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插在褲袋裡,男人嘴裡叼著一隻菸,吞雲吐霧地漫步在這堆滿廢棄物、遍目鐵灰色的街道上。舉目望去,薄薄的雲彩在天空沒有目的漂泊,陽光微弱,連天空都是灰色的。

混混成群結隊擠在暗巷裡,為首的金髮小子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把蝴蝶刀,勒索著一名褐法少年。少年足足矮金髮小子一顆頭,整個人背貼牆面,怯懦的連頭都不敢抬起。

男人剛巧路過,卻沒有多管閒事的打算,多於同情心會害死自己。

 

這裡是──公元三千三百年。

美麗的藍色星球在人類不知節制的蹂躪下,化成一顆失色的星球。

在這裡,自由不再理所當然,一切的一切都受到限制,空氣、水、陽光,在經歷毀滅性的污染下,都得經過特別處理方可使用。基於使用者付費原則,想活著就得付出相當代價。

換句話說,沒錢,就別想活了。

有些人為了活下去,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比如初階的偷拐搶騙,進階的殺人越貨,都只是活下去的必修技能。有人修得好,就像那金髮混混,至少可以在一條巷弄內玩的風生水起,修不好,就像那可憐的褐法少年,若掏不出身外之物,就只能掏出「身內之物」抵押了。

要知道,臟器在文明病肆虐的時代是很好的替換工具,壞什麼換什麼,有錢人都是這樣玩的,他們才不管臟器哪來的,乾淨能用就好。

快步路過巷弄,男人走進一間閃著霓虹的酒吧,門上的造型小鐘受到撞擊,發出悅耳的聲音,他拍掉沾在夾克上的灰塵,視線在酒吧內梭尋,很快在角落的位子裡看到那個人。

男人走過去,在菸灰缸裡捻熄了煙頭才終於落座。

Mr.聶?」

「是。」被喚作Mr.聶的男人有雙好看的丹鳳眼,眉毛細緻,鼻樑有些塌,卻正好與薄唇襯得相得益彰,是張有著女相的……男人的臉。

Mr.聶稍稍抬眼掠過他,又垂了下去,舉起剩下半杯的調酒默默飲了一口,「你就是凌先生吧,幸會。」

「幸會。」跟靠過來的服務生要了杯水,凌霄囁嚅半晌,一時不知道要如何啟齒問想知道的問題。

Mr.聶彷彿看出他的不自在,笑了笑,丹鳳眼瞇了起來,「凌先生,想必你也聽說過不少我的消息,若不是有相當可信度,你是不會找上我的,不是嗎?」

「是……」

「這就是了。」Mr.聶道:「既然找上了我,與其反悔找上別人,不如就此信我信到最後吧。」

凌霄這才道:「我能了解一下……我的雇主嗎?」

Of course!受雇者有權認識他的雇主。」他從放在邊上的提包裡抽出一疊資料遞給凌霄,「仔細看看吧,這是全部了。」

「謝謝。」接過資料,凌霄從第一頁看起,緊張的面龐卻隨著一次次翻動逐漸垮下。

這疊資料事實上只有三頁A4,從雇主的名字到曾經從事的工作、職位、家庭背景、「檯面上」的身家財產、作息,無不巨細靡遺。可這些都不是他要的,他要的事關於未來雇主的個性、習慣,以及特殊癖好!

Mr.聶看著他,直到凌霄將資料放回桌上,推回給他。

收回資料,Mr.聶笑得無害而真誠,「凌先生,對於未來的雇主,你是否還有疑問?」

有!當然有!可他不敢問,對於即將踏入的行業,或許是條不歸路,可他沒有選擇。世界只會墮落,生活只會更拮据,若不冒這個險,恐怕下次要掏出「身內之物」的人就是自己了。

「沒有。」凌霄道。

「那好,」Mr.聶從提包裡又拿出另一份資料,「請在仔細閱讀這份資料後簽名,接下來的事交我給,大概三天你就能見到你的雇主。」

凌霄接過了,是份契約,簽名處有二格,其中一格已經有個簽名,另一個空白,想必就是他的了。凌霄沒有選擇,簽了名,照樣把契約推回給他。

Ok!」Mr.聶收下資料,衝他又是一笑,並友好的伸出手,「合作愉快,凌先生。」

「合作愉快。」

二手相握,凌霄笑不出來。

從酒吧出來,天又黑了一些,路邊的人孔蓋冒出青煙,嘶嘶地發出不知名臭味,凌霄沒有靠近,那是莫名的汙染造成的,肯定有毒。

天有些冷,破掉的臭氧層回不去了,導致日夜溫差超過二十度的地方有增無減,他只得兜緊夾克,又把手插進褲袋裡,快步離去。

 

