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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匆匆地跑過幾乎要跌跤,收割機的聲音則早已倒塌,不知道誰響徹了她的名字,但她沒有停下。土的味道非常濃烈,甚至超過任何辛香料。是因為她一直以來都被土簇擁?她遙望另一邊,嘉南大圳那條水道看起來似乎沒那麼大了,她想。

 

一、

  阿東的菸臭得很,幾乎要熏死在細塵中飛舞的小黑蟲。大概是品牌劣質的緣故,才讓亞芳忍不住咳了又咳。三合院要塌不塌地包圍住他們。阿東的頭髮染得紫一叢、綠一叢,他向來沒有藝術品味,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頭髮使亞芳作嘔。

  收割機一路往北移動,節氣延宕在最後一本農曆的頁面上,很久沒有被撕下。還遺留在村裡的人,早已移往偏市鎮的地區,並且紛紛修築了田中厝,比台北任何一處房子不知道便宜幾倍、大了多少。只是生活於此,得習慣冷清,這是亞芳難以自持的事情,也正是她離開的原因。

  阿東曾說:「妳不過就是怕寂寞。」她那時想反駁卻啞口無言。如今她臣服於這句話,只是還不肯臣服這個當下。

  她再也受不了和他一句話也沒說的三合院廣場,於是像一溜煙一樣地亂竄出去,她知道他連看她一眼都不肯。對他而言,她的舉動是否算是背叛這件事情,她無從知曉,只知道阿東並不諒解。事實上,也真的沒什麼事情委屈,亞芳明瞭現在的情狀,就像她清楚知道她過一會兒的經痛會開始膨脹,因為止痛藥早已超過藥效時間。

  收割機脈動了好幾公頃的田地,她想起她的母親在睡前最愛和她講得那些故事:「……是的,我們以前都得彎下腰來呢……」過了一會兒,母親就會自己先睡著了,母親有說夢話的習慣,亞芳大略知道她母親口中喃喃的是什麼:「……村長……福壽螺……」,只是隔天一早,亞芳問起母親時,母親什麼也不回答,並用其他事情搪塞過去並要她好好念書。

  不過她的書念得一塌糊塗,就像她眼前這片田一樣,工整的收割,卻給人太氾濫以至於頹廢的情調,她一路念上去,但她知道她什麼也不想要,在這方面她和阿東最為相似,她和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是阿東放棄了,而她還撐著。不論如何,相差不遠。只有提及這點時,亞芳才會想要承認阿東是她的手足。

  田邊,被鋪的虛偽的柏油路上佇立著兩個婦人,頭上還帶著草帽且用俗氣的花布勒綁起來,望著收割機的動向。這時是傍晚,對初秋而言,現在太陽算是晚下山,在天氣以及時節都幾乎變動的狀況下,亞芳希望地球繞太陽的速率還是能夠保持相同。

  她回鄉下的時候,有先和母親說,不過母親現在都住在亞芳舅舅的田中厝那兒,實際上,她以前和阿東也都是住田中厝,三合院只是用來調侃時代變遷的家族廣場。阿東從以前就愛往三合院跑,亞芳也曾笑他這件事情,結果他們大吵一架。那裡離大圳最近,她以前看大圳覺得那深不可及,現在則覺得淺多了。不過母親還是有深根柢故的觀念,要他們不要接近那裡。她從來都不知道從這村莊過了嘉南大圳是何處,即使她遠離過這裡,到達台北,她最不明瞭的還是她的出生地。這個地方非常朦朧,故事很模糊,紀錄斷斷續續,她拼湊不起來。她有時慶幸台灣這島嶼的小,有時驚愕於台灣這島嶼的小。她猜想這個村莊是最容易被忘記的那個地方。

  柏油路很寬廣,不過亞芳仍舊隨時擔心自己會跌下去,她不禁又想起母親的故事:「……小時候我們都走在火車鐵軌上,當作細細長長的平衡木……」她走在平直的路上,卻依然覺得平衡非常困難。她高中上來台北之後,更覺得身邊的人對過往沒有任何的好奇心感到憂傷。有些事情能夠敷衍過去,並且就此得到利益,不過她從來就知道,她的所作所為,正證明了一件事情:她是往外追尋她的最開始,也就是所謂的這裡。

  燕子從身邊呼嘯而過。亞芳嚇了跳,差點跌到田中。「小心阿!」其中一名婦人這樣說,口中帶著濃濃鄉音,但她聽不出來是來自哪裡。她並非活在那個在學校裡被強制要說所謂「國語」的時代,可她仍舊說不出任何一句「方言」。雖然在這村裡,滿滿的都是台語,可能是因為她自小就孤僻成性,所以問題出自於她。她寧願待在新港市區裡頭,也不願輾轉回來村內。過去,有時星斗都宣洩到地平線,而她仍舊坐在雜貨店前呆愣,連店長都親切地忘記趕她走,她才意識到自己尚未回家。她將意識漫漶在田中央,回家時冷靜等待阿東的嘲諷。阿東是個不肯放下同儕的人,於是亞芳覺得他老看不起沒有特別要好朋友的自己。

