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剛退伍時,頭髮雖短,但還算茂密,大約是夠年輕,長得也快,退伍沒兩週就得修剪,完全無法想像現在的我。當然,如果那時就知道歲月會偷去我頭髮,我大概到死都不會上理髮廳吧。

加上在外地求學的時間,我大約已經有五六年不曾在家鄉剪髮,都忘了以前是在哪裡剪的。但頭髮亂了非剪不可,尤其是我這樣一個剛退伍,求職中,找不出自己專長的社會新鮮人。

這天早上,依然沒有工作的回覆,我便騎著摩托車到住家附近繞,看到一個熟識的招牌,「玲秀理髮店」。聽店名就知道這是那種傳統的家庭理髮,沒有什麼專屬設計師,一個人就能設計整條街的頭,而所謂設計,大約就是剪剪山本頭、浪子頭,簡單的大小波浪燙髮,兼及刮鬍、磨甲、掏耳之類修面服務,這一家與隔壁村那一家的設計,都不會有什麼分別。

國小時候由母親帶領,一直到國中後好一段時間都是在這家理髮店理髮,反正學生頭簡單處理,坐上理髮座,喀擦喀擦不出十分鐘就搞定,小孩子通常也不用洗頭,輕鬆好賺。

幾年沒回家長住超過一星期,故鄉都變異鄉了,看到熟悉的招牌,心裡自然就一股懷舊情愫溢出,遂停車。

記得以前招牌很新,店內乾淨明亮,如今當然是陳舊一些,讓人感覺到時光的掏洗,但也幻變出一種全新的,除非長時間難以達到的,復古的感覺。

既然除了時間一切沒變,老闆自然還是以前那位婦人,嗓門依然爆亮,話語連珠,反應奇快,只是身格比當年縮小一些,但因為高,看上去還算是人高馬大。女老闆樂觀練達,非常善談,當年母親帶我過來理髮,兩人可以聊上大半個小時,我都理好頭髮在旁邊玩過一陣了,兩人還沒聊完。

記憶中日光灑灑,像蜜一樣流淌滿地,背景有時蟬鳴有時是落葉掃地聲,主調就是母親與女老闆的家常八卦,方圓幾里大小瑣事一則一則逸出,討論內容情節之詭奇、細節之繁複,像是兩人就在現場貼臉觀察,比起如今電視上名嘴的功力是更勝一籌。而他們之間訊息分享流動之快,豈止臉書,根本不浪。

「笑臉ㄟ,欲剃逃哦!」聽見我拉門聲音,女老闆從裡間掀開門簾探出。

「是,現在還有在做嗎?」

「有啊有啊,奈沒!」髮根露白的女老闆話語殷切,甚至有點太過熱情,「來啦,先入來坐啦!坐這卡沒日頭!」

我才落座,女老闆啪啦一聲俐落展開大圍巾就往我脖子上圈來,三兩下在我後頸綁好,就動起刀來。

刀起髮落之間,女老闆爽朗聲線在左邊右邊腦後響起,彷如立體環繞音響,播放的是她與兒子女兒媳婦女婿的生活百樣,一下埋怨、一下驕傲;一下數落、一下又誇上天。

「來,好啊,笑臉ㄟ,煙倒哦!」女老闆拿面半身鏡在我腦後左照右照,我點點頭說可以。

「逃欲洗沒?」

「……」我一下愣住,自小到大理髮從來都是回家洗,沒給洗過頭,小時候看人洗頭仰躺在水槽上,雖然個個看起來都一副爽吱吱的表情,但我總覺得不可能太舒服。不過,也許是剛退役的自由心態,我點了一下頭,往水槽移動。

一到了水槽前,女老闆把一條微溫的毛巾披在我脖子後,大手往我後腦勺一招呼,就把我往前按在水槽前。

原來,她的洗頭是這樣洗的。

原本舒適仰躺水槽,一對豐滿乳房就頂在額上的綺麗異想一下子突然頭下腳上,有點幻暈。

所幸女老闆手勁不大,指腹揉捏頭皮的感覺倒也舒服。要不是她開始講起她與老公爭執的大小瑣事,實在是不錯。

和水抓了一陣,洗髮精泡沫大量分裂出來,像霜淇淋融化,幾次就要落到眼皮,女老闆猩紅指甲的白胖手指都能適時伸來撈回去,在頭上集中又攤勻,揉麵團似的。

就在差不多準備要沖水的時候,我背後的玻璃拉門嘩啦一聲被拉開,甩進來一個粗嘎男聲。

「沒啊,是按怎恁囝欲拿錢給我,你給伊講免?」我眼睛餘光掃去,一個矮壯男人,手上抓一隻酒瓶,腳步微顛走進來,身後拉門沒關上,街道喧囂也倒進來。

「你免擱講啊,他才去給我罵而已,是拿錢給你欲衝啥?擱給你拿去呷酒呷了了?」女老闆手上力道陡然加重,我幾根頭髮好像被抓斷了!

「幹!恁爸飲酒就愛你同意哦?」

「你哪飲酒會賺,沒人會給你擋!打敗耗酒就起酒空,拖屎連……」女老闆口頭爽快,手上就失了拿捏,我頭都快被壓到水槽底部去了。

「幹恁娘,肖查某,妳擱講恁爸就塞兩下啊給妳!」

「你哪有才調,就賣底家大小聲嗽,有懶啪就出去外靠歹給人家看啦!」

啪,一條毛巾甩到我後腦勺,女老闆關了水,把毛巾蓋我頭上,轉身離開往那男人走去,手指伸長直向男人眉心。我低著頭看,女老闆比男人還高半個頭,氣勢凌人,邊說手指邊晃,指高指低。

「幹……妳是在指啥小?」

「沒路用的查甫人!」要挑釁到這樣嗎?我頭還埋在這裡耶。

「幹……」沒想到男人真的默認女老闆的指責,舉起酒瓶仰頭栽一口,轉身就往門外陽光走去。

「……」現場突然有大約十秒的靜謐,說起來不長,但已經足夠嘆一口比人生還長的氣。

「你有聽到沒,有這款查甫人……」女老闆走回來,邊幫我擦頭邊義憤填膺的數落那男人,我的頭髮又在毛巾裡被扯斷了幾根。

「多少錢?」

「百五就好啦!」

「謝謝啦,家擱來嘿!」女老闆邊從保險抽屜裡拿出五十元找我,邊堆著笑臉說。

付了錢離開,陽光撒在頭頂,剪完髮直接洗頭確實清爽舒適,好像真的長大的感覺。我慢慢的騎車移動時間,讓陽光曬進飽含洗髮精香氣的毛細孔裡,風強勢在髮間迂迴流竄,髮絲無能為力,只能全倒,就算我這時停下不走,時間也不會放棄改變我。

回家後,我倒床上閉眼睛,把一些回憶再拿出來仔細的溫習一遍,試圖找到那些還沒失去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