凌霄在落腳處窩了三天,終於等來Mr.聶的消息,一封內容簡短的信件直接從門縫塞進去,也不怕被人拆了看去,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了訊息,是說未來雇主會派了一台車來接他,僅此而已。

那輛車漆著鮮豔的紅漆,數道白色線條平行的從前門延伸至後門,搭配充滿流線感的車身,是很有一股競速的味道。司機下了車,凌霄看他一眼,不由得一陣發寒,那人短髪俐落的梳至腦後,五官端正,黑色西服與儀態襯得他更加冷漠不近人情。見司機幫他開後車門,示意入座,凌霄嘆口氣,入座了。

讓他詫異的是,明明他親眼看見這輛車是在陸地上開過來的,怎麼這會兒……

「我說司機先生,請問我們是漂浮起來了嗎?」凌霄問,雖然車體平穩的沒有絲毫顛簸,但不代表他可以若無其事的體驗車輛漂浮。

司機沒有馬上回答他,還要再問,便感覺後視鏡有道凌利目光射來,凌霄趕緊閉了嘴,不再說話。當車體漂浮到高過周圍一切障礙物的高度時,凌霄聽到耳後有著細微的機械輪軸聲,他卻連回頭看的勇氣都沒了,他不是傻子,知道接下來該是怎麼的。

於是,不用人提醒,他乖乖繫上安全帶,打算來個闔眼假寐,話雖如此,對於週遭動靜還是感覺存在的。

不過,與個與木頭人無異的人共乘「交通工具」委實無趣的緊,好在,司機還是在快到達目的地前還是開了口,「凌先生,待會到達的地方是主子的主宅,為免麻煩,必要的規矩現在說給您了解,請務必聽清。」

凌霄睜開了眼,「請說。」

一開始凌霄還是很仔細聽的,直到到後來什麼主宅、什麼別幢的,他根本聽得一蹋糊塗,最後還是從空中見了實景才恍然大悟。

主宅共分三區,按前中後排列,它們各自獨立,並有各自的園子,而最前段是負責接待賓客的,中段是存放「貨物」的,最後才是真正的居所,主子的起居都在那裡。

連接前中後的僅有一條貫穿三個區塊的石子道路,車子難行,唯有徒步。另外每個區塊都建有停機坪,方便「交通工具」停放。

約莫二十多分鐘的行程,飛艇已經在主宅後段的停機坪停妥,凌霄剛下來,腳步一頓,才發現有些腿軟,司機瞥了他一眼,沒開口,逕自往前走去。

凌霄楞了愣,直覺司機討厭他。

沒多久,他們到了主宅大門,門都不用敲便自動敞開,司機先行進入,說:「跟上。」

廊上,經過幾扇雕刻精美的彤木門,最後停在其中一扇前,司機輕叩,便隱隱傳來一聲,「進來。」

司機打開門,道:「接下來只有你能入,恕我告退。」

「嗯。」凌霄很快打消留人的念頭,硬著頭皮進去了,「打擾了。」

那是個充滿書香氣的單間,正面是扇朝二側開啟的大窗,陽光可以直接灑進來,風吹得白色窗紗微微擺動,二邊牆面都做成高至天花板的木製書架,並沒有放滿書籍,有些書歪斜地疊在一起,而空間正中央擺著一張長桌,較長的二方配著等長的玄色沙發,有個人就坐在一方,還叉著腿。

看到凌霄,男人沒有起立,而是隨手放下閱讀中的書籍搭在腿上,微笑著將右手往前一攤,「請坐,凌先生。」

「啊,是……」凌霄有些緊張。

剛落坐沒多久,就有個著女僕裝的少女送上茶水跟點心,凌霄不懂得品茶,更不懂欣賞瓷器,只覺得悠悠茶香配上一室書香,竟意外契合,加上那形狀各異的手工餅乾,他幾乎以為自己入錯棚,誤闖某貴婦下午茶了。

