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一種不斷建構,

就像訴說一個故事,

而不是接近正確事實的過程。

                                          ~佛洛伊德

 

 

 

    筑兒進入市立療養院之前,換過三個心理醫師:臺大王醫師,德國來的Sigmund博士,和最後只幫她進行一週療程的蔡醫師。其中筑兒最親信蔡醫師,也似乎沒有理由讓她不那般深信。但也是那雙手親自幫她填寫了入院申請書,將她的病史列入A級警戒,鎖上了她那估約四坪的個人觀察房。

 

四坪是多大呢?筑兒說還好,看來可以擠下四五個大男人;但若閉上眼沿著周牆摸索,會發現走個幾步就繞回原點,途中甚至沒有個像樣的阻礙,像是倒下的拖把抑或脫落的牆漆粉末。空間的概念,用身體感覺遠比目測結果要小太多,也精準太多。

到底是大是小?我問。

她蠻不在意。可不就是個盒子,潘朵拉不常來打開它。

 

    【睡前的儀式行為】

    我考上研究所那年,和「相貌出眾,身材平平」的筑兒步入愛情長跑最後十幾呎。你看見我使用了引號,她喜歡我用這樣罔顧事實的修飾詞來形容她。這女孩心裡有個Piet Mondrian (註一),用鉛筆緩慢形構著她未來十年後的自畫像:主角身著一襲華麗衣裝,漂浮於百呎空中,萬人膜拜以為背景。強烈光源從畫面上端侵入,光環處處形成畫面碎裂點,遮掩著這個面目尚未完工的女人。大師畫工精妙,極具引導力,要誰來看這畫,都該猜測那是張震懾人心的美女臉孔。畫名呼之欲出。「偉人」。她說那是她。

 

那時我仍在揣摩那幅畫命名為「美女」的可能性。她笑我膚淺,美貌豈能與偉人身分相較?但我也不全然推想失誤不著邊際。她慎重其事地引用1988年網路上一封轉寄高達四十萬人次的統計資料,超過七成偉人都是相貌優於身材。然而統計裡連貝多芬都名列俊俏型偉人,評估標準想必無法在世界各處統一。

 

同居第二週開始,她在睡前出現某些異舉,諸如盛一大杯水放在床邊,查看床底下是否乾淨,告解般地提及她今天發生的兩件事,枕頭斜擺成特定角度,右腳疊上左腳。那是不容更換的準備動作,非巧合的依序,床底、水、枕頭、腳、說話。半夜移動她的困難度變得很高,因為我無法拉扯她所精心設計的睡姿。似乎她在恍惚中,亦花費許多力氣在維持身體某部分的僵持狀態。然而,若上述物品被我移開兩吋或變換角度,她會從熟睡狀態立刻回神,恍惚著把一切恢復原狀。

 

    「明天開始,進行一週療程。」蔡醫師這麼說。

 

    【燒焦的布丁】

    家庭教師Lucy R 得了憂鬱症,並常常聲稱自己聞到燒焦布丁的味道,便求助於佛洛伊德醫師。醫師讓她回憶第一次聞到這味道的時間點,發現那是兩個月前她接到一封壞消息的信,心情沮喪,無意間而讓布丁烤焦了。佛洛伊德認定,布丁的燒焦和負面的情緒於這個時間點上有了緊密關聯,因此每當負面情緒出現,燒焦布丁味也隨之而來。

 

    療程第一天,蔡醫師跟我們解說這個精神史上的大案例。其實這個時間我應該在學校上課,但對我而言,精神醫師的危險性遠遠大於疾病本身。不久前才看過精神科醫師以催眠方式姦淫婦女的新聞,心頭不禁戰慄。某些層面,精神分析有充分理由可以發展成合法騙術----科學根據,催眠術,高明的口才,透視患者內心的技巧。在一對一的情況之下,理應沒有人可以阻擋精神醫師的任何舉動。再者,蔡醫師臉龐俊俏,風度翩翩,也讓我對他產生些許危機意識。

 

    「蔡醫師不好意思,我只是插嘴問一下。之前我們也看過兩位心理醫生,有過三四個月的觀察。但他們口徑一致說,睡前的這些問題只是壓力使然,吃點安眠藥就可以了。那你的判定是……。」我終於忍不住發問。

 

    「精神異常,並且有擴張的立即情形。」

    筑兒聽見診斷若此,下意識以吸管攪拌冰水,冰塊失措似急響。

    「林小姐不用擔心,只要配合療程,幾天就可望恢復的。」

    蔡醫師一句話接得比玻璃杯外緣滑落的水珠更順溜,專業素養令人敬佩。

 

