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著這世界上諸多璀璨人生長達四十四年,卡斯特先生心想著:「我終究沒有勇氣跨出那一步……」,在夜行列車將冷風捲進月台的那時刻,許多人都拿起手機對著內燃機E-24型機關車頭猛拍照。

一群大概是修業旅行的高中生吧?熱撲撲跳躍著的身軀,不畏寒冷的少男少女在月台上以誇張的分貝喧嘩著,此起彼落地幫對方照相,興奮的程度像是剛從猴子急遽演化成原人,對萬般感官刺激樂不可支。

卡斯特蹙眉拉緊外套衣領,拖著行李箱不耐煩地佇在第五車的前入口,距離他的寢台單人房最近的登車門,漸緩煞住的深藍色車廂一停妥,卡斯特差點與開門的車掌先生撞個正著,錯了身嘟噥一句沒人聽得懂的德語,像是沒殼的寄居蟹一樣迅速鑽進寢台列車,躲進自己的個室。

人群太可怕了。

輕微的人群恐慌,長年伴隨卡斯特眺望別人成功的人生,隨著一路晃盪搖動著起步的列車,某些遠方城市中得意洋洋的臉孔浮現在車窗外的夜空,又要回到悔恨堆砌的日常營生。

每個月一次的長程出差,讓卡斯特從很久以前就失去了體會夜車況味的感動,他對這移動的場域喪失了新鮮感;對別人而言是浪漫的行旅,對他而言是公司節省差旅費的手段:每個月一次從東京總公司到北海道分社檢視營運帳目與設備調校,非得要親自走一趟的路程,大清早從大宮搭新幹線出發,趕在中午時抵達函館,簡直是烈火澆油般地立刻鑽進分社辦事處派來的接駁車,就在車上邊吃著便當、邊核對帳目表;分社的常務是個不太愛說話的矮胖男人,正好完全搭配卡斯特人群畏懼的癖性,一上高速公路,卡斯特就專心核對帳目,偶爾問問開車的常務幾個瑣碎的開支項目,到達札幌市郊的廠房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卡斯特只能像是《不可能的任務》隨便一集的諜報員那樣趕在最後的時限進廠校正機械設備的電腦設定值,雖然只要按幾個按鈕卻象徵的總公司的權威,卡斯特像拆完炸彈的高明特務,在分社常務的沉默接送下趕往札幌車站,只要稍微有個差錯就會趕不上17:12開往東京上野的回程寢台特急北斗星號。

明明住個商務旅館,隔天一早再回東京比較人性,但總公司算計高超,隔天一早再搭新幹線回公司覆命等同於浪費兩個工作天、差旅開銷以及多餘的新幹線價差,既然橫豎都要過夜就在車上睡一晚吧!卡斯特真是恨死了夜裡移動的火車、對外國人特別一板一眼的上司、還有東京水泥叢林裡夜夜加班個沒完沒了的日本人。

夜行列車的B寢台個室面積不到一坪,裡面只有一張單人床與簡單的小桌,牆上亮著空調燈號與循環播放的音樂開關;卡斯特拿出隨身瓶的威士忌,就著瓶口喝了起來,車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他覺得自己像個被任意擺布的囚俘,狹小逼仄的寢台,如同開往奧茲威辛集中營的囚車。「Arbeit macht frei…」卡斯特吐出帶著酒氣的德語,那是2008年參觀奧茲威辛集中營時,門口蝕刻的大型標語,意思是:「勞動帶來自由」。

接近午夜時分,卡斯特到列車尾端小解,正當從洗手間出來時,迎面走來了一個女孩;那應該是隔壁車廂修業旅行的高中生,到此車的淋浴間洗澡完正要回去(車上販售淋浴卡,可使用限時6分鐘的熱水);兩人在狹窄僅容一人行走的寢台走道錯身而過時,卡斯特簡直是屏住呼吸、緊貼著牆壁縮起小腹,才能讓個頭嬌小的日本女孩鑽過去……但女孩穿著浴衣的年輕姣好身體仍然無可避免地擦過卡斯特的身側,溫熱的沐浴乳香氣、對外國人面孔的好奇與羞赧表情、尷尬的笑容像是一團雲霧一樣讓卡斯特更趕到窘迫,自己渾身汗味酒臭簡直就像是流浪漢似的不潔中年男子習氣,讓原本就恐懼接觸人群的卡斯特更佳無地自容……

回到寢台房間裡之後,卡斯特把室內燈關掉,不小心碰觸到鄰近位置的音樂開關,BGM的古典音樂頻道流瀉出熟悉的旋律……卡斯特沒有切掉,那音樂讓他直接貼近童年的某種情緒,卻因為記憶的磨耗而頹坐在床邊望著窗外,努力地回想這是什麼曲目。黝黑的寢台個室裡,車廂外的燈火隨著列車行進的節奏轉瞬間映亮車室,間歇閃爍的黑夜景色並沒有什麼特別,只有火車鐵軌喀噠喀噠的聲響堅決地與音樂併存;卡斯特在漸漸搖醉的夜晚一如往常前往不情願面對的明天。凝視著別人成功人生的四十四年的軌道鋪在無色調的德語夢境後面,卡斯特入睡之際想起了未曾跨出的那一步:在某個車站下車,在某次夜行列車進站時跳軌、在某個車廂走道與女孩子開口打聲招呼。

對於越來越困倦的卡斯特而言,那都無關緊要了……但耳邊的旋律是哪首曲目?他卻拼命想在意識喪失之前回想起來。那是古諾的《聖母頌》( Ave Maria)。然而,卡斯特不會記得。他將在明日9:38抵達上野,帶著北海道分社的月報表,轉乘壅擠得令人窒息的山手線通勤列車回到總公司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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