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來也一定不會有人相信。
在那漆黑鈍重的海水中，我瞪大了眼睛，看見了更遠、更深的陰暗處，一瞬間閃動了一彎銀色的龐然身影。
八歲那年，我和九歲的二姐兩個小毛頭坐長途客運，上台北找老爸過暑假。
老爸公司有個合夥人，我們都喚他「鄔伯伯」；鄔伯伯人高馬大，和老爸是大學同學，但是看起來比瘦骨如柴的老爸還要年輕有活力許多；我們姐弟倆到台北，除了有一次老爸帶我們到高速公路的交流道口的草地玩飛盤之外，真正算得上出去玩的經歷，就只有鄔伯伯帶我們去海邊玩那次。
鄔伯伯挑了一個大晴天，一大早就到公司把我們兩隻懶蟲挖起來，彷彿一切路線都在腦海中一般，就這樣帶著我們轉了複雜的公車路線，坐了好久好久的車子……兩個孩子睡了又醒好幾回，終於到了一處叫作「龍洞」的海邊。當時我從沒看過西部沙岸以外的海邊，一看到佈滿嶙峋怪石的岩岸，彷彿初登上夢幻島嶼的水手，興奮得又叫又跳。
不過，就在我一馬當先衝往海邊時，龍洞的岩岸立刻給我一個印象深刻的下馬威：當我跑向一塊灰粼粼的岩石時，霎時間整塊石頭居然扭動了起來！還彷彿有生命一般，碎成千萬片四下散開！
我嚇得腿一軟跪倒在地，仔細一看那碎片居然都是一隻隻長著噁心觸鬚與八隻腳的大蟲！身上有一圈一圈的環節，像極了沒有翅膀的灰色蟑螂！那種生物就叫作「海蟑螂」，是棲息在岩岸縫隙的昆蟲……實在太酷了，我開始追著要踩海蟑螂，但他們速度奇快，一瞬間就躲到礁岩縫隙中，不見蹤影。
時過中午，鄔伯伯給我們姐弟倆買了一個便當，在日曬和海風的蒸溽之下，便當盒打開時，裡面的飯菜全都緊緊黏在一起，看起來一點都不好吃；海帶軟爛斷成兩截，香腸切片把底下的白飯染成了粉紅色，看起來不知道是什麼的裹粉炸物，只約略透出淋飯的魯汁原本的鹹香。
但兩個小毛頭都餓了，妳一口我一口分食了那個便當，正在納悶鄔伯伯怎麼只買一個，自己卻沒有進食的意思；轉過頭發現他已經脫掉上衣，露出黝黑健壯的胸肌，盤腿在一處海蝕平台上閉目打坐。
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可以不吃飯，還在燒燙的石頭上四平八穩地坐上半個多小時，竟然還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我們一邊吃飯，一邊嘖嘖稱奇。聽說鄔伯伯以前是救生員，很會游泳，大概因為這樣也不太需要吃飯吧？
等我們吃完飯休息過後，鄔伯伯結束打坐，起身帶我們去租了一個黑色大內胎游泳圈；我們姐弟倆都是旱鴨子，正在爭執著誰要先用時，鄔伯伯跟小販要了一條繩子，一端繫自己腰上，另一端就綁在游泳圈上，接著他帶我們做了一件從小到大從沒體驗過大冒險：要姐姐坐在游泳圈裡，雙手抓好泳圈千萬別放開；而我就騎在鄔伯伯的肩背上，就這樣朝外海游去。
那天是我們從小到大，離岸邊最遠的一次；坐在一個強壯的大叔身上，我好像海王子裡的小英雄，乘風破浪地遨遊七海……
不注意時，我們竟然已經游離岸邊好遠好遠。我回頭一看，龍洞岸邊戲水的人群變成渺小的彩色微點；九歲的姐姐坐在游泳圈，裡回頭向海岸上張望了一會兒，然後轉回來看著我時，臉上表情似乎有一絲驚恐。
為了不要讓姊姊害怕，我故意裝作很好玩的樣子，大吼大叫了一番；我們不知道游出了多遠，我想一定已經到了外海了吧？偶爾看得見一兩座凸出於海面的岩石小島，看來這附近暗礁也不少……只見鄔伯伯專心游泳、換氣，彷彿永遠不會累一樣，也沒有空跟我們說話……我突然也有點害怕，風浪漸漸大了起來，我們到底要游到哪裡？
鄔伯伯……鄔伯伯……我們要去哪裡呀？
就在此時，右前方的海面突然湧昇了一道剛成形的浪，我只聽見後頭的姐姐尖叫一聲，接著海浪就迎面將我打落海中。
來不及閉上眼睛，我直接一臉栽進灰綠冰涼的海中；瞬時間鹽腥味從鼻孔中灌進，沒閉緊的嘴巴，不斷地灌進海水……頭下腳上的我，張著眼直直往海底沉去，在那彷彿慢動作格放的幾秒鐘之間，我甚至明顯感覺到陽光穿透海水的亮度正逐漸減弱……
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死亡這件事，八歲的孩子怎麼可能覺察到死亡如此迫近？
