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這是一個來自工人階級的鄉下小孩,來到一個都市邊緣參與農業實踐的記事,沒有什麼重點,只是記敘,繼續地記敘。

  夏日已經來到了八月,炎炎暑氣擋不住無心歸家的遊子。自認為在外頭流浪,實際上也只是和一群同學做著一些或多或少也些許能應付過來的事。暑氣奔騰於對我來說幾乎無人的新竹,盤旋腦前。整個空氣、建築、人物像是波動一樣,從腳底下的柏油蒸散出來。但說著說著,時光匆匆,暑假至今為止回到南部不過四天,將來也沒有回去的打算,只是一心的想暫時離開責無旁貸的負荷,待在大學,然後口口聲聲說要以暑假充實自己,假裝高尚的遠離台南的地表,飛到了風城。

  八月一到,我開始要至新竹千甲里的一個CSA農場實習。對我來說,這只不過是為了填滿整個八月所應徵下來的事情。或許是在學期中已經用腦過度,暑假來了之後它似乎都一直都屬於休眠狀態,我無法多想也無力多想,在一開始要加入這裡之前,不論是學校的導師,還是農場主人,都一致的問我:「你想在這裡做什麼?」我回答不出來,我只是來找個工作,為何要問我想來這裡做什麼?話說要做什麼不是應該你們指派嗎?我一個沒啥經驗的人怎會知道我要在這裡做什麼?於是在七月中旬和農場主人的見面,我開始說了一些我可以做的事,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真的下去做的事,滿嘴胡謅。

  第一日,先隨著農場主人去巡田,然後開始做一個菜,這裡使用厚土植法,首先我們先把先前泡水肥的那些果物殘渣從水肥桶中撈起,一陣強烈的味道襲來,但我卻不討厭,畢竟家在鄉村,早已習慣類似的濃郁之氣。之後搬了將近二十袋麻布袋裝的馬糞,把它倒入要做菜圃的地方,然後還要倒入發酵好的微生物菌,親自下去用腳把它採實,最後鋪上了好幾包落葉,和好幾綑乾稻稈,做這些事雖然都是體力活,但對於自小在家就沒多少清閒日子可過的我來說,游刃有餘,農場的人對於我的體力表現出驚訝且讚譽有加,但這一切讓我更驚訝的事,現代大學生在這些社會基層農工的眼裡是多麼的孱弱不堪。

  這個農場屬於一個NGO組織,只在與當地的都市原住民一起合作發展農場,試圖發展一個社區協力農業的生產與消費體系。對於台灣的農業,本人一直都是抱著悲觀的心態,在南部鄉村,中壯年人士對於農業的厭惡可以說是無以復加,而連帶的影響了我們這一代的青年,農業對我來說雖不是遠在天邊而遙不可及,而是我被家庭而社會的鎖鏈綁在雲端,不讓我墮落回塵土,於是家鄉就開始停滯,且逐漸的老去。對我來說,家鄉幾乎是萬年不變的死城,在外流浪而生的思鄉之情,在回鄉的第一日便完全消散,有時候我會不知道自己是在想念什麼,對於家,我的印象只是景色,和幾個飄渺於腦海中的記憶。人會為了這些許的回憶而難過,一旦覺醒卻發現自己是無比於愚蠢,我不能說家鄉對我來說只是個牢籠,但它確實是一成不變。