凌霄一直低著頭,觀察完茶點後,不得不正視眼前的男人。

男人嘛,很乾淨,與方才那司機有幾分相像,黑髮黑眸,略長的髮絲依然後梳,只是比起司機的冷漠,男人的眼角眉梢更多了些說不出的冷冽。

像冰渣,透著冷意。

凌霄忍住想抖上幾抖的心思,呐呐道:「初次見面,墨先生,我是凌霄。」

上次簽下Mr.聶給的合同裡,其中一欄就是簽著「墨潛」二字,該就是他未來的主子了吧。

果然,墨潛勾了勾嘴角,姿勢不變地證實凌霄的猜測,道:「初次見面,我是墨潛,你未來的主子,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叫我Kane。」

「好的。」凌霄低眉順目,「Kane先生。」

「可以不用加先生二字。」Kane點點頭,像是滿意了,「那我們進入正題吧……首先,我想墨文已經讓你知道整座宅邸共分三區,而你的行動範圍,就只有主宅的後段,整個後段都是你的行動範圍。」

「明白。」

「違者打斷雙腿,賣到某座島上最賤的淫窟去。」Kane道:「當然,落到那種下場也不必太絕望,你知道的,在那種地方要過上好日子也不是不可能,前提是,要表現得好。」

聽完Kane面不改色說完這句話,凌霄又是一陣寒冷。

他一點都不想在那方面上表現得好,不管靠前面,或者後面。

看到凌霄雙手不知是緊張或者驚嚇的握成了拳,Kane嘴角難以察覺的弧了弧,「你該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在後段裡被『養』著。」

「養著?」凌霄一時無法消化這句話,噎了好半晌,才道:「如寵物一般?」

「對,就像你熟悉的貓狗一般,安然自在的被養著。」

空間沉靜了好一會兒,Kane放他兀自出神,吃了幾片餅乾,又端起茶抿了一口,直到凌霄回神。

「是的,Kane,我明白了。」凌霄道。

Kane又是點頭,接著不再管他,拿起方才看到一半的書籍再次閱讀起來。

凌霄困惑極了,簽下合同的瞬間,無疑賣掉了此生唯一的未來。

理由無他,為了活下去,是賣身契他也得簽,他也確實簽了。

所幸這位主子只是看起來十足冰渣,並沒有對他要求什麼出格的事來,連要他幹活什麼的都沒要求,只要他乖乖被「養」著,否則要他侍寢,做些承歡之事,就算再不肯,他也只能乖乖依了。

不過,誰又能說這位主子不是裝出一幅正經樣呢?

腦子裡胡亂轉著有的沒,連Kane曾抬眼看他也沒發覺。

暗暗嘆口氣,凌霄懶得再想。反正既來之、則安之,該去的留不住、該來的躲不掉,簽下合同,好好的活著才是真格。

突然想起司機……喔,墨文說過,若不接待賓客或沒有交易時,主子的生活起居都落在後段,而主子又說整個後段都是他的行動範圍,那意謂著……主臥房也是他能進入的區域之一?

但凌霄還是很有眼色的,就算主子真同意讓他進入,他也是沒膽進去的。

二個月,就這樣平靜無波的過去。

凌霄被乖乖養著,衣食無缺,自由自在,有自己的房間,電器隨意使用,Kane還給了他使喚僱傭的權利,對他來說,就像從小乞丐變成了小主子,從豬窩換了個城堡當家似的。

期間,凌霄不是沒好奇過中段的「貨物」究竟是些什麼,可是問誰都沒用,尤其墨文根本對他愛理不理,一靠近就像閃瘟疫般的躲開,而那些鍾點女傭的行動範圍同樣被限制在後段與前段區域,又聽說前段的女傭與後段的是完全不同批的人,問了同樣沒結果。

最後,他也隨遇而安了。

Kane最常在開飯前問他一句話:「今天過得怎樣?惹事沒?」

「沒有惹事,而且今天過得十分充實。」凌霄總是這般回答。

說充實,自然是真正充實的。

主宅後段有很多房間,不同房間有不同作用,各種空間投影設備應有盡有,就連虛擬實境也不缺,他只要戴上連著護目鏡的頭盔,啟動開關,就可以在傳說中的童話故事裡屠龍了。

偶爾,他也會當當千百年前的武俠英雄,四處飛簷走壁,攀爬陡峭的懸崖,欣賞到處的秀美山水或庭臺樓閣。而基本上,不只視覺,其疼痛、冷熱、嗅覺,各種感官都會被如實重現,除了被遊戲中的人工AI砍了的傷口例外,否則,當他回到三國體驗一騎當關的快感時,就不知道枉死多少回了。