坐在後頭的游泳圈裡，九歲的姐姐大概也沒想過吧？
弟弟在眼前死亡這件事。
我瞪大眼睛，甚至感覺不出海水鹽分正炙刺著眼球……直直下沉，在我還來不及慢動作播放什麼短到不行的人生幻燈片之前，海水中圓睜的眼睛，看到了這輩子難以忘懷的光景；這件事情我一直到三十歲以前，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包括父親、媽媽、姐姐、鄔伯伯……
因為說出來也一定不會有人相信。
在那漆黑鈍重的海水中，我瞪大了眼睛，看見了更遠、更深的陰暗處，一瞬間閃動了一彎銀色如刀般的閃光，那裡有著一尾龐然身影。
那是一尾巨大的劍旗魚。
雖然離得很遠，它一扭身瞬間，我仍被厚實的魚身反射出銀色的光輝吸引住；尖銳的長喙宛若一把劍一樣，魚身至少有四公尺長，光是尖喙就有一公尺吧……後來我從《海洋生物圖鑑》上辨認出它的身影時，驚訝地幾乎說不出話來；一直到今天，它背上宛如惡魔雨傘般鋸齒狀的背鰭，仍舊常常在我的噩夢中出現。
巨大的旗魚在我眼前一閃消逝，我心中湧現一種感覺：就像無意間打開櫥櫃發現裡頭藏著異次元的精靈，在沒有人會警覺到的地方偷偷窺視著我們的生活……這尾巨大的劍旗魚，在我們悠哉游泳的海面底下潛伏著、梭巡著，尖銳的嘴喙可以輕易地刺穿我們的身體，一想到這樣令人頭皮發麻的事實，八歲的我恐懼本能才被喚醒，在深度三米左右的海面底下瘋狂地尖叫掙扎了起來！
就在此時，我的腳踝被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扣住，猛力地往上曳拉！鄔伯伯潛遁下來，在最緊急的一刻抓住了我，以救生員的強健體格把我把鬼門關裡拉了回來！浮上海面後，我才感覺到眼睛燒灼般的辣痛，氣管裡也通通都是海水，一邊用力咳著，一邊用力呼吸，在海面上載浮載沉，幸好一直有一隻強而有力的胳臂，托扶著我。
鄔伯伯把我緊緊抓在胸口前，飄游到離我們最近的一塊岩石平台上，把我放在這個汽車大小的小島上喘息；姐姐在游泳圈中嚇得快哭了。鄔伯伯說，再晚一點點，就搆不到我的腳了，因為他的腰間繫著游泳圈的繩子，能夠往下沉的深度就只有那麼一點點……
當然接下來就是往岸邊游了，時至今日我仍然不了解為什麼有人會帶小孩子做這麼危險的事，但我卻超感謝那樣無畏後果、駝著兩個小孩游出基隆外海的鄔伯伯，讓我看到了難忘的一幕；回程的公車上，鄔伯伯假裝幫我看手相，當時電視上好流行掐指神算，他胡亂捏了一通說：你會是一個不平凡的人，而且你會活到五十一歲喲。我雖然年紀小，但是心裡也隱隱覺得很奇怪：無論如何五十一歲也未免太短了些吧？
那時我隱隱知道：自己經歷的事當然是不平凡的，已經不是平常八歲孩童在暑假中輕易遇得上的遭遇了。
回到台南以後，一整本Ａ３大小的暑假作業，大多是貼樹葉畫全家福算一些無聊算式之類的無趣大集合，其中有篇題目是「暑假生活記趣」的作文紙，我如記流水帳般把這件事寫下來。大概是寫得太爛了，開學後不久，老師把我叫到走廊上罵了一頓，說作文要自己寫，不可以抄故事書或亂編一通。
信不信由你，我才不在乎咧！我在心裡這樣想，但從此以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長大以後，發覺真實的人生往往比小說或故事還要精彩、還要誇張許多，我心知肚明。
那藍綠色的淺層海水底下，一閃而過的銀光與魔鬼般的魚鰭，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中，但因為太魔幻了，有時候我都懷疑那到底是不是幻覺。
但那一點都不重要了，因為後來我才領悟：把故事說出來，就是一種存在。
就如同那一閃而過的銀光，根本不在乎是否被誰目擊而梭巡於海中的巨大生物，就算沒有被誰看見，牠仍然確確實實存在著啊！故事就是那尾旗魚，說著故事的我，也正是那尾旗魚……我要把這個故事印在讀者心裡，如一彎魚身上的閃光，然後帶著尖銳的劍與張狂的背鰭繼續潛遁、潛遁到更深更深的故事之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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