    「林小姐,我希望妳回到家裡仔細回想一下,關於那些物品動作的殘留記憶。思考為何妳需要那杯水?枕頭的擺放代表什麼嗎?妳小時候有疊著腳睡覺的習慣嗎?諸如此類,妳回憶起越多,對病情分析越有利。對了,針對病情我整理出一張問卷,請妳誠實回答。另外,由於問卷涉及隱私,李先生我可以多給你一份,請您不要觀看病人作答。」

    蔡醫師按了幾下滑鼠,一旁雷射列表機嗡嗡作響。

    Q1  小時候有被性侵害的經驗                              是    否

    Q2  家庭完整,無重大變故                                是    否

Q3  和伴侶性生活相當滿意                                是    否

Q4  有自慰減壓的習慣                                    是    否

Q5  對於陌生男人有恐懼感                                是    否

…………

 

【願望≠慾望】

跟蔡醫師相較之下,醜陋臃腫,卻親和力十分的台大王醫師,顯然有更多理由能博取我的好感。他所提問的範圍不涉及私人、性慾,也沒有特別尖銳的推理診斷。若說能挑剔的缺點,大概就是動作太慢總讓病人久候。當天進醫院之前,筑兒偷偷跟我說她想上廁所。然而,處女座有潔癖的她,從來就不習慣在外面方便。因此,她苦忍著到了診間,而王醫師硬是花了半小時閱讀她那短短不到十行的病例書。

 

「如果兩位不介意,我希望可以用名字直呼你們,這樣可以讓病人放鬆一些。首先,雅筑,妳有沒有過什麼願望?將來想當哪種人?」

「偉人。」筑兒快答像是不假思索,更像是憋急了無法思索。

醫師停頓了十秒左右,問:「可以解釋清楚點嗎?哪種偉人?」

「就是大家都崇拜的人。」我感覺筑兒已經無法容忍一絲細胞的顫動,便插了話。

 

「喔,雅筑,冠津,你們不了解。一個人的慾望和願望是不完全相等的。願望是以理性為基礎的發展,可以是長期型塑的結果,就像妳想當所謂的偉人。而至於慾望呢,是短期的,是立即的……。」

筑兒此時終於受不了,轉身起來憋扭著疾步跳向診間的化妝室,「啪」一聲那雙紫色Hush Puppies鞋跟猛然斷折。她頭也沒回便把鞋往後踢,像小學生百米賽跑,在終點線前十公尺甩掉一隻沒繫好的運動鞋那般無關緊要。我為了不讓醫生感到困窘,接著他的話發問:「是立即的……?」

「……立即的發洩。」他說完,一味不帶威脅的笑。

 

根據王醫師第二階段的診斷---從筑兒呼著氣走出化妝室開始算起的半小時---我的小女友是因為「偉人」的包袱跟她自己資質的落差太大,引起的短暫情緒不穩,習慣改變。只要睡前多喝點水,做微量運動,關於這些古怪行徑,都可以置之不理。

 

「我不喜歡這人。」走出臺大醫院,筑兒跟我抱怨。

「他總把我當一般人看待。拜託,我可不像他只會當個小醫生。」

 

「醫生是這樣的,」我安慰她:「珍妮佛‧安妮絲頓來了,他也照這樣治。」

「珍妮佛‧安妮絲頓不算是偉人。」

「…應該可以修好。」我打著赤腳,用剛借來的瞬間膠沾黏慘遭腰斬的鞋跟。

她碎步到我面前,踮著腳緊咬我的嘴唇:「珍妮佛‧安妮絲頓不算是偉人。」

「我知道我知道。」

 

【相同又不同的故事】

一個人會有多少故事?我有一個。關於李冠津的成長簡史,出生在台中縣,排行老二,家中小康;大學畢,目前24歲,深愛我的家人和女友。就這樣。玩過「人地事排排站」的遊戲吧?所有人各自編造合邏輯的句子,包含人物,地點,和事件,然後依照這劃分規則,用剪刀把這個句子剪成三張紙籤。拿出三個箱子,第一只丟入人名的紙籤,第二只丟入地點,最後一只丟入事件。遊戲開始。依序從三個紙箱抽出紙籤,就會出現「可愛的Linda」在「屎味滿溢的廁所」「吃晚飯」、「徐小玉」在「操場」「洗老爸的內褲」等等笑謔的搭配。最後大家會依筆跡把原本的排列找出,大專聯誼活動的最愛。

