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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齊歌讚,切勿過早凋零

 

    你曾意味深長地喃喃:妳不覺得我倆文字很像嗎!我們最初的緣分,起因於詩,這預示了非比尋常的起始。你曾引用詩人徐志摩的偶然,你說珍惜“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且在信末附上兩句詩,我亦讀出了隱然其中,你那輕盈的步履,自信向前:

 

Time is chorus,

Just don’t die young.

 

    於是直接跳過無數輾轉周折,切中主題。如詩的光燦,以靈魂間的默許,還原你我本然的面目。那是卸除了任何冗贅的頭銜、制約、年紀、人格面具、包袱、一切繁文縟節、沒有隱惡揚善,你我直接探入彼此靈魂核心的祕境。直到現在,對於彼時的我們依舊朦朧難懂,唯一明晰的那是我後青春年代結束之前,最後的一節高音。

 

    初次見我,你無比歡躍地送了我一本英譯詩集。在突聞你驟世,有關你的記憶恰如這本蒙塵詩集驀然被風吹起,泛黃的書頁再次揚起熱烈與蕭索的顏色。我注視詩集封面拉斐爾前派畫家羅塞蒂的作品:比婀。妒疑比愛頑強,比無愛更冷峻。一個被丈夫妒疑之火所禁錮的妻,其空邃的眼神,對照左下方的日晷,三張比婀丈夫寫予的舊日情書,昨是今非猶似生命某部分的消亡。縷縷溢於畫作之外詫然遍佈於生命的零碎意象,似天降的曉諭,繆思的暗示,不可抗力的遭逢,粹煉出你我如詩一般的聚首。是否想起一幅繪作《阿卡迪亞牧人》?彼處是仙女們與牧羊神潘恩邂逅愛情與充滿馨香的林間曠野,其間巍巍矗立著一塊醒目的拉丁文碑石,其上寫道:「縱使在阿卡迪亞我仍在。」陽光粲粲篩下了一道死神虎視眈眈的暗影。

 

    我想在這兒作為最後予你的道別:「再見,再會!」一如往常地用我的一個故事交換你的為我誦詩。這一次我想為你訴說希臘神話當中最唯美的一場愛:愛神女祭司海若與利安德。

 

    想必你定然心領神會地想起喬叟的那首詩《巴拉德》(Blade)。我亦聽見了隱微之中你那富含綿軟的語調念誦:

 

Hero,Dido,Laudomia,alle yfere,

And Phyllis,hanging for thy Demophoun……

My lady cometh,that al this may disteyne.

   

    可否想像一對情侶隔著赫勒斯蓬特海峡眺望彼此,男子每晚憑藉著一千三百公尺之外,對岸碉堡上心愛女子手擎的火炬指引他一路游往目的地?據聞後來的浪漫派詩人拜倫仿照利安德的方式,從赫勒斯蓬特海峡之東游往海若所在的彼端塞斯圖斯,單程平均就得要花上一小時又十分鐘。

 

    這始於薄暮降臨,終於拂曉之愛,開始於塞斯圖斯的愛芙洛黛緹與阿多尼斯祭典。話說海若的出身,她順從其雙親的意願擔任愛神愛芙洛黛緹女祭司。單身亦潔身自好的她與一名女性僕從日日住在塞斯圖斯邊的高塔,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心不做二想全然奉獻與神。時値愛神祭,來自希臘、塞浦路斯等等各地的青年男女,各自懷抱愛的憧憬參加祭典,如臨一場春季的盛會。

 

    大夥卻驚詫於身為愛神女祭斯的海若,她的皙容。她雙足所踩踏之地,使得那遍地襲來陣陣芬芳,如同愛神愛芙洛黛緹自海中泡沫誕生之時,踩踏在塞浦路斯島上一遍春光怡人之境,從空中灑下朵朵的芳華,齊誦這片晌的天上人間。大夥見到海若的美正是這等感受,他們語無倫次、心中小鹿亂撞令他們額上不斷沁出汗珠。當中有人言語只要能與海若共度一晚,願以自身的性命交換;也有人說與其追求虛無飄渺的美神,即使等待前方的是孤墳荒塚,他只願與海若攜手共度餘生。

