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人兒，你的離去將成為我口中的故事。流傳千千年，萬萬世。
是有前兆的，只是我不敢面對。懦弱、膽小、逃避，以為眼不見為淨，耳不聽為清，然後你就能繼續陪伴著我。無法勾勒一個沒有你在我身邊的畫面，所以就當作不會有這一天。即便我發現你的眼神不再勾魂地攫住我的魂魄，十指交扣時我們手掌心開始出現空隙。我不以為意。
為你奉獻的時間、精神、體力數不清。從日出到日落，花開至花謝，熬夜又失眠。守候的過程中，在我眼尾、髮絲、肌膚，再加上年年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數量，全是專心愛你的痕跡。以年計之的歲月，以淚水衡量之酸甜。
從未向他人說起，這令人羞赧的話題。要向他人報備我和你何時牽起手，十指交扣，然後相擁入睡。我做不到。至少在我正被你抱在懷你的那段日子我開不了口。雖然想要和人分享甜膩的幸福，掙扎許久後仍然只敢在夜闌人靜的陽台上賞星星時，小聲地說出口，給自己聽。一邊痴笑，一邊想你有稜有角的臉、帶有檀香的體味、勻稱的體態以及深刻的掌紋。也騙自己，還有欄杆上成排爬行的螞蟻正在口耳相傳我的故事，沾染這向上天偷來的幸福。即便害羞的你從未開口說出一個愛字，但我是可以辨識這一切即是名為羅曼蒂克的互動。
有時候會用其他形式呈現，比方是文字。日記本上密密麻麻的方塊字寫滿了對你的思念與幻想。每每翻開總是捨不得闔起，因為這等於是殺了你。和你相處的時刻，在夜晚必須再以文字重現，我要保留著，怕以後忘記。十分詳盡，連你的表情，語氣與話語都必須原封不動地保留。唯有如此，你才真正屬於我。著了魔，在虛擬空間或是實體手札都要留下紀錄，確保在任何時刻都能將你帶在我身旁。捷運時刻能透過手機掌握你，公車時刻看著隨身小冊子中親筆寫下的一字一句回憶相處的日夜，甚至口中剛道出再見，彎入下一個街角已迫不及待找一間咖啡屋坐下，寫下上一分鐘甫結束的浪漫。
因為我擁有的不是本質上該被賜予的愛，這份愛總有被抽離的一刻。關於事實，它存在於開口後的一瞬間，你沒提過男女之情，我也不存在你的心上。
連續幾個清晨睜開眼發現你不在身邊，直到披覆的棉被染上的你的氣味已漸漸消褪，我才明白，你真的走了。
美麗的你的離去是世界上最動人的背影。
於是我開始整理，那些你留下的溫度，習慣，隻字片語。斷簡殘篇。我是整理資料的專業，蒐珍藏異的箇中高手。花了無數個日出日落，我爬梳出一個你完整的形體，我們的立體世界。用說故事的方式開始，讓你繼續活在我的生活中。為了養活自己，說故事成為我的職業。停止說，我將因思念而斷腸。
第三人稱的敘述口吻。旁觀者的角度。當事者的經驗。你於焉重生。
心房頓時被打開，可以侃侃而談所有的你。那些害臊的、荒謬的、誇張的、刺激的、禁忌的，已經可以化成言語向其他人提起。我說故事給朋友聽，淡淡的語氣，緩緩的情緒，重重的詞語，想延續美麗的你的生命。即便言詞太過驚悚或私密，仍然勇敢說出來。說得出口，就是放下。而我，開口了。意味著你真的離開我的身邊。或許該說，你已經不再以被我深愛的人的身分陪伴我。是摯友，是普通朋友，是陌生人，是敵人，都是，也都不是。
聽眾與講述時段不同，我的心境也隨之轉變。茶餘飯後聊天時，口吻雲淡風輕，已全然釋懷，透徹的眼神中滄桑得惹人疼惜；安慰他人之際，以自身經驗作為分享，我的故事充滿勵志性，饒富寓言；夜闌人靜正適合掏心掏肺，我講到泣不成聲，嗚咽的得擠不出半個字，過往席捲而至，我幾近昏厥。在你身上所花費的時間竟然多的不知該以日或年來計算，想要完全切割卻發現自己將沒了過去．我的青春年華與你緊繫著，拋棄你等同拋棄自己。
依然感謝你，若沒有離去，我無法成為職業故事者。說故事說上了癮，越發引人入勝，聽眾們對內容是感興趣的。他們隨情節流淚，大笑，猜疑。我看見自己在愛情裡的影子。這樣的回報足夠我繼續說下去，給密友，家人、陌生人。我確實傳達出了所有的情感，用口語說故事，讓我的狂戀得以流傳，即使我們走不到最後，但我知道其他人的腦袋中，會幫我們完成三百種不同的結局。
口中的話語歷歷在目，想別過臉不去正視，嘴上輕鬆說，心坎血如注。雖然偶爾傷心欲絕，但也有破涕為笑的時刻。藉著說故事再重溫，好像明白更多，你的小動作或弦外之音，在這一刻我才明白許多。
是一種內化的過程。你還在，距離太近，我無法將你拆解成隻字片語，只能依樣畫葫蘆在日記本中，那個你沒有生命。即便愛得癡狂熱烈，懾天動地，依舊封閉在自我的小世界，緊密地除了愛沒有其他；你的離開，帶走愛，多出了思考空間，才得以讓我完成一個自導自演的故事，而編劇我們一同擔任。然後才看見這份愛的偉大。
學習愛的歷程，太年輕的你我不懂得調適愛情中的腳步，忽快忽慢，冷熱不定，以為這是一種控制彼此的方式。終究遍體麟傷，愛你的咬痕齒印，當初失手賞你的一計至今仍燒灼的耳光；我們在愛裡折磨彼此，在折磨裡吸吮愛讓感情延續。只感謝有當初在過程中詳盡的紀錄，成了最佳史料，重新翻閱一遍就再愛了一回，加上訴說經驗的累積，對這份愛的領略越深，說起來越是痛，而且從骨子裡痛起，甚麼藥也醫不好。只是我不因此停止回憶的行動，終止講述的熱忱，因為聽完故事的人也將陪我一起痛哭，最後安慰彼此，一同走出這份深刻的情緒。
熟能生巧，說故事也是一樣。一開始不精確的用詞與情緒的收放失調現在都已經改善，而自成一家保留愛情、守護記憶、重生彼此的藝術。更期望能流傳為一個傳說，屆時將是以「代」計算著這份愛情的歷史，是時間洪流裡的一塊漂流木，在上游源頭的曲折坎坷沖刷下，帶領木頭奔向更遠的出海口。
愛說故事的我，只說過去的故事。能說出口才是真正揮別、放下。而現在式還充滿未知數，還是陽台上的動物們陪我喃喃自語吧，那些不是故事，是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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