記憶就是這回事,允許出現不搭的組合,但要將其還原成唯一單組排列,易如反掌。這個遊戲中,不會有人被允許丟進兩個句子。如果某人擁有兩個以上組合,理由只有一個---妳偷了別人的故事。

 

蔡醫師的療程第二天,我看見筑兒臉上的黑眼圈。她迫不及待的在十一點整進入診間,向醫師坦承自己想不出任何相關的記憶,驚慌的程度宛如窒息。這戲碼在昨日早已上映多次,她一離開醫院就開始對我問題轟炸,偵探似的分析所有可能的情況。

「也許檢查床下的動作,跟我小時候的某件事情有關聯。」她的結論。

「也許根本沒有所謂小時候的事情。」我累了一天,冷冷的說。

 

在我的童年,最糟糕的記憶要算是掉到臭水溝裡。當時我腳踏車打滑,側身滾跌進水溝,便以為水溝很深,鐵定淹死的。誰知道我只是一蹬,身體就站出水面。然而我到現在還是畏懼不可見底的水溝,那讓我重估被淹死的極微可能性。

 

「示範得好,李先生。」蔡醫師笑說:「這是正常人的畏懼。但是林小姐的情況特殊,我猜測極為可能是一個巨大的事件,讓妳選擇壓抑此記憶,和真正的意識保持距離。這就是佛洛伊德說的認知逃避。」

「如果我一直沒辦法找出來這個記憶呢?我是說……會不會有其他可能,讓我就這樣無法找出你要的回憶?」筑兒慌了。

「她的意思是單純遺忘,醫生。」我急忙補充著。

「那很遺憾,妳的病情會更加重。」蔡醫師的判決也給得明快,相較之下我顯得不負責任,自認「遺忘」可以是不錯的藉口。

 

我假設這裡應該有一段沉默,但筑兒很不能接受沉默,個性使然。

「等等,我想起來了。我國小的時候也有一個盛水的杯子,我都放在桌上,卻被我同學打破了……。」

「很好,繼續,林小姐。」

「然後……我很生氣,然後又去買了一個新的放桌上,然後又被同一個人打破一次。」

「這樣?說說妳對那同學的印象。」

「很調皮的男生,然後愛逗人,然後有一次下課他掀我裙子……其他不記得了。」

 

蔡醫師大大誇獎筑兒的進步,又鼓勵她多回想一些,特別是關於性的記憶。

回到住所,我問筑兒為何跟醫師說謊。她否認。

「妳剛剛在回憶的時候,嘴角抖得很厲害。」

她又否認。

 

【黑眼圈】

筑兒睡著之後,眼角抽動像數百條血絲在眼皮之下蠕動。我輕撥開她的左眼,右眼竟也隨之睜開,但意識沒有恢復。我鬆了手轉身入睡,隔天醒來驚覺她就這樣睜著眼,睡著。那天開始,她開始用妝粉掩飾黑眼圈,但黑色持續加深,白色也勢必要與之抗衡。幾天之後,筑兒臉上的兩種顏色將達到極高的對比度。就像上完妝的屍體。

 

這就是黑眼圈的由來,某晩無意喪失的七小時睡眠。跟熊貓毫無聯想。Piet Mondrian想必也不會費心畫上這兩圈。

 

【用藥的Sigmund】

大家都知道佛洛伊德,也知道英文應該寫成Freud而非Frued。但很少人知道佛洛伊德的全名,Sigmund Freud。筑兒的第二位心理醫師,原名威廉,卻因為吃這行飯,應把名字改成Sigmund,以增加病人的信賴。

 

讓臺大王醫師觀察三個月後,固然醫生再三拍胸脯保證,筑兒的精神狀態良好,不需治療。但我們想想,如果沒把這狀況改善,難不成以後出門旅遊,也要帶著枕頭杯子?我若出遠門,沒人告解心事的筑兒,就不睡了嗎?於是,經由臺大醫院轉介,我們來到Dr. Sigmund的私人診所。

 

這地方與其說是診所,倒像是西式的莊園,外表是小一號的德古拉城堡,裡頭全是木造傢俱,歐洲燈飾,古色古香頻頻引起筑兒驚嘆。進入二十幾坪大的診間,四周擺滿了醫學書籍,地板上皆是奇形怪狀的治療儀器,催眠錘、電擊環、X光、皮鞭、針灸;加上Sigmund醫師長相特異,耳長骨凸,活像是某部漫畫中的怪博士,看得兩人都捏一把冷汗。