  當阿東知道亞芳上台北之後也交了一群朋友後,其實心裡是很氣的,這點亞芳也知道,他們兩個之間到底是誰比較愛這塊土地呀?她不敢真的面對,但她覺得阿東的愛的方法是在褻瀆這塊田,以及這整塊不知綿延至何處的平原。既然如此,她寧可不愛,然後偷偷逃避,像遠離母親、父親及阿東一樣,遠離這裡。

  收割機的聲音持續運作。燕子以尾巴將天空剪了一層又一層,只是忘記把它們黏好,所以不知不覺天空斑駁了。燕子們不過就是想要撿拾收割後,收割機所忘記的蟲子。

 

二、

  阿東不是第一次上來台北,但是是第一次由亞芳邀約,說是訂了位要一起吃飯。阿東一開始半推辭,他本來就對這種事情沒什麼興趣,只是亞芳的態度誠懇,他不得不跟著良心走。不過飯局一如他所想,以及飯局上的每個人所想,實在靜謐到不得喧嘩,連兩人想要交談,都得刻意小聲。他們的父親在亞芳念國中的時候就過世了。所以飯局只有三人。亞芳尚未嫁掉,阿東更還沒娶人,所以家庭冷冷清清的,像他們的家鄉每個時刻。

  服務生進來包廂的時候大概不免都覺得詭異,阿東是之中最不甘安靜的人。早知道就別答應了。他心中不斷重複這樣的想法,然後促使筷子在菜餚之上快速移動,想要做出他們不說話是因為吃得盡興的錯覺。

  亞芳到底是存什麼樣的心情來請這頓飯的呀?阿東想,他的頭髮顏色又換了,一遍又一遍,讓人覺得更加廉價。他們的母親在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拍拍亞芳的背,「亞芳啊,多吃點。」,然後又輾轉面向阿東,摸著阿東的頭,「阿東啊,男孩子,吃多點。」

  最後飯局是怎樣結束的,阿東根本不知道,不過他也隱約看見亞芳臉上的難堪,那麼為何要邀約呢?他實在是不解,與其在這邊正襟危坐,還不如嗑瓜子喝啤酒。他這樣想著,甚至在他們回到亞芳的租屋處之後,偷偷的再獨自出來街道上。

  即使不是第一次上來台北,他還是覺得這整座城市給人一個距離感,他知道自己和自己的村鎮是親密的,所以更加顯了此刻陌生,這座城市安於霓虹與靜默,太暗的地方不適合台北這個字眼。就連山看起來也都太遙遠,不屬於這城市,而是另一個國家。他想要醉醺醺的,然後跌跤,讓自己忘記種種懼怕,他怕每個離他遙遠的人,他怕每個放開他的手的人,他怕亞芳,怕得不得了。他不愛讀書,不過亞芳以前在鄉下時常常唸書給他聽,他現在想到了那句「這是個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他不得不承認這句話的誠實性以及他的貫穿性,至少他所處的時間和空間與作者是不同的,但卻依舊能夠代替。

  他佇立在公寓門口,因為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他會迷路,他想。於是他癡癡地望著白得安靜的路燈,以及路燈之下的蛾,想著在遙遠的公路之後的他的「家鄉」,那個因為路燈突兀出現而消失半片星空的村鎮。偶爾,就只有那麼偶爾,他會承認,期待那些自己懼怕的人們回來。然後擁抱他,想念他,像阿東想念他們一樣。只是不論如何,他都不會承認的,路燈的光將他的頭髮照的俗氣,而此時沉默到像是一片帶了深海的藍的空氣。

  他呼了一口氣,看到冒出了些白煙便嚇了大跳,在南部這件事情幾乎不會發生,他錯愕至極,覺得那團白霧幾乎像是抽菸(他習慣於菸,對突如其來的水蒸氣液化卻感到懼怕),又或者是從「想吐的感覺」萃取出來的精華。他常常乾嘔,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吐,好幾次他以為自己要摔到鄉下田地旁的深深的水溝中,然後再也不起,直到他匆忙驚醒。只是他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吐,除了口吐白沫,他實在不知道「吐」這個字還可以如何使用。

 

三、

  電視劇裡頭的人血流無助,亞芳看的悚然心驚,忽然間想起了自己弟弟以及飯局,飯局的潦草讓她大受打擊,人好像總是如此,總是一個勁的想要去做做不到的事情。她實在不知道阿東到底和那些人混,所以她無從查起確認。她常看他抽菸,既然上來台北應該要去做做身體檢查。她規劃著,伴隨著母親的鼾聲,母親現在已經很少說話了,方才和她一起看電視劇時,眼神也是空洞然後溢出荒謬的神情。她只好放下心情趕忙照顧。回來的時候只好接受突兀的劇情。她哼了幾聲,然後蜷縮在沙發裡,她愛台北,勝過於愛她的家鄉,她如此說服自己。

