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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期短暫,過期的滿開,值期卻遲遲不開。

那癡癡綻放的,經歷了漫長的期盼與等待,只是剛登上巔峰,下一秒便面臨即將墜落的真實。就像才愛上的詩,接下來卻必須認知詩人已殞逝的事實;剛坐上王位,隔天便得對著滿堂宣告退位的殘酷現實。

 

你有多久沒享受過這樣的真實?打開一個上天賦予的禮物、一份好值得受寵若驚的禮物,感覺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可是明天,沒有可是,禮物就被回收,而且也沒有為什麼,空蕩蕩的包裝盒散著一地金絲緞帶,和呆滯面對凝視著甚麼也不剩的自己,然後開始懷疑這份禮物,好像從來沒收過。

 

那薔薇。你說,你寧願它

從來不曾開過

 

與惆悵同日生

那薔薇。你說,如果

開必有落,如果

一開即落,且一落永落

【周夢蝶—花心動/之二】

 

打從什麼時候,我們開始習慣這樣的現實。幾分鐘的快樂與滿足,時常伴隨那些一直一直徘徊不去的追憶痛苦。打從什麼時候,我們便發現這過程的價值,都不是為了永恆。人們花了一輩子追逐的這些那些,不論歡笑悲傷,從來都只是瞬間的幻覺,開始便沒了不結束,一如人無不散之宴席,散且不僅是散,還消失得無蹤,成為相簿裡不只是泛黃,連影都見不著的那張相紙。那麼到哪兒去了呢,為何仍記得?我們便發現這過程的價值,是不是只為了記得,然後開始懷疑這份禮物,好像從來沒收過,因為臨離去時根本無從記得。原來要打開這份禮物,該是收放自如的勇者,有夠強大的力量在拔起石中劍之後再之後,還可以輕鬆地放下。

 

可惜的是,人在戲中永遠無法只是觀者。我們使盡力氣不斷演繹開懷地笑、失聲地哭。鏡中的自己,有貪婪有美麗,像極了那戴著荊棘的薔薇,一不小心就過於入戲,好想開呀好想開地,於是便大大地綻放,開到荼糜,開到花瓣都翻過來蜷曲,瓣落了只餘下個光禿的蒂,你問它尷不尷尬委不委屈,它還繼續用力撐起所有可以被撐起,因為它不相信,因為它總不願意相信,這戲,是要落幕的。

 

在這世上我們有好多權力可以悲傷,如果一定要悲傷。但其實你可以不必這樣。我們可以畫個屏風隔起悲傷,掛上流蘇窺視悲傷,就是不可以真正地感傷,因為大家都這麼過,因為老師說不許哭,父母子女總希望你歡喜。但其實你也可以不必這樣。盼望的時候盼望,失望的時候失望,因為過度盼望而得了失望的結果時,因為這常常是個必然的過程,我們也可以悲傷。很神經質的那種,充滿缺陷的那種,像薔薇落地時,那樣不甘願的徹底悲傷,落個無理取鬧的下場。因為在離開世界之前和之後,我們只有一種永遠,永遠只是孩子,父母親的孩子,自己的孩子,無論怎樣成長還是長不大的孩子,像朵過期卻新鮮的花,我們是世界的孩子。

 

顛顛簸簸走了近九十多年的路

畢竟,你是怎樣走過來的?

不敢回顧。甚至

不敢笑也不敢哭。生怕

我的笑將要為我的哭所笑

而我的哭又為我的笑所哭

【周夢蝶—山外山斷簡六帖/之二】

 

最容易觀察的就是每天起床,睜開眼的你悄悄地微笑了,還是想哭?由於夢境裡的太過真實,所以分不清楚便留下了餘著溫度的淚痕,有時候是這樣的。不過也有一醒來發現原來只不過是夢而氣呼呼的。有的人白天做白日夢,夜晚還是做著白日夢。這樣的人看著白天不做夢,夜晚卻因為過於勞累,以為自己睡著了其實醒著的其他人。不知是為了想變成不用做夢的其他人,還是為了害怕會成為失眠的其他人,不敢醒,所以繼續做著各式各樣的夢,總統級的夢、神格化的夢、偷兒的夢、被末日災難吞噬的夢,還有醒過來的夢。一不小心便過於入戲的薔薇,因為太努力尋找平衡點,所以失衡,這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某天開始不敢作夢,也不敢醒,深怕被夢拿下了就回不了現實,回了現實就喪失了作夢的能力。可是這整個世界人生,哪找得到現實,轉瞬得只比夢境長些的現實,算得上甚麼現實。

 