「聽說古歐洲治療精神病,都是用電擊棒直接刺激大腦,還會把病人吊起來虐待,用痛覺來轉換病人的潛意識。常常病沒醫好,人就受不了刺激而死。」筑兒皺著小臉這麼說。

 

這景觀卻只是虛張聲勢。Sigmund醫師說話遲鈍,詞不達意,而且是個標準的用藥派,深信所有疾病都可以藥到病除。那些關於對話治療的理論書,和一旁懾人的儀器,我打賭他碰都沒碰過。

 

「如果佛洛伊德是個只會用藥的醫生,妳猜會怎樣?」每次到Sigmund那邊回診結束,我都喜歡對筑兒開他玩笑。

「那他會把藥做得甜一點,」她皺起眉頭:「怪博士每次的藥都好苦。」

 

那半個月是我倆最愛笑的一段時間。Sigmund的藥有時候會短暫出現效果。肌肉鬆弛劑會讓筑兒的腳無法重疊,雙倍安眠藥讓她連枕頭都忘了擺就酣聲大作。反正副作用在隔天才會成形:一個睡到下午兩點,醒了卻無法站直身子的慵懶美人。

 

【別人弄丟我的東西】

偉人的類型算起來不多,出生時大鵬鳥飛越屋頂的岳飛屬於神話型;紅遍世界的華人作家高行健屬於才華型;領導印度邁向獨立的聖雄甘地算是道德型;至於小時候看著魚兒溯溪而上,就立志發憤的蔣公,公認是努力型---雖然魚兒的故事顯然充斥神話成分。

 

「妳最喜歡哪一類型的偉人?」第一次聽見筑兒的偉人夢,我興緻盎然。

「梵谷…他算是哪一型的?」她反問。想當然爾是才華型。

 

「為什麼是梵谷?」

筑兒進入第三天療程,蔡醫師問了我當初問過的相同問題。

「讓我想想……。」

「那好吧,我們繼續上次的話題。那個掀妳裙子的男同學後來怎麼了?」

 

這是筑兒心理變化最突兀的一天。就在這天稍早某個可能的時間點,在我沒能看到她眼神轉換的瞬間,她決定繼續撒她的謊,虛構她的故事,並且深信她的故事曾經發生過。她談到那個男生,氣急敗壞,說他強吻著她,抓她發育未完成的胸部,拿著棍子追打她,雙腳瘀青。蔡醫師似乎很興奮,飛快抄寫筑兒的口述之虞,不忘鼓譟她把更多的實情說出來,彷彿他早早預知事情的背後一定更為複雜,彷彿他就是那男同學。

 

在旁邊聽著這樣的對話治療,讓我無法忍受。我的女友正對著一個陌生男人撒著關於慾望與性的謊言,從中得到壓抑情緒的釋放;而那個陌生男子想必以為這些都是我女友最私密的真實記憶,赤身的過去。

一個素昧平生女人的秘密,還有什麼事物能讓他得到更大的刺激?

 

「他猥褻妳?」很快的他們的對談來到這一層面。

「我不確定,但很有可能。」

 

夠了。我出聲,結束這荒謬。筑兒臉上的嚴肅崩盤,蔡醫師額上滿是汗珠。交歡後的兩人各自把目光從對方身上移開。

 

「我們回來談談梵谷……。」

蔡醫師先調整氣息,很不順暢地接回十分鐘前的偉人話題,筑兒也很配合的接續應答。關於梵谷的談話我都沒聽見,只是一味回想那十分鐘裡我都在做些什麼。什麼鬼畫家和變態小男生從來就不是重點,但無疑的,我們就是這樣弄丟自己的記憶的。

 

【重建的證據】

歷史本身的存在不需要證據,然而歷史的傳承卻需要。詭異的是,歷史若不傳承,就喪失了歷史的歷史意義。根據這圓規邏輯推演,沒有證據,就沒有歷史。

 

我和筑兒在幾天的療程裡面,已經爭執了不少次。我無力了解她的想法,但我知道潛在的她正在迷失當中。這些天我開始確定她的精神狀態確實出了不小的問題,但這些問題本該埋藏在她的某些過去之中,成為永久隱性的特質。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根本不該進入金字塔,木乃伊的故事遠遠超越了考古學物理性的範疇。蔡醫師的談話治療與其說是找出病因,不如說是將輕微的精神缺口劃開,讓裡頭的流質氾濫到筑兒最無力防護的日常之中。進化史上,很遺憾人類沒能學會承擔過去,何況流質內的不全然是真實事件,而是真實、幻想,與偽造記憶的混合物。

 

