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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來天還暗暗的,睡眼惺忪中刷了牙,再洗了把臉,精神全來了。

從冰箱拿出三片吐司放入電鍋蒸熱,走回房間穿好上班的服裝,「女兒,起床了哦!」我輕搖了她。好乖,不用叫第二次就醒了。

二人走到浴室,「啊!」她張開了口,我上下左右幫她刷牙,用漱口杯裝了水,「嘴巴漱一漱,然後大便。」我說。這是每天例行的工作。

我煎了二個蛋,從電鍋取出吐司,塗上果醬放上蛋,女兒正好從廁所出來。她的吐司一片,我對半摺了,煎蛋長長的露在吐司外面,遞給她,「小心燙哦!」醫生說她過敏不能喝牛奶,所以我熱了半杯豆漿給她。然後我吃了我自己的。

我拉了拉她的外套,檢查她的書包、餐袋,今天有畫畫課,畫板和水彩她都拎在手上了,好自動的乖女孩。然後,我推開大門,和她一起走入半暗的天色中。

騎機車將她送到附近的幼稚園門口,我們仍是最早到的,早起的園長帶著她走進教室。

「再見!」揮揮手,明亮慧黠的大眼珠中,看不出抗拒,只有認命。我總覺得對不起她,為了配合我的上班,她必須提早到幼稚園,孤伶伶的等候二十分鐘後才會有其他小朋友來。

還記得第一次帶她來幼稚園時,她哭死哭活不肯自己留下來,拖拉的過程中,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竟有這麼大的力量,彷彿她爭的是她的生命、她的世界。迫於無奈,園長將她強拉著,我狠下心發動機車,帶著滿心的愧意離去,回頭,看到女兒攤軟在地,抬起涕淚縱橫的臉看著我。

現在,她像一個小大人,平靜的承受這一切,沒有掙扎,簡單的「再見」,字裡有對我的信任。

要是家裡能再多一個大人就好了,我想,她就不用跟著我這麼早出門。

來到學校,我服務的地方,繼續教養三十幾個別人的小孩。

同事有人要結婚了,吳老師娶張老師,好一對郎才女貌,瞞了大家好久,每個人見面都在討論這件事,所以這幾天我才會這麼落寞,躲得遠遠的。我祝福他們,可是我無法參與討論,我受不了男歡女愛的新鮮事,這些深深撥裂了我的傷心處。我不一定會去喝他們的喜酒,但我希望他們早一點結婚,大家能早一點結束這些話題。

下班接女兒,她高興的述說這一天幼稚園裡的種種。

「兔子生小貝比了耶,林老師說要等牠們大一點,我們才可以去看哦。」

「小萱昨晚拔了一顆牙,今天她都不能吃東西耶,連一粒飯,還有布丁都不能吃哦。」小萱是雙胞胎其中的妹妹,女兒的好朋友。

從這時刻開始,這一天我才有了愉悅的感覺。我盡情享受著天使般的銀鈴聲從她嘴中流洩,心裡覺得安慰,雖然我無法提供給她正常家庭的一切,但至少在學校她和大家得到一樣多的愛。

路過黃昏市場,我牽著她的手,穿過車陣走進一場喧譁,買了她愛吃的棗子和柳丁,讓她看琳瑯滿目的魚肉蔬果,讓她聽形形色色的販賣聲,也讓她認識社會百態的一部分。她眼睛直瞪著有小動物造型的雞蛋糕,好,買一份。

「晚餐吃什麼?」我問跨騎在野狼機車汽油桶上的女兒。

她一面吃著雞蛋糕,一面認真思索著。昨天吃自助餐,前天吃牛肉麵,大前天是廣東粥,那麼今天是──

「蚵仔麵線!」

我就知道,這是她的最愛,要是不節制,她會天天吃。每天晚餐都是在外打游擊,我真是倦了,膩了,還好女兒興緻還不錯。

到家了,女兒搶先衝進去,一溜煙就不見了。我到書房,不見她的人影,紙屋外擺著她的鞋子。我故意放大音量,「我知道妳躲在哪裡,快點出來哦,要不然待會捉到要打妳屁股。」毫無動靜,「還不出來?我要進去捉妳了。」故意用力推開紙屋的門,裡面當然空空如也,「奇怪,鞋子明明在這裡,怎麼沒人?妳到底在哪裡啊?」大聲的問。

