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末,獅子座流星雨說要來。

彼時玉女還叫做徐懷鈺,職棒已經打了好幾年,總統是李登輝,宋楚瑜快要不是省長,馬英九快要擠下陳水扁當台北市長,至於被擠下首都市長寶座的阿扁,我想沒人料得到他最後會走到哪裡去。

哦對,那時還沒改五都,台北市就叫做台北市,不叫天龍國。

而不管政經局勢如何,當年父親還開著那四輪驅動廂型車。

11月初冬,夜還很輕,不會冷得太沈重,那時的新聞,幸好也還安靜,安靜說著流星群要來,數目龐大如雨。

換成今日,寶傑你怎麼看?獅子座流星群大概祖宗八代都要被起底,知道內幕的人一個死了、一個是我、一個我不能說。

幸好,幸好那是安靜的90年代,而大家都為這感到很興奮。

 

為了可以常常帶母親上山下海玩透透,父親加入一支越野車隊,時不時間隔間隔over over,跑遍台灣縱貫橫貫抱回各地特產大罐小罐。

當晚,這支越野車隊要夜追流星。

好不好。才剛晚餐,電話來問。

好。父親說。

好,那就出發,帶上零食飲料、帶上鍋碗瓢盆、帶上待煮食材。

好,那我們就整裝出發吧。

那,我帶個朋友一起去好不好?我問。

那是妳,剛走入我生命的妳。

我們才在一起沒多久,還沒製造過多少浪漫回憶,恰好就遇上這盛會。流星雨耶,多棒的敘事場景,不僅偶像劇、搞不好還可以動作片,沒有妳怎麼可以!

好啊當然好。父親與母親掩不住嘴角往上勾,我出社會一年兩年了,工作還可以,其他生活該有點消息。

然後,我們就一起出發了,像妳答應我我答應妳,接著一起走在愛情路上,儘管又窮家族地位又嫩只能帶妳被塞最後座;不管路程顛顛簸簸不像看流星簡直上火星,我們躲在漆黑車窗玻璃底下,大冬天還癡癡癡笑得汗都冒出來。

前面家族長輩盡聊他們的。誰誰誰生了、誰誰誰死了、誰誰誰買了、誰誰誰倒了、誰誰誰娶了、那個誰誰誰又跑了,儘管是看流星雨這麼浪漫的事,他們依然把人間俗事裝箱打包帶上山,我心想。當時年紀小,只覺得長輩們不解風情,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是自己不食人間。

浪漫浪漫,沒有把生命放棄就夠浪漫!

挨挨蹭蹭終於到一處開闊野地,四周早已人影幢幢,原來流星雨超夯台灣人超瘋,我還以為自己特別。我們找位置停好車,就開始下裝備,爐、鍋、鏟、碗、盤、筷、匙、噴燈、桌、椅;雞、豬、魚、蝦、蟹、蔬菜水果、餅乾糖果、飲料美酒,甚至,被、毯、枕頭都有,母親與阿姨們帶來的東西豐盛如海,簡直能攻下一個連隊。

熱戀愛情會發光,要盡量避開他人耳目、不是害羞不是小氣,是怕不小心閃瞎了誰的眼睛。因此,待一切熟就,我們,哦就是我與妳,我們各自端著一份宵夜食物,生份的牽著手,在黑夜星空的掩護下,躲到暗處去了。

四野一片黑暗,空氣潮涼很適合依偎,我們並肩躺著,感受彼此身體裡一直想往對方流去的奔熱血液。那時妳是宇宙而我是星艦企業號,或者相反,包容接納與好奇探索都是我們想要給對方的。

我們聊著如今怎麼也想不起來的閒事,當年人們沒有手機會唱歌,CD隨身聽還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哦不,很炫的東西。荒野深夜人群一撮一撮彷彿躺屍,等著黑色天幕像拉鍊拉開就幾道流星噴出來,但還沒有,依然一點一點星光閃爍,靜靜的美著。所以就聽音樂,這裡一台那裡一台,還是那種黑色吊嘎猛男肩扛大砲收音機的年代,野地遼闊,聲音像種在地裡,一處一處冒出來。當年還沒有那種唉唷不錯哦的黑色幽默、沒有天黑黑、沒有我知道你很難過、沒有一夜長大、也沒有最熟悉的陌生人,但早已有伍佰陳昇陶喆張宇伍思凱王菲林憶蓮許美靜范曉萱還有妳最愛的阿妹牽手牽手。

而每當聽見阿妹,我們總想起張雨生我期待~

期待期待著,夜就起身想要走了,我們趕緊慰留,再坐一下嘛還很早,再喝一杯,不然吃點水果啊。哦那好吧好吧,夜就再坐一會兒,但看上去就一副隨時抬起屁股要走人的態勢。入山早已深夜,沒兩下時間就來到三點四點、夜幕感覺變淡眼看就要褪色,大家初期的興奮都等到湯冷酒冷,四野音樂還響,但講話聊天的聲音都弱掉了,而答應要來的流星雨還沒有要來。

奇怪不是說流星雨?不要說雨了,連像屋頂漏水一樣的「流星滴」都沒有,是怎樣!

人們都在抱怨,但我們依偎著看了一夜免費星空,早已值回票價,幸福得要開花。

「欸,有耶,我看到了!」

「在哪裡在哪裡?」

終於,有人不知是熬夜暈眩還是真的,信誓旦旦說一道流星很用力很用力擠進黑色夜幕,又很快退開。

「欸,有有,我也有看到了!」隨即又爆出流星似的聲音,把大家的興頭又撩起來,就等著兜頭兜臉的一場流星大雨,燒死也甘願。

卻沒有,一直到天快亮,流星還來了不到十顆,說這是雨沒人信,一整晚的鳥屎搞不好比這多。

但幸好,那是90年代,當時人都浪漫,不那麼實事求是愛罵氣象局。

也幸好,還有十來顆,我們,就我與妳,我們都有幸看到流星,可以像現在買樂透一樣,許一個自己都知道不太可能會中的願。妳許了什麼願我不知道,我自己大概富貴長壽萬人迷什麼的也已經忘了。只記得終於看到第一顆流星時,我們兩個興奮抱在一起擁吻的感覺。流星急火,我們的吻很輕易就比一顆星星的一生還長,但那不是很輕易的吻,是要把我們的一生都吻在一起,那樣慎重的一個親吻。

當時,我是這樣想的。(也許,這就是當時的願。)

接著第一顆流星,不久,我們又看到了第二顆、第三顆,印象中我們大概就看到五、六顆流星。因為躺臥角度的關係,每一道流星都從我右側滑向妳那側,我順著流星轉頭就能看見妳轉過去的側後臉,黑夜襯背,髮絲在妳耳後盛開,那是我看過最美的一朵流星。

此後幾年,我們沒有如願飛黃騰達但過得挺快樂,愛情來了就沒有走,我們也招待得還可以。每當夜裡一起躺倒吱嘎亂響的床,我們,對就我與妳,我們有時聊很久;有時做點別的,很慶幸一直擁有彼此。

終於要閉上眼睛說晚安時,我伸手關上床頭燈,光源收攏消隱那瞬間,我一轉頭,趁著餘光殘影就可以看見妳,還有過去一點的小兒子還有再過去一點的大兒子,像一顆兩顆三顆流星,落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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