  第二天,八月三日,星期六,千甲里的原住民們興高采烈地要舉行紀念原住民日的音樂晚會。說是音樂晚會,但實際上就像是鄉下的節慶,不過看到的不再是布袋戲或是宋江陣,而是原住民舞蹈和當地勤練出來的一些簡單樂器表演。我身在如此樸實且歡愉的聚會之中,因為沒啥事做,除了幫忙場佈外,到了吃飯時間還幫忙打菜,我不知道我要以何種理由出現在這裡,雖然大家都叫我留在這裡,於是只好找些事做來掩蓋自己的空虛感。在那些歡樂的表演之下,一般而言可以說是充分地融入了原住民的現代文化與生活之中,但我卻只是傻傻地看著,想著,我真的能融入嗎?雖然我的學科讓我對於台灣原住民的了解比一般人深厚,對於他們的文化和歷史或許都還比一些他們在新竹出生的小孩還要更了解。但我真的可以完全的了解其意義嗎?說到底,我還是不會使用原住民語言,雖然或多或少可以從現場的氣氛和主持了親切的漢語解釋下去理解。(有一點我一直覺得奇怪,當時明明是原住民人占大多數,為何要要遷就少數人使用漢語。)這些舞蹈和歌聲,我真的能夠完全了解嗎?能夠像唱出《鼓聲若響》般的,完全自信身為一個台灣人,高聲地使用所謂的「母語」,正當的唱出、正確的了解嗎?說到底,我是無法了解的,這些舞蹈和歌聲對我而言確實只是一堆無機的符號組合。平日在其他地方自認為最了解台灣的我,在這裡只能遠遠的望著,這界線似有似無,也明白平日的自己是如此的無知和自大。而所謂的「認同」又是什麼呢?平日我酷愛唱台語歌,並有點以此生為土生土長的台灣人的認同,但自我進入一個滿是原住民的環境之後,我就不說台語了,我發現台語對他們是多麼的不友善,而說台語的我是多麼的狂妄自大,我說的可是「台語」而以「台灣人」自居。於是我就開始說國語,就這樣地只能說北京話,因為他們也說北京話。而當我覺得我們不應該用北京話來溝通時,我發現我不知道要說甚麼了。

  整個晚會對於社區來說可以說是盛大且溫馨,對於他們來說,一個一個在原鄉沒有連結的原住民在此產生了新的連結,不論自己身為哪一族,對於新竹市這個地方,彷彿有了一個新的家鄉,對於熟習原住民自荷蘭以來的歷史的我,知道這意義非常的重大,他們在國民政府來之後的生活被壓榨的更慘,對於政府的假同胞愛和漢人假仁慈的不斷侵入,身為社會絕對弱勢,似乎能屏除長久以來的歧見,以「原住民」為各民族共通的符號象徵,雖然前途依舊晦暗不明,但似乎是能看到一點光芒。而在這群異鄉人在他鄉建立起新的故鄉之時,我這異鄉人在這些新故鄉的異鄉人之間,我依舊只是個異鄉人。我在新竹四處遊走、旅行,和許多族群的人接觸和建立關係,一切看起來自己是多麼的親近地方,但現在看起來卻只是個自以為愛土地的飛翔的知識份子,我來來又去去,敞翔於這些地方,但終究也只是個過客。就算我有幸待在這裡四年,但我究竟能做什麼,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家都只是水過無痕,這世界上,我究竟應該待在何處?何處屬於我,或者是我應該歸向何處?還是只能像孤魂一般,等著中元普渡,搭著水燈,離開陸地。

  隔日和協會的阿姨閒聊,她談到大女兒也要升大三,目前依學校的計畫在美國打工當作人生經驗,並說讀生物出路不好找,還是要努力讓女兒讀完研究所才可以。看她煩惱的說著,我心有所感,若是說將來找不到工作的強度,我覺得我可能還比您女兒更上一層樓。若說您覺得我讀了很多書或是這種學系是個不錯的學習方式並表示贊同,但我想事情沒有如此簡單。再怎麼說我也只是個讀了幾本《美麗新世界》或是《台灣美術史》等一些沒用的書的人,我能夠幫助你們做社會學式的問卷調查,能夠有很多觀點,讀了很多奇怪的書籍,那又怎樣?充其量只不過是個社會經驗不足的假知識分子在這裡胡亂預測而已。又當你們對我的家庭背景和平常在家裡、學校工作的日常的我表示贊同時,是的,你們不知道我是會整天宅在電腦前看動畫的人,是會熬夜不睡覺僅為了打遊戲的人,是會為了自己生活的一定水準於沒有全心全意打工或是放棄大學回家工作的一個讓家裡養的不肖子。因為這些我都沒說,所以我感到的不是溫馨,是不自在。我並不是你們想像中的完美青年,我也羞於當有為青年。人總是會把腐敗的自己藏在假面的後面,我不希望你們可以如此不假思索地相信或是讚賞我,畢竟出了社會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個廢物,要說真正偉大的人,我覺得你們才真的偉大,對於農務的了解和社區支持農業的用心,都是我做不來的。我可以整天去挖泥巴或是堆馬糞,但我羞於坐在那裏和這裡許許多多來往的人面面相覷。殘渣在偉人面前都會顯得微不足道,但願之後的我能夠在這裡找到一個位置。

