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開你之後,你開始一點一點重建一個新的秩序。

 

第一次登入徵婚網站你有些無所適從,就像少年初進成人網站時有種夾雜著罪惡和好奇互相牽制的奇異緊張感,填完所有表單你已經滿是濕黏的手汗,在重複檢查時發現你徵求的條件,比自己想像的還簡單。

 

大概是因為你閱覽了幾個分類的專區看別人的資料當參考時,大家都十分的規矩守份,沒有過於鋪張的特徵,刻意不顯露自己獨特的欲念,總有幾個項目反覆的被徵求以昭顯它在人格裡的必要性,似乎每個人都只想要一個日複一日得以被統計算式歸納的平均值,神秘感和無法被總結分類的屬性都一倂被簡化的需求結清。

 

決定依賴徵婚網站你反覆思量掙扎了許久,也難以啟口跟任何人商量,你只是希望也許這樣就可以讓關係一開始就在有個共同目標的前提下展開,而不是無意義又漫長的讓時間把所有的預想和承諾磨盡,因為你一直都不是那麼喜歡變化,念舊使你安全,像坐在鞦韆上原地反覆擺盪一個騰空的弧度,只要在時機點將腳放落就可以重回實地。

 

但等到關係成為舊的、不再是光潔容易辨識的老東西,日子僅剩速寫一樣隨手對待的粗糙,唯有繼續堆放佔位或丟棄置新這兩個選項,念舊只是懷想而無法加入新的想像,只是拋不開慣性的使用模式,你們忽視冷淡和互相錯頻導致的輕盈,無法抓取也無能秤量出解答。

 

於是她做出選擇,離席讓天秤歪斜,不再反覆的和你一起斟酌加減重量持衡,而你無法獨自肩擔軸心需要的對稱,你只能讓變化如探針一般從外部入侵,隱忍那股深入探取的疼痛,如此無法預期如同你觸碰了電燈開關,卻發現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間點裡無法在供給光亮,心臟一樣的鎢絲在每日重複的燃發裡融蝕,不再傳導能讓光熱重新活絡的電流。

 

一早你仍然被相處了好幾年的老狗泰迪沙啞的乞食聲叫醒,你一睜眼會看到牠兩隻毛絨的前腳搭在床邊,耳朵站立豎起前後擺動,專注聆聽你的每個動靜,你翻個身伸手搔抓牠的下巴,牠就知道你準備起床,會興奮的搖擺短小的尾巴不停的用頭蹭著你的手掌討抱,就算有多少人在這裡以任何名義自由來去,短暫的參與照顧牠的責任,這還是你每日都不會例外的早晨光景。

 

浴室的燈泡突然在早晨裡燒壞,裡面沒有對外窗你僅靠敞開門投注一個切角的微光梳洗,若是往昔還一起迎接的早晨,你會應著她的叫喚拿起梯子行動力十足的更換,好讓她有足夠的光源能夠仔細的梳妝或幫你慣例的在長滿鬍渣的臉頰塗上刮鬍泡,會養成這個習慣是因為她不喜歡你鬍渣磨搔在肌膚的刺癢感,所以你依順著她在交往的期間總是維持著潔淨的臉,今天你把刮鬍泡擠在手上停頓了一會又沖掉,你想就還給鬍渣自由生長的權利也不錯,就像你不再需要費心的爬上梯子為誰換取光源一樣。

 

你梳洗完畢站定廚房開始親做早餐,剛開始你很不習慣一切的舉動都只是為了維持和照護自己,這個空間和你都徹底和他人絕緣,把所有的門窗都全部緊密封閉一樣的安靜,沒有人再接應、回覆或反駁你的任何話語和思考,沒有再需要費心保養的溝通習性,或發出雜訊干擾或介入你的決定,你可以自由設立自己體內的月引力間隔出日常運行的潮汐,你洗菜、篩撿,將蛋液打勻,切斷菜葉、下鍋翻炒煎熟調味,灑上一把香料,一嚐就知道這是你喜歡的口味,彷彿你每天一再確認清點與縱容自己喜愛的事物能重新把你和自己一吋吋的拉攏親密起來。