而他最大了樂趣還不在這裡,是在最初會面Kane所在的文房。

那大量的書籍實在令人嘆為觀止。千年前,地球正值資訊爆炸的時代,伴隨著資訊,同樣大爆發的還有科技方面的進步,代價無庸置疑,只能是從地球誕生開始便不斷累積的有限資源。

土地被水源污染,空氣不再潔淨,就連冬季的陽光都能把人生生曬死,「明面上」人類以外的動物「親身」參與各項實驗計畫。雖然,各保護團體紛紛大聲疾呼,但為了供應發展的代價,能源開採依然到達一個顛峰。

對應能源開採浩劫而生的,是世界各國相繼開發的環保或循環能源。當然了,並不因為良心發現,而是環保財有相對利益可圖。

在這樣的環境下,地球上的資源匱乏到只有少數人能夠享受。別說一本書,連一張紙都尤其珍貴,更別說那二面牆的書籍少說有上百本,近千本也不為過。這般累積下來的金錢,如何不讓人驚嘆?

剛進文房,Kane就看到凌霄盤著腿,姿勢不雅地坐在沙發上,手裡、邊上都有書,不由挑了挑眉,說:「認真的寵物。」

凌霄手裡捧著的是一本專司艦艇的圖鑑,戰艦、醫療艇、補給艦、運輸艇,陸海空、宇宙,不同領域,分門別類裝定成厚厚一本。他只是好奇,看著看著不小心得了趣罷了,聽Kane這一說,手不由一滑,險些岔氣,「哪裡哪裡,人家都說寵物像主人的,我這不就開始像您了嗎?」

「也是,你保持下去,看完有賞。」說罷,Kane也從架上挑了本書,一人一張沙發地看了。

往後好一段日子凌霄便常出現在文房,目標是看光所有的書,攻陷此地!

是夜,主宅透著幾處光明,隱有人影走動。

凌霄從自己的房間出來,懷中抱著擅自借回房間看的書籍,他渴了,正打算去廚房找水喝,平時是不需要這麼麻煩的,只是這個鐘點僱傭都已經回去,屋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對面的門縫透出光線,是Kane的房間。

凌霄本想進去,幾經猶豫,又放棄了。

他曾想過,Kane僱用自己的原因是什麼?

那份合同的條件與賣身契無異,契約不屬於私人,它隸屬於國家規範,除了保障生命無憂,一切行為皆受限,包括婚配。契約本身不公平,可也給像凌霄那樣幾乎走投無路的人一線生機,擁有契約者將擁有受契者的未來,受契者用未來換取生命的延續。

未來與生命孰輕孰重,由各自的認知取捨。

凌霄以為沒有生命也就沒有未來,所以選擇生命,這也便是Kane要凌霄好好當個寵被養著、那般有辱尊嚴的命令,凌霄卻不違抗的理由。

如果Kane希望他能在「某些」方面有所回應,他則願意無條件遵守,原因無他,只是單純覺得,倘若不回應Kane的任何期待,他將被捨棄,屆時他也只能嘆息──原來主子對寵物的寵愛,不過也這點程度。

然而,身為寵物身分,凌霄心裡還是有些疙瘩。

他成為寵物後的所作所為都是可以被輕易取代的,換句話說,無論是誰都可以成為Kane的寵物,或者是誰都可以表現得更好,凌霄從沒對主子撒嬌過,他想,光這點,他就無法成為Kane心中無可取代之……寵。

但他……想過成為Kane的唯一嗎?

