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11 13 00h29

 

該從哪裡說起呢我的第一趟旅行。腦海中浮現了一個畫面,是小亨利一樣的背影。

 

這個故事,就決定從偶遇開始好了。畢竟山是山海是海,而古蹟是古蹟;偶然相遇的,卻是記憶中的最變幻與最私密。

 

 

首先是Steven

 

那是這趟旅行的一開始,我懷著因不慎破碎而掉光所以變得很輕的一顆心以及莫名被自己砸到的左腳小指大片傷口去了Praha,一個童話王國般的古老城市。抵達的時候應該是下午,微雨,搭乘22路電車來到小山丘下的一個小廣場。往上坡走可以到城堡,往下坡走直達查理大橋。這是一間當地頗有名氣的青年旅館所在地。

 

Steven是我第一次住進青年旅館在10人房間租下一個床位之後,所遇見的第一位室友。剃光頭,但從毛孔分布看來,他頭髮本來就不多。個子不高,不會超過一米七五,胖胖的肚子手腳,留著一點經過修剪的小鬍子,手臂上大片的刺青,耳骨上有穿環。

 

他睡在窗邊的位置,我床鋪的對面。當我坐在自己床上的時候就會直接面對他的床位;他也是,坐在自己床上的時候就會直接面對我。打過招呼之後各自無話,整理行李。

 

我們床底下都有一個附帶著鎖的大櫃子,十分好用,似乎是這間民宿的特色,之後沒再遇到類似的設計。我不經意看見Steven的櫃子掀開來,他的帆布行李袋敞露,是無可挑剃的整潔,一望而知的嚴謹。頓時受到打擊。

 

其實本身也是個一直都在收行李的人。從滿十八歲之後就每一年都搬一次家。雖然是自己一個人的家當可也是囉唆不盡。不說台灣巴黎,高中時台南高雄的往返也不斷地累積著『收拾行李經驗值』。可過往重點都在於『如何狠狠地塞下更多東西讓一切毫無縫隙』,從未想過空間分配以及取放安排。

 

Steven的行李袋沒有一件雜物是亂塞進去的,亦無任何多餘的鎖碎專用來填補空隙。大袋子裡有小袋子,像組合積木那樣鑲嵌得宜,排列得另人感到似乎頗方便取用。

 

我僅僅瞥了一眼,最多兩三秒鐘就把頭轉開。非禮勿視,人家的隱私,可因為那是一個如此認真的行李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立馬有了一個志向:我要改進!

 

往後幾日我依著google搜尋以及網友指點,努力地執行著觀光這件事。從城堡、教堂、黃金小巷,到天文台、布拉格廣場、查理大橋,每日天快黑才會回到旅社。那時Steven總已經盥洗完畢一身清爽穿著白色的短褲背心睡衣坐在床上,撒了淡淡的古龍水。

 

似乎都是不過夜生活的人。有天晚上就聊了起來,忘記是怎麼開始的,好像是我又主動打了招呼,彼此問候,說些「你今天去了哪裡?看了些什麼?」之類的話,接著Steven坐到我隔壁床來,那比正對面還要靠近一些。我用非常殘破的英文和他聊天。

 

他說他是英國人,住在一個北方的小鎮,我沒記下。說還有威爾斯血統。說,英國和威爾斯一直關係很壞。

 

那是一種咬字又硬又短的英語腔調像一整串的小石子連續地掉到鐵板上,孤陋寡聞如我先前從未遇見。一開始好不習慣,很多明明應該要會的很簡單的字都要他停下來單獨緩慢地唸出我才能認得。和在台灣聽慣的那種美語軟軟滑滑腔調太不同了,可我非常喜歡。

 

聊天內容雜亂,也有限於我的語言能力(終於開始後悔先前沒好好學英文了)很難深入任何話題。最後是,隔了四個月,我能記得的只剩下隻字片語。

 

對於歐洲現在的情勢,Steven,這個驕傲的英國人(其實他一點都不特別驕傲,只是刻板印象英國人就該很驕傲)竟然說:

 

『事實證明,德國人是最優秀的民族。』

 

這句話讓我十分驚訝。我很同意德國人非常有用(usefull),可最優秀(the most impressive)?我說德國人很有用也讓Steven大笑了一陣子。

 

對於歐元岌岌可危而英國獨立於歐元區之外,是否感到幸運?Steven

 

『不感到幸運。是他們不讓我們加入。』

 

耶,是這樣嗎?