 

在把炒蛋盛入盤子裡時你突然想起以往她和你對坐在餐桌上,她是個精明聰慧又有想法行動力的女生,吃東西總是整潔快速,當她咬下你幫她準備的熱乳酪三明治時會不自覺雀躍的笑開,用小指腹抹去沾黏在嘴邊的乳酪,孩子般單純恬靜的笑臉,美好的食物總能取悅她,醉心於單純享用的時光,品嚐喜愛的食物讓她回歸簡單,不那麼心機那麼層疊的警覺跟複雜,你在那個時刻才覺得真正與她親近,在餐桌上一切都能無心而自然的發生,你很慶幸,還有能夠應證你曾經有那麼一刻如此靠近她純粹本質的記憶。

 

這些畫面偶爾還是會像鬆脫的彈簧一樣從你腦中彈跳出來,你不知道這情形會維持多久,如同剛剛在浴室的洗手台磁面邊緣黏著幾根她遺落的長髮,在任它被水流沖進排水孔時你還是花了幾秒想起她站在鏡前上髮捲的站姿和模樣,此時端坐在你腳邊好吃的泰迪滴了幾滴口水在你的腳背上,你察覺之後笑罵著牠將口水用紙巾擦去,你就回來了。

 

你明白這是突然斷離一段關係初期都會被依存的慣性主導思緒,記憶還重疊了好幾層,你需要時間繼續往上興建,練習轉移與抹銷,似乎她在每個地方留下了一段話、幾個字,等你看見時就重讀一次,直至不再清晰。

 

離開之前她跟你說「我沒辦法陪你到最後。」你無法回答,因為你也無從丈量究竟走到哪裡才是最後,你沒辦法要求她陪著你到連你自己都無法指認的地方,你只知道就算依靠什麼不確定如磁力一樣的情感緊扣相吸,只要她一背過身你們立刻成為負極,最終只能互相離斥。

 

你想你會在今晚和徵婚網站談了一個月的對象見面吃飯,你會送她回家,然後你無法再像對待之前追求的伴侶一樣充滿單一乾淨的喜悅,無法再保持只是一種燃點的觸發,會把每一個舉動和預期核對,各自的評斷和設立後續發展的界線,對彼此喜歡的部分不是納入而是條列的徵收,就像耕地之前的燒毀和播種。

 

也許之後你會有機會用食指撫纏她耳後的頭髮,親吻她的手指或腳踝,她會在擁抱的時後低頭把鼻尖埋入你肩線的弧度裡,你可以用手指腹細數她的骨節,你們會對話、終日一起在日常上相處和行走,她和你爭吵時也許不會哭,也許聲調會高一點,會裸身貼近然後花無法記數的時間穿透你們累積過往的厚度,也不是抵達,你不能確定信任會在哪一個時刻重新發源,能流向填補你此時蒼白的乾裂。

 

下班回家後你從信箱裡拿回一封你長期認養清寒兒童的慈善單位寄來的信,你資助的是一個印尼的女孩,裡頭附了三張照片和她親手寫下的回信,她已經比你初次拿到她的認養資料時更成長,臉上也總是有著你喜歡的笑容,那些照片有她和你送她生日禮物的合照,還有她專注認真的拿著你送的筆為你寫下這封回信的神情。

 

她在信尾落下了一句「我會永遠愛您」。

 

你將目光停靠在這句話上好長的一段時間,你從沒見過她也沒聽過她的聲音或真正凝視她的眼睛,但你願意相信她說的,她會用你交託給她的幸運孕育對你的愛和記憶你的方式,你拿著那封信閉上眼睛將手掌放在窩睡在你大腿旁的泰迪身上,感覺牠的呼吸如同最平穩的海潮般安寂的起落,你只希望不管是已經離開你的或是正要迎向你的,都是能像你此刻一樣深信自己是能被深愛被記得。

 

是完整的,完整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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