或許吧,在為來的某天。

至少目前,Kane不會是他的唯一。

倒過水,凌霄又回到房間,不過這夜,他失眠了。

 

次日傍晚,凌霄才剛從房間出來,冷不丁被等在外頭的僱傭七手八腳的拎進房裡,問什麼都只得到「主子命令」的制式回覆。裝飾鏡前,他的髮型被精心打理過,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色西服,凌霄被僱傭打扮的十分俊俏。

他隨Kane上飛艇,參加一場根本不記得名目的慈善晚會,會場裡衣香鬢影,男人女人笑語晏晏,凌霄不習慣這種場合,跟Kane知會一聲,便端著幾樣點心與香檳縮到角落裡去了。

Kane跟幾個自己纏過來的男人女人交談,眼底的笑意始終若有似無,若不是嘴角真的勾起,誰相信他是真的在笑?剛回頭,就看到凌霄注視著他,遂朝他勾了勾手指,以口形道:「過來。」

那些人還未散去,但得了主人命令,不得不從,凌霄只得走過去,立在Kane身後。冷不防腰間一緊,竟被人摟了個紮實。

「啊!?」

低呼過後,耳邊是Kane戲謔般的嗓音,冰塊彷彿裂開一般,透出珠玉落盤的清脆,「向各位介紹,這位是凌霄,我現在的伴。」

「啊!?」凌霄心都涼了,掙扎的心思在扣在腰間上的那隻手不輕不重的揉捏下掐滅了。不敢逆了Kane,也不知道做何回應,只得回以一笑。

這笑要真誠有真誠,要多甜就有多甜,之後凌霄在完全不用不用開口的情況下讓Kane幫他解了圍,又縮回最初的角落裡去。

宴會結束前,多虧了Kane,凌霄破了此生以來、單日累積量最多的注目禮紀錄。

「我說……Kane啊,你這樣做身價會暴跌的。」飛艇上,凌霄忍不住這般道:「想推開那些美女方法多的是,何必用這種驚世駭俗的方式?你想讓你美麗豪華的宅子永遠缺女主人嗎?」

墨文擔任駕駛,聞言好奇地豎起了耳朵。

驚世駭俗?女主人?他的好主子又幹了什麼?

「我不在乎。」Kane道。

好吧,不在乎就不在乎,凌霄不再多說,聳了肩聳肩。

回到主宅,凌霄拖著步子回到房裡,看看時間,再沒多久就子時了,喉嚨有些乾,他突然想喝點東西,便又出了房門,一到廚房,發現燈是亮的,便猜到Kane也在裡頭。

Kane好心的給他倒了杯牛奶,「寵物,請吧。」

凌霄撇了撇嘴,不久前還在眾人前說他是他的伴,結果現在又變回了寵,真是善變男人心。

接過牛奶,他直往客廳裡去,Kane也跟了過去。

「哎,主子不累嗎?」

這話玩笑居多,因為這裡的房間都配有立體投影,節目還可隨選,根本不必大費周章的來到客廳。

Kane道:「想去看看嗎?主宅的中段。」

杯子險些墜地,凌霄趕緊拿穩了,「不是去了就『斷腿賣淫窟』嗎?」

Kane愣了愣,似在回想,凌霄滿臉黑線。

「喔,好像有這麼說過……」Kane道:「沒關係,有我跟著就例外。」

「唔……那走吧。」狀似不在乎的說著,天知道凌霄有興趣很久了!

由於前中後宅佔地極廣,又只有一條石子道相連,徒步費時,於是他們又上了飛艇才到宅子中段,由Kane親自駕駛。

 

子時剛過,天已黑透,凌霄從停機坪那遠目望去,中段宅子的外觀與後段一模一樣,不過一從大門進入,立刻改觀。

建築外貌只是普通的宅子,沒想到裡面是這麼個景象,違和感讓凌霄覺得,這裡根本是某個……奇妙的空間。

內部打著燈,光線很足,氣氛也不是很壓抑,因為很寬敞。只是構造不如後段宅子那般居家,一張長約三米的桌子擺在空間正中央,放著各種瓶瓶罐罐,燒瓶、酒精燈、導管、夾子,還有些根本不說不出名稱的器具、以及形狀各異的不明按鈕,邊上的地面還放著數個不明的壓縮鋼瓶,如果可以,凌霄希望瓶身上的黃色噴漆不是他認知上的骷髏。

可惜它就是。

好吧,姑且當作是他不久前迷上的某知名漫畫圖案好了,只要搭配上草帽就更像了。這套漫畫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紅透多國,現在存在的紙本作品幾乎匿跡,偏偏Kane的書房什麼書都有,連整套作品都一本不漏的保存了下來。