 

說到口音,我說我從未遇過像他這樣的口音。之前在新聞上看見黛安娜王妃的訪問,她也講了一種奇怪口音的英文。還有很喜歡的男演員諸如Michael Caine(噢那是倫敦腔!Steven說。),以及Jude Law……

 

Jude Law的腔調很多都是裝的,』Steven聳聳肩說:『他是演員。我不知道他原始的腔調應該是哪裡人,可能也是倫敦腔。倫敦腔也有很多種,非常多種。』

 

『黛安娜王妃講的是一種豪華(bravery)的腔調。那種腔調不是一般人可以學得到的。腔調不全然是居住地的關係。那是貴族,從小就被安排進入一些特殊的學校,那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進去的,所以也就不會學到那種腔調。』

 

『在英國,腔調就是身份了。』

 

我很早就聽說過這件事,但第一次聽見有威爾斯血統的英國人用最直白的幼稚園語氣(為了讓我聽懂)說起來,還是很受觸動。我說了台灣的情形。台中人的國語比較有一點腔調,高雄和台北沒有太大差距,但是台語腔調差異就很大,卻也不全然是地位的差異,較多是祖先來源的分別,用字也不太一樣。

 

可是在台灣,腔調並不會造成身份判定的問題。(其實打字的現在回想,當時脫口而出的這些話,講得不太有信心。現在前總統陳水扁先生擔任立委時期的新聞畫面還在you tube上可以找到,他的那口嚴重的台灣國語,對比周圍那些高高在上外省口音的官僚,難道不是身份判定?只是最近幾年口音的差異更是淡化了,因為蔣介石政府的國語政策推行成功,或者我自己很快就適應了一種口音,沒受到影響。)

 

這太不公平了。我說。

 

Steven笑著回答:『是不公平。』

 

如果可以選,你會想像我們台灣這樣沒什麼階級分別主要是認錢,還是像英國那樣,血統是第一個無法修改的身份?

 

Steven:『有很多口音也沒什麼不好。口音可以區分身份也沒什麼不好。重點是,要以自己的口音為榮。你的口音就代表你的家鄉,你的家族。不論是哪一種的,大城市的,或豪華的,或像我的口音是鄉下小鎮的,都以自己的口音為榮。那就好了。我是這樣想的。』

 

我很受感動所以對這個回答記憶深刻。

 

Steven問我每天都在忙什麼,早出晚歸的。我說我去看了Kafka的家。很喜歡那個小房子,覺得要是自己能擁有一間,簡直此生無撼了(那可不一定)。

 

Steven於是繼續問說:『Kafka是誰?』

 

我整個瞪大眼睛,可是看見他一臉認真以及平白無辜的表情,似乎不是玩笑。也就是他停留在Praha已經超過一星期,還不知道Kafka是誰。事實上Praha觀光主打Kafka名號,到處都是Kafka的大型畫像、雕塑、紀念品、紀念館,以及以Kafka為名的咖啡館。

 

我說Kafka是一個很知名的作家,他的作品對二十世紀的文學發展影響深刻,對之後寫作者有不少啓發。最有名的作品是變形記。還用破爛英文講了變形記的大綱。並且告訴他,Praha到處都是他的宣傳照。

 

『是嗎?』他點點頭。這一切都和他無關。

 

那你來Praha為什麼?(連Kafka是誰都不知道,好歹google一下嘛!)

 

『我來這裡,希望可以遇見一些幸運(Luck)。』

 

旅行,希望遇見一些幸運。多麼美好的想法。又是一個令人贊歎的回答。

 

我們相遇的時間是夏天,非常炎熱,我對熱得黏膩的肌膚整個放棄。來自南台灣,不可能忘記豔陽烘烤下的童年。對這種身不由己的出水狀態儘管不喜歡卻十分熟悉。Steven或許為此一天會沖好多次澡,早晚都看他走來走去地盥洗自己,以及認真地晾曬手洗的衣物。

                  

是個做事情平靜認真的好人。一如他收拾得十分整潔的行李袋。

 

不知道Kafka是誰又如何。雖然最初我曾經感到驚訝:「還是有很多人活在不知道誰是kafka的視界裡。」接著又好奇,沒有KafkaPraha是什麼樣的風景。

 

往後的旅程因為一直記得Steven的行李箱,於是稍微面對了自己的行李箱空間配置,不久之後,大約在BudaPest吧我立刻獲得稱讚,被說行李箱收拾得好整齊。

 

那時我想著,哼你沒遇見Steven,你才不知道呢!

 

結束旅程之後更大批購買行李箱內的收納袋,還認真畫了配置圖以及寫下內容物收納表格。

 

Steven去搭火車那個早晨我還在睡夢當中,隱約聽見他拖著行李離開的聲音,沒有道別。沒留下任何聯絡方式。但一直記憶深刻。

 

這是旅行中偶然相遇的第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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