「哈哈,你被我騙了。」女兒從房門口探出頭,「我故意把鞋子放在紙屋外面然後躲到廁所裡,我就知道你一定以為我躲在紙屋裡了。」她興奮的一口氣說完。好聽明的女兒。

我轉身伸手將她抱起,在她臉頰重重親了一下,又輕輕打了二下屁股,笑著說:「敢騙我,打屁屁。」她笑得更開心了。

吃過麵線,「看屁股!」她是要看卡通企鵝家族PINGU,可是發音不標準變成屁股。我陪她看了一小時。

之後,和她一起洗澡,她浸在浴盆裡,與水中的水鴨大象等玩偶共游,還拿著水槍噴我。她全身被我塗滿了沐浴乳,滑溜溜的感覺很不真實,透過迷漫的煙霧,女兒幻身為一位希腦神話裡的小天使,格格格的笑著,通靈似的和水中的動物對話。

洗完澡,我將髒衣物丟入洗衣機。

天色看來不錯,我們搭乘電梯,上到十樓頂觀星,那裡漆黑一片,沒有光害。都市的天空到了夜晚還是一層灰,黑中加灰,一如我的生活。星星二三顆發出幽微的光,來自幾千光年之外,對我來說,這一點點光亮太不足、太遙遠。

我從高度優勢俯看低處的點點燈火,一如天神審視人世間的良善罪惡。

千門萬戶,點著千萬盞燈。一盞燈光代表一個家庭,很可能是一個幸福的家庭,最起碼,也是一個平常的家庭,可是,都不是我的,我連一個正常的家庭都沒有。再多的燈火也照不亮這裡的黑暗。

我渴望一個正常的家庭,渴望一個伴侶,卑微的請求天神賜給我一盞小燈,讓我在黑暗的宇宙中為自己照出一點光明。

天神聽不到我的祈求,人世間甚至不在乎我是否存在。

樓下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天地之大,竟沒有人發覺我的孤苦。

十層樓,三十公尺的高度,我如果縱身一躍,二秒不到就可以結束這一切,乾淨俐落,什麼天神,什麼人世間,將在我的眼前瞬間幻滅,至於那些不乾不淨的種種,就留給幸福的世人去處理吧。

「哈啾!」女兒的聲音,「會冷!」她走過來緊抱著我的手。

女兒將我拉回現實,沒錯,我還有一個女兒,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我們進去吧!」

心情隨著電梯低盪,一時未能平復。我忽然想到最近的社會新聞,母親先以農藥灌食孩子,再自己燒炭自殺;父親抱著兒子跳樓自殺……。此時這些負面新聞竟然縈繞腦際,無法擺脫。

走進大門,扭開房間虛幻的燈,到了親子共讀的時間。

「我要聽賣火柴的女孩。」女兒說。

「可是昨天才讀過了。」

「我要,我要。」

好好好,就讀賣火柴的女孩。

賣火柴的安琪,赤足走在冰雪的街上,「先生,你要買火柴嗎?」路人聽而不聞,全倫敦的人都聽而不聞。上帝賜福,家家戶戶幸福歡愉,獨漏賣火柴的安琪,天地之大,竟沒有人發覺她的孤苦。

眼前的字模糊了,喉嚨似有丸物哽住,剛剛在樓頂的情緒,現在被安琪觸動發酵,隨著童話裡的火腿蠟燭與蛋糕一起翻騰昇華。

「睡了吧!」我闔上書,輕撫著她的髮。

「嗯!」她噙著淚水回答,靜靜躺著,汪汪的大眼看著我,我幫她蓋上棉被,趕緊轉頭不讓她看到我的淚眼。

「爸爸!」

「嗯?」

「我們以後……」抽噎艱困的說著,「一定要跟……安琪買……很多火柴。」

「好啊!」我勉強擠出回答,轉頭,「乖,快睡。」

我關掉大燈,室內頓時昏暗,寂靜。可是我思潮起伏,內心如何靜得下來?

天使拯救了安琪的靈魂,而女兒拯救了我的靈魂。

如果沒有女兒,我的日子該怎麼辦?

妳一定是上帝派來的天使,我知道。

上帝派妳來陪伴一個單親爸爸,讓他找到生命的價值,給他活下去的力量,讓他知道,這世界上不是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我將淚水擦去,起身,走到後陽台,將洗衣機的衣物拿出來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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