紅橙黃綠藍靛紫、你我他、哭笑、春夏秋冬、有沒有是不是,結束開始夢與現實。

我們只能從比對,沿著相對的一切認知世界,靠相對在裡頭尋找自己的歸屬定位。

一路走一路比對,從小學開始學習座標,你在哪裡我在哪裡,拿著課本標示的線索,由這棵樹走到那棵,北北西幾度走幾步,走著走著離目標越來越近,到了目標,目標變成座標,於是必須往下個目標繼續前進。無論用甚麼速度,灑脫的漫步還是急速衝刺,最終必然離時間限制(竟不是目標座標)越來越近,也許實際上繞回了起始點,或已離起始點太遙遠,只要時間一到便是終點,不管被標在座標幾逗號幾,紅燈一亮哨子一響,停!速度歸零。那時候你在哪裡?是不是還在夢裡,有沒有維持平衡,好像一點也不重要了。即使在這樣的瞬間你仍有權利選擇,選擇要不要悲傷,選擇塗抹自己的顏色,選擇大膽也可以不敢。

 

誰能劈破時間

如抽刀斷水?

不信:無內與無外同大

而花落與花開同時;

而,後後浪與前前浪

流來流去,總是逝者?

【周夢蝶—靜夜聞落葉聲有所思十則/之五】

 

因它不舍晝夜啊。那麼要點破深淵嗎沒有甚麼就是底下,底下的底下也只能是底下。七十、八十、九十(不是七字頭、八字頭…),歲月不比體重,就算為著健康也不得減,禁斷的數字。剛剛才想說有人要慢點走,其實後頭還有得在追,不是別的,時間在追,狠狠地瞅著你。於是你要和它決鬥嗎?那我介紹幾位外星人幫你:李白,愛因斯坦,周莊。朝代時尚不同,思想語言不同,跨國界,卻有個共通點,時間。李白有詩言:「奔流到海不復回?…朝如青絲暮成雪?,愛因斯坦有相對論說明可以利用蟲洞進行時光旅行,夢蝶先生留下死亡等同於出生的概念。這些不是奇蹟嗎?足以對抗時間的奇蹟,難道他們是由外星降於地球,去了來來了又去,換了裝染了髮膚,不同容器同一靈魂一同研究關於時間相對的道理,只是不知不覺又得離我們而去。

 

花開花落,值期與大限,若是同一回事,那的確令人心生恐懼。美得銷魂,卻早退得來不及裝下一大把,做成永生花束,裝在玻璃櫃裡細長地瞻仰。於是黛玉葬花,不忍見其落下之後的,腐敗與衰亡;於是李後主破陣子,不忍面對鳳閣龍樓歌舞昇平褪色後,君權崩毀被人輕賤的惆悵。周莊、李白、愛因斯坦、夢蝶,大限之刻也是各有所想,畢竟天底下能夠完全拋棄恐懼的有幾人?幾位高僧?世界的孩子就算長大了仍是人,緊抓蘋果和想找長生不老藥的,完全是最健康的人。不論讀了多少遍金剛經,亦或拋棄信仰,對於花開花謝的興奮恐懼,是最深層的本能,因為它緊緊連結著「存在」,這千古來最令人戰慄也從不退流行的議題。

 

花開的美是否也意味著消失的魅力?它是種複合式的,結合緊迫充滿張力的吸引力。例如盛開的永生花,及因盛開而即將凋零的薔薇,孰美?對誰也許可能回答一般般,但相信一定也有正因為值期的恐懼而選擇後者的人。所以這也可能變成一種加乘,如不流動的死水即使不生臭味,也有點沉悶,不似「大江東去,浪淘盡」這樣,對千古風流人物高潮迭起的遺憾情節美。只是恰巧對於單純的美,與這即將消逝所產生的美,相輔相成,造就了視覺與形而上交疊的另一種純粹。尤其是當一個等待,再一個漫長的等待之後,好不容易從高潔轉為毫不保留的盛開,展示綻放中的每一片千嬌百媚,幻象般的璀璨,然後漸漸地,為了迎接消逝到來的瞬間而恐懼,映著過期的值期。亦或剛結束等待的欣慰,與懼怕美麗轉瞬間離去的焦慮,一同刺激著視神經,在腦中旋轉出一圈圈漩渦般的亢奮情緒:一會兒讚嘆花嬌,一會兒擔心花落,因為再過一會兒,就沒了。

 

太陽曆纔過了,太陰曆又來

誰說人生長恨;水,但見其逝?

【周夢蝶—四月】

 

七十、八十,也許到了九十,見山更不是山,見水更不是水。「將過期」把人生捧上另一個巔峰,它不是靠顛顛簸簸爬上去的,也謄不出座標,只因為再過一會兒,就沒了,所以總美得令人戰慄。你看那經歷二戰、經歷遷台,經歷青年人未知未可知人生閱歷的老詩人,顫著纖弱手臂,一點一滴寫下最令人感銘的句句,你說那是過期?不,正值期,因為美得不勝收,所以教人恐懼。

 

獻給那些從遠遠過去便已為文壇綻放生命直到如今的,值期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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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