  回想一下自己,家裡開的是傳統的電器行,由於沒有市草,沒錢請工人,自國中二年開始,便被拖出去幫忙,自從我在這裡趕過鴨子去水田後,我終於明白當初的我,就像這群鴨子一樣,走路搖搖擺擺,跌入了溝渠之中自己還爬不起來,只是無謂的呱呱叫著,呻吟著自己的痛苦和憂鬱。烈日下與屋瓦上,是我除了家庭學校之外,第二常出現的地方。我曾認真地踩過土角厝的屋瓦、鐵皮屋、透天厝、玻璃棚等地方,卻未認真地踩過一次土地;我曾努力的鑽入鑽頭,拿著榔頭敲敲打打,卻未曾注意到房子和那裏的人,只顧著自己的工作能夠趕快完成。我明白為什麼我需要不斷的工作和打工,但在做的當下卻是無感。我很容易產生自己游離在外的罪惡感,但在家裡又厭惡那種無以名狀的痛苦,活了二十年,照理說我應該接受了自己的身分,和自己的能力與應該做的事,總嘛是會甘願去做,但心理上卻不知為何的,老是覺得不知道自己在幹嘛?老是覺得自己不應該屬於這個地方,那我究竟該屬於何方?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之後的日子,我開始使用中耕機打田,雖然生態農法的農場是不應該打田的,但由於這裡的土地太差,秀明農法不能完全的解決都市邊緣土地的破壞情形。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還是得打田,因為實際的生活還是要維持下去,過度的堅持理想弄到最後只可能是一事無成,人最終還是得無奈地做著某些事,聽起來真諷刺。對於使用機械,我並也早已習慣,只不過是把電鑽或是真空機換成中耕機,原理也差不多,需要注意的就是一些實際操作枚角和充足的體力。打田總共花了我三了下午,在過程中,我戴著帽子、袖套、手套、雨鞋,整個曠野也只剩下中耕機嘎嘎地翻轉聲,踩下剛翻出鬆軟的土的滋滋聲。一群鳥兒跟在我身後,並不是我吸引人,而是土裡的蟲子。這種傳統農村的映象我以後還能見的到嗎?我還能留給我們的下一輩嗎?或是我的許許多多的同學?農務,對許許多多人來說是不是都只是遠在天邊的一朵雲?口口聲聲說要愛土地,但直到現在我才清楚甚麼是土地的感覺,有些地方很硬、有些地方很軟、有些地方都是泥。身上的土味日益,而在之前,我所想的土地到底是甚麼?那土地又在哪裡?今日當我穿著雨鞋的雙腳踩過我打過的土地時,我有一種雀躍的感覺,雖然一個人位於農田中間,只有小鳥與野狗周旋的喧囂,而我的心卻無比寧靜、且逍遙。所謂的「筆耕」就是如此吧,過去曾經看過台灣早期的作家,如楊逵、鍾理和,或者是後期一點的鄉土文學作家的作品。總覺得看著這些作品可以想到自己的家鄉,平原的農村、山上的老家,也總覺得這些人物和歷史活靈活現。但直到現在,我才了解如何是「耕」,我重複地推著中耕機,它有點重且極易翻覆,從田的一頭推到另一頭,然後一直重複,今日打過一遍,明日再打一遍,最後要打出正式的菜壑形狀時,當然要特別注意有無對齊、垂直。打完之後,還要用鋤頭修一下水溝的部分,然後當我腳踩過鬆軟的田地,手拿的一條條要植入的地瓜藤時,我充分地感覺到實踐的喜悅,如果說前人的經驗是筆就像鋤頭或是苗一樣,都是一步一步,紮紮實實,流血流汗打出來、種下去的;我就是植苗和打田就像是在寫作一樣,一步一步,不在乎時間長短,不在乎大是否痛苦,不在乎其他人到底在做什麼,只是專注於這裡,專注於我正在做的事,並努力地將它做好。我的寫作,是放在土地之上的。