「我到夜市買了一支熱狗,要吃的時候卻發現它並不是熱狗,所以我努力說服自己它是熱狗並大口咬下,卻始終存有不知吃了什麼噁心食物的恐懼,直到旁人告訴我一個證據。眼見為憑:閣下吃的是一支剛炸好,油香滿溢的熱狗。」

筑兒缺少的,只是一些證據。

 

「筑兒,妳要我說多少次?根本沒有所謂的男同學,沒有掀裙子沒有親吻沒有猥褻,也不會有其他更多的記憶。妳就是妳,擁有一般人平凡的過去。」

「你不相信我?」她顯得驚慌,將被拆穿的說謊者。

我搖頭。

「你憑什麼不相信?」她惱羞成怒:「這是我的記憶,不是你的!」

「記得嗎?我們國小的時候同班。我知道沒有那個男生,他不存在。」我施了點力抱著她:「我明天幫你換個心理醫師,蔡醫生不適合妳。」

 

呆滯過後,她點點頭。睡前她的準備儀式依舊,並笑著跟我說今天看了卡通皮卡丘,讓她很想養一隻老鼠;午睡時她想起了燒焦的布丁的故事,想著好險Lucy R不是在廁所時間看到不好的信,不然她一不高興就會聞到屎尿的味道;最後她道歉,為了自己的病情讓我這麼費神。

 

很好。偽造記憶破壞殆盡。接下來只需要時間重建。

 

【梵谷的右耳】

從筑兒被送進市立療養院以來,我每個星期會去探她一次。每次會面她都被戴上軟式的腳鐐手銬,嘴巴也套上了防止囓咬他人和自殘的泡棉牙套。我問過監管員幾次,患者的那些鐐銬何時可以拿下來。他們回說,A級病患必須隨時佩帶,終生不解。倒是筑兒每每看到我,就高興地跳到我面前,讓我親吻她的頸子。當我要離開之前,她會支吾著叫我下回要記得,把國小畢業紀念冊帶給她。我總是答應,總是爽約,她也不生氣。

 

傳言梵谷因為藝術知己高更離去,割下了自己的左耳,並用繃帶包裹傷口,畫下了有名的自畫像。一日他醒來,從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右耳,當下才發覺自己的不完整,心智頓時失去平衡,導致最終的自盡悲劇。那麼,如果沒有看見右耳,梵谷的左耳也許不該是殘缺。

 

半夜,筑兒起床坐在書桌,認真的翻閱著某本刊物沙沙。我問她是否睡不著,她沒回應。一早她搖醒我,哭喪著臉,惶恐不已。

「親愛的……怎麼啦?不哭不哭……。」我問。

「沒有你……國小畢業紀念冊裡面沒有你。」

接著她大肆尖叫,強行扯斷自己的頭髮。我立即制止了她,趕緊送到蔡醫師那邊去。

「怎麼會突然惡化這麼多?」蔡醫師問。我沒有提到昨晚的事,或是那本畢業紀念冊,只是匆忙辦了入院手續,看著打了鎮靜劑的筑兒被推進觀察病房。

「李先生,根據我剛剛的判斷,建議先送入療養院,列入B級病患。不過,如果她有攻擊行為,就必須列入A疾病患。」

「攻……有,有攻擊行為。」驚魂未甫的我回答著。

 

關於筑兒的回憶,遭隱藏了十五年。我娶了一個外籍新娘,語言不通但婚姻還算可以。閒暇之虞,我常常想起筑兒翻閱畢業紀念冊那晩的背影,和她試圖想說服我「不在國小畢業紀念冊裡」的神情。然而我始終沒有再次去翻閱那本唯一的證據,因我並不懷疑自己的記憶;唯有深信,真實與虛構才沒有互擴的空間。

 

「你這種想法太過自大了。我們是懷疑論者。」高更激動地叫喊。

「在我畫完”群鴉亂飛的麥田”之後,就不是了。」

梵谷這麼答著,充滿了將死者的自信。

 

    【我一定想知道結果】

    妳也一定想知道結果。Piet Mondrian未完成的女人面目,後來他本人證實一開始根本沒打算畫上。一片空白,全世界都猜錯。

 

    如果還是有人想知道關於畢業紀念冊的事實,我的菲籍妻子可以告訴你。結婚第七年,她從閣樓清出了那本紀念冊,清出了我國小時因調皮而把我的畢業照剪下來的回憶。2x2大小空白,李冠津三字斗大於下。

 

    這總是會出現。筑兒就這樣被塗抹了一遭又一遭,面目仍不可辨識。

 

註一:蒙德里安,荷蘭抽象畫家,在荷蘭及巴黎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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