  那個向晚的燕子告訴她敗壞的消息之後,她覺得自己並不會有所改觀,只是偶爾她也會被說滄桑,儘管她仍年輕,像每個上班族一樣,行程滿滿,工作滿滿。她早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了,電話拿起來想要打給誰都不清楚。但她還是不肯承認自己羨慕阿東,好像一說出來就像說出謊言一樣。她會被說滄桑,肯定和那家鄉有關係。她也不是不愛,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愛,台語的音對她而言太難發了,她的耳朵有一層厚繭。如此一來還可以顯得她的臉皮薄,想到這邊她都覺得自己好笑。

  她一直覺得他們家族太倔強,太固執,即使如此,也不知道堅持為何。就像母親怎樣也不肯放開她記憶中的村落,就像阿東不肯輕易放開他所握有的村落。她覺得自己已經夠瀟灑了,只是那都是自欺欺人,她的所作所為,她自己也知道是最拖拖拉拉的,由於離開,所以更顯的綿密黏稠,密不可分,有一條細細的絲連結了嘉義到台北。

  小學的時候,被教育說這座島嶼的成長是由南往北的,她常常打盹,那時還沒到北部,她於是覺得她所待的世界就是最完美的(除了「陌生」的語言讓她害怕)。直到她到了台北,才她認為那才應該要是人喜歡的城市。第一次來的時候,被迷炫了,不過,她還是看見了燕子。

  這幾年,看到燕子的時候,她會奢求,把那條絲剪斷吧!讓我根留台北,讓我得以成為所謂的「北部人」。不過燕子沒時間搭理她,當牠們飛低的時候,她也不再當作是下雨的前兆,所以在每個濃濃的下午裡,她都得待在騎樓等待雨停,和街上的自行車以及機車,一起怨嘆雨的長。她會不經意地瞄向頭頂的燕子,擔心牠們落下鳥糞。

  台北的燕子,和嘉義的燕子差在哪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要是她是燕子,一定會善用尾巴剪開許多事物。剪一個影用來保暖,溫暖即將受凍的她自己。

 

四、

  她知道所有事情都發生了一些問題。只是誰也沒有膽量去承認,並且解決,有辦法幫助問題度過腐朽的河的,都不在世了。她不過就是個剛畢業的女人,這個世界希望她改變什麼?每個和她同年的女人都還做著夢,但她已經把夢踐踏的體無完膚,導致自己也遺忘有過夢想這件事情。她忽然打了噴嚏,不知道是田中的粉屑還是一簇簇膨脹的寒冷贈送給她的。那兩個婦人仍舊望著收割機,或是更遙遠的地方。她隨著他們的眼神延伸、再延伸。不過一群燕子擋了她的眼波。

  「怎麼那麼多燕子呀?」她不經意地提出問題,其中一名婦人望向她,拉開嘴角,讓皺褶攀爬上更多的歲月。

  「撿跳出來的蟲呀,稻田裡很多的。」那名婦人的口音像麥穗一樣不斷地垂下去,直搗亞芳心中的深處,她向來覺得,稻穗很重,很重,幾乎要泡進水中,泡進土裡。然後碎化,剝落,崩解。如她。燕子沒有像她那樣有情懷,或者是相反,她已經不想要再承認自己的差勁了,她搔搔耳鬢,然後勉強的微笑了起來示意感謝。

  燕子的速度很快,並且亂竄,感覺像是漫無目的地飛翔穿梭,她難以想像他們是在求生存、吃蟲子。以前她會要求自己非得親自看見不可,只是現在她沒那好奇,更沒那體力。遠方的雲敗壞了,土地忽然比較像海,可能是另一片尚未收割的田地的緣故,稻穗一陣一陣又起又滅。秋天帶走了大部分的生氣,比冬天更罪惡卻不可尋覓錯誤。如果只是冷就算了,可惜秋天不只是冷,而是一種席捲般的改變,她參與了這個世代的改變,甚至是推波助瀾的兇手,由於人多勢眾的關係,她還能夠舉起雙手投降並且坦白,因為她從不覺得自己失責。不過漠視也是種罪。她沮喪的想通了。只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改變什麼。

  傍晚也要掉進稻田裡了,燕子還是磅礡的穿梭在這緊密的空氣中,她發覺,她的弟弟不自覺地也走了過來,仍舊叼著菸,一轉眼,她覺得他是用力咬著的,不知道在洩憤什麼。

  

  她那天中午的夢突然逐漸清晰。是燕子帶離那幅畫面的,她暗沉沉的想,學天空忖度一整個土地。亞芳聞到菸味逐漸散開的味道,她突然覺得這個村鎮很適合香菸那種令人不敢恭維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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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