  自國一開始接觸文學,對於這一塊的寫作和閱讀也不算是陌生。上了高中,知識漸開,開始對於許多學科有多方的思考和了解。但,我的人生之路似乎沒有真正的被肯定,大部分的人對於我所擁有的知識和寫作能力表面感到佩服和稱讚,但心底卻是不以為意,國高中的教師們會以我為例叫同學多讀點書,喜歡說著表面話,卻不知我平日也愛與同學泡網咖,老師的這些話大家當然也只當做馬耳東風,畢竟真正的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理想中的乖學生。而通常在這些稱讚之後,最常遇到的就是質疑,一直不斷的質疑,「讀這個之後要幹嗎?」、「為何不選自然組?」、「為何不老實的待在家裡幫忙就好?」、「為何好好軍校不讀,跑來重考?」、「寫作有什麼用?」、「想那麼多有什麼用?」、「正義有什麼用?」、「做這些有什麼用?難道社會會因為你而改變?」、「農業就是這樣,只會講是又有什麼用?」……。我的人生似乎建立在質疑之上,我必須不斷地提出論述、證明,來彰顯我的存在,我必須虛假的高談闊論,我必須假裝有自知之明的接受所有的事情;我覺得這世界很荒謬、我覺得社會很荒謬、我覺得都市很荒謬、我覺得家鄉很荒謬、我覺得自己很荒謬。

  這個世界不斷的逼人說出它所認為的正確解答,並且強迫每個人都變成它所認為的正確解答。而我們卻只好,不斷的解釋、辯駁、乃至於痛苦、哭泣。但需知道,這世界還是不會停下它的腳步,它寧可衝向濃霧繚繞的前方,卻不願回頭看一下曲折的過往和遺留下來的殘缺。這也是為什麼某個地方可以畫好幾百萬辦煙火節,在美麗的夏夜高聲齊唱自己的文化和歷史以及繁榮的前景,某些地方的人卻只能遠離家鄉,來到都市旁住著貨櫃屋,在炎炎的夏日扛著水泥與鐵條,低吟著酗酒和失意的沉鳴。這社會上多的是自清的知識份子或是中上流人士,有著高雅的品味,有著公共衛生的要求,有著最清白的白衣的公民素養。像我們這種中低層的沒讀書的農工階級,不理性,感情用事。我們無法中立,無法客觀。但我們置到土地長的是哪種模樣;我們知道建築未來的不是金錢,是永續的環境和穩定經濟;我們知道雞鴨會跟著農人走,但一旦我們啟身去抓,牠們就跑給你追。我們知道的,就只是這些。雖於法在天空翱翔,但也心甘在泥土中摻著堆肥成長。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時序到了立秋,但夏日依舊炎熱。今日一樣六點起床,一早走下田去打開灌溉灑水系統。昨日打完的田,今早成功的和十袋馬糞一起打成菜圃,雖然我打的田還不是很漂亮,不過遠看起來非常的美麗,當底下的土味與肥味隨著太陽蒸蒸日上,當腳下的鬆軟與小石越翻越高昂,且將玉米一粒粒整齊的埋入土中,滿身的汗水與泥味,將隨著土地的情感增長。接著,我們去幫微生物水肥打氣,但幫浦不夠力。修剪了四季豆等豆科植物過於蔭鬱的枝葉,移植了一盆等身高的花,傍晚時用長柄瓢人力替南瓜澆水。開始對田裡的事物與自我有一些新的想像,想著目前八月份的計畫,我想我的人生也或許是該稍微改變一下。今日認識許多農場的客戶,目前台灣農業的一盞明燈,或許是靠這種微小的社群網絡建立起來的吧,而這關係又是極不穩定,問題又是何其多,而這個農場也是在一個毫不穩定的情形下成立的。或許這個社會和政府真的是令人是望透頂,但我除了哀怨之外又能做什麼?是否可以像農場主人一樣在這種情況下還跳出來做CSA?

  問題雖然多,但我還是想紮紮實實的慢慢走下去。我無法成為一個百分之百的薛西佛斯,也無法想以鄉土文學寫作作為個人的信條,但我想持續走下去吧!雖然至今還是游離著,但且找個歸處吧!讓自己的心走出來,雖然曾經是屢遭質疑,將來會許也會發生同樣的事,但還是先創造個機會吧!我,生為一個人,將腳踏實地,雖偶有抱怨,雖常常事與願違,但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人。

  我想在這裡一個月後,我應該可以自豪地向眾人說-我有資格當一位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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