 

    利安德處在人群當中,自始至終沉默的他,愛情的力量克服了恐懼,甚至超越言說文字。他穿透雜沓人群,無所駭然地步向海若的跟前,飽含情意的眼波望向海若。“愛”從來無須自我介紹,“愛”自有通向對方靈魂的出路,那便是注定會成為戀人,臨門一腳的運氣。他倆尚未吐露隻字半語之前,已不知不覺拾起了彼此雙手。

 

    他倆手牽著手步入愛神的聖殿,海若的心尚懷有警戒,利安德在海若耳邊溫語呢喃:「愛神不喜在室閨女。」少不了戀人間最動人絮語,即使心是堅若磐石也隨之融化,接下來少不了厄羅斯(Eros)是一連串動詞的註腳……。

 

    然而海若思及雙親絕無法容忍他們這般的私定終身,更不可能接受利安德是名來自異地的男子。所以他們的愛情,眼前是一連串的禁忌與波濤;如同橫亙於實際中的赫勒斯蓬特海峽。然而禁忌一向是最強烈愛的引信。利安德因為愛,加諸滿滿的勇氣,願為眼前摯愛的女子夜夜穿越那洶湧足以吞噬他性命的狂暴波濤。

 

    他夜夜披星戴月,以身為船。愛,使得戀人的靈魂在混沌之初也能找到家的方向。

 

    他們徹夜不睡,不願沉睡耗費掉他們得來不易的幸福。天剛拂曉,利安德遂又依著海若手擎的火炬,指示他來時的方向。天尚未黑,利安德早已佇立於岸邊,期待著對岸愛的鐸亮燭光,當世界皆都沉睡,他們那閉鎖園裡的幸福便臻及天宇。

 

希臘女詩人薩芙道出了戀人們心事的焦灼:「但願這一夜,有兩夜那麼長。」

 

    隱密的情事終究抵不過殘酷的隆冬。平靜與險惡是海的兩面,似生命的嘲諷。因冬季之水讎惡,水手且將船隻停駛。利安德願為愛,甘赴兇波烈浪;他顧不得海的嚴冰與兇猛,他的情熱足夠暖化寒冰。然惡風吹起,唯見他單薄的肉身在洶湧之中載浮載沉、險象環生;好幾次他整個人埋沒於漩渦之下,再掙脫眾惡。對岸高塔海若的火炬,驀地被一陣陣強風猛颳,亮了復滅。愛,頓失歸家的方向,意外成了永別。

 

    當風暴平息,許是利安德的靈導引了他的身軀漂流至海若所在的高塔邊,塔的邊沿有塊大石,以致利安德的身軀不致隨著海波載離。海若見到利安德被海浪、石頭踐躪的肉身已不復氣息,她沒有絲毫遲疑,卸下了她的外袍,即刻向下俯墜,事發之後有人撞見消失氣息的二者始終並排在一起。

 

    有人說因為友誼,或以愛為名齊步向死亡的靈魂,將會自這兩個魂魄上生長出一對光潔的飛翔翅翼。這是對於曾在愛情中體現全然自由,瘋狂無畏的最佳酬報。“愛”有條律法:一旦向上攀升,將不復墮淒暗幽谷,抑或貶抑有生有死的塵世。他們將在“光”之中並駕齊驅。因為他們的愛,將似羽翼,賦予了他們從此並肩飛翔的自由。

 

    這便是我給你的解答。你曾問我如何解決希臘神話諸神的問題,該如何將諸神的愛恨情仇以好總結你的人生三部曲:性格決定命運、命運不可違、挑戰命運,交織成一首和諧的合唱?

 

只會是,也只能是通過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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