我又突然張開眼，起床，不想就這樣睡過在這裡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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