然後整張桌子周邊的走道同樣寬敞,若是給人走的,同時五人並排沒有問題,顯然不只給人通行,但觸目所及,並沒有所謂的「運輸裝置」停放。

凌霄忍不住猜想,或許那些個不明按鈕就有某個會啟動地板上的機械暗門,當他按下,會地裂一般打開,接著升出他在科幻書上看過的,熟悉或者不熟悉的東西。

撇下這些不管,可惜了凌霄沒看見什麼泡在詭異液體中的畸形實驗品,否則這裡根本是個內外名不符實的實驗場所。

Kane從他後方接近,不像往常那般,聲音有些低沉。

「是不是跟想像中有些不同?」

「是有些不同,」凌霄說:「我以為會看到更多詭異的東西,好比如……哎,你明白的。」

Kane笑了笑,「那些東西不在這裡,它們都在另一個房間。」

Kane按下桌邊的按鈕,平整的牆面突然裂開一縫,滑開一道暗門。凌霄隨Kane進入,便震驚了。

東西不多,就那幾樣。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極其顯眼的、二米高的環狀玻璃窗壁形成的水族箱,裡邊似乎養著只存在於傳說中的某種生物,若那生物沒有尖爪及覆魚鱗的魚尾,凌霄一點也不想以為那是條人魚。

水族箱邊上有個半人高的架子,有二個瓶罐,都是難以形容的色彩,只能說左邊的偏綠,右邊的偏紫,前者還閃爍著奇異的晶瑩之色,一點點的漂浮其中,後者則是純粹浸泡著某樣東西。

「你能想像嗎?」Kane拿起左邊的罐子,晃動著,「這個呢,是『記憶』,就是一般人認知中的記憶,那些閃爍著的亮點,則是『片段』,這是某位『偉人』的記憶,你一定感興趣,想碰碰嗎?」

Kane把罐子遞到他面前,凌霄沒有接過,搖了搖頭。

太誇張了,他不知道科技已經進步到可以把「記憶」物質化的地步了。

Kane也不勉強,放下罐子,拿起另一罐,「這個呢,姑且算是『複製人』吧,你知道的,複製活人是違法的,就算暗著來,一旦被發現,唯有死刑。」他依舊晃動著瓶罐,道:「而藥劑可以抑制細胞增生,免得肉塊真的生長成人了,那會很麻煩。」

凌霄一陣悚然,複製人、複製記憶,連人魚都出現了,這是什麼世界?

這還是他認識的公元三千三百年嗎?

「那牠……」凌霄嚥了口唾液,不知道要用「他」、「它」還是「牠」稍為恰當一些,指著那條人魚,「還活著嗎?」

「當然,只是用了些手段讓牠睡著罷了。」對於凌霄的問題,Kane並不避諱:「牠沒有人類的思維,是我們的人在三角海溝那裡捕獲的。」說到這裡,Kane問:「你覺得牠可愛嗎?」

可愛,可愛極了。

牠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左右,藍色的頭髮長及腰,在水中蜷曲,面容精緻無暇,偏白的膚色有西方人的味道,卻因為並不深邃,反而較像東方人一些,是個一眼就會讓人喜歡上的孩子。

「我們擷取過牠的基因,結果驚人。」Kane卻撫上水族箱,悠悠地說:「牠的基因與我們都一樣,就是個人類。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怎麼?」

「牠就是個人類。」Kane眼神犀利,看著凌霄,眸子冷若冰渣,「牠是被改造的,然後原因不明的被丟棄在三角海溝那種鬼地方,所以我們從沒找到過牠的同伴,牠沒有同半,在這裡,牠是絕無僅有的。」

視線隨著Kane撫碰窗壁的手往下,凌霄看到了,人魚手指間連著便於划水薄膜,從呼吸系統、排泄系統,再到外貌,牠被改造的十分真實,若不從基因下手,根本看不出牠原來是個人類。

凌霄覺得悲傷。

一個好端端的人類變成這個樣子,就算科技已經發展到難以想像的發達、甚至趨近於頂峰的平緩,可要變回去,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

「牠……可能跟我一樣,跟人簽了那種合同?」

Kane不置可否,「或許,合同只保證你們的生命,並不維護其他。所以……就算這孩子被這麼對待,牠不僅不能有怨言,也不會有人幫牠。」

凌霄消沉了一下,腦筋一動,背都涼了。

「你不會想拿我幹這種事吧!?」

眉峰佻起,Kane冷了他一記,「你覺得我若要做,還會放你消遙這麼久?」

不會,凌霄相信Kane會毫不猶豫的直接將他送上實驗台,讓他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但聽Kane這麼說,凌霄心卻安了下來,說:「好吧,是我誤會你了,隨你懲處吧,主人。」

凌霄瞥過眼,這番話多了些撒嬌的味道。

說完,便愣了。

Kane見狀,不由輕輕一嘆。

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對Kane來說,人生除了貴在一顆會飛揚的腦袋瓜子,更貴在意想不到的相逢,因此,人不負我,我不負人,便是Kane的生存信條之一。他不會去得罪他身邊的任何人,只要那人不得罪自己。

而稍為熟知Kane為人的都知道這人極其護短,老子都沒碰的人、別人憑什麼碰?由此可知,就算凌霄真犯錯也不見得會得到所謂「愛的一鞭」,何況只是這般無關痛癢的小誤會?

Kane對「自己人」一向寬容得很。

「不會懲罰你的,回去吧。」Kane說。

「唔。」

 

回到宅子後段,凌霄與Kane道過晚安後回到了房間,心臟怦怦直跳。

他摀住心口,神情苦悶地栽進柔軟大床,側著頭,瀏海蓋住了他的眼,心煩意亂得緊。

Kane居然不罰他,在來到Kane身邊之前,凌霄以為每個雇主都會對受雇者做些不可對外人言之事的變態,沒想到Kane這麼不同,給他一個可供褻玩的身分,卻又對他此般縱容,這是凌霄意料之外的。

他才不信Kane會無緣無故對他好。

 

Kane剛從浴室出來,渾身水氣氤氳,髮梢還在淌水,順著鎖骨滑到胸膛,再到小腹,直到滲透腰部的圍巾。

Kane當然不會知道凌霄滿腦子對他不信任,凌霄畢竟無依無靠的在外流浪這麼久,身邊來去許多人,不乏簽了這種合同之人,他們的下場如何,凌霄多少有些耳聞,盡是些不堪。

凌霄不知道,Kane根本不會這般待他。

Kane只是寂寞罷了。

打開衣櫃,邊上的西服口袋裡有張黑色燙金名片,金線走邊,字體設計如藤蔓蜿蜒,是Mr.聶的,之所以還在,只是單純的沒再穿過它罷了。

Mr.聶是他在學時的好友兼同窗,因Kane屢次遷移住處而斷了聯繫,幾個月前巧遇,彼此發現他們現在幾乎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Mr.聶更仲介起某些「合法」的僱傭關係賺取報酬。

比起Kane的世故,Mr.聶處事更懂得圓滑待人,彼此是舊識,所以Mr.聶只給雙方收取不到三成的仲介費用,剩下的、凌霄應該負擔的金額還是Kane幫他代墊的,凌霄本人並不知道他該支付的金額應該更加可觀。

最初,KaneMr.聶開的條件是──男女不拘,乖巧就好。

Mr.聶並未深問要乖巧到什麼地步,又要做什麼用途,不同用途自然需要不同的乖巧方式,好比如懂得呻吟,懂得討好,或某些可以適時發揮的才藝。

而就算多年不見,他也知道Kane的性子依然如故,他口中的乖巧,大部分是為了避免麻煩,加上重新接觸Kane,他便試著調查過他,知道Kane有間秘密實驗室,去年又死了妻,寂寞之餘卻又缺乏尋找另一伴的企圖,可見Kane壓根兒不想續絃。

於是,他就真的找了一個乖巧的「男性」給了Kane

不是同性之間就不可能有所發展,只是發展起來沒有異性之間容易罷了。

又要說凌霄哪點算是乖巧,就是那份伴隨著隨遇而安而來的「冷靜」了吧。

也許是從小就被雙親丟棄、為了生活、被迫在不同城市間游走所磨練出的淡定奏效,從頭至尾,凌霄有過被當眾摟腰的詫異、有過探索實驗室實的驚訝、有過初見Kane時受到威脅時的惶恐,卻從沒有將這些情緒後的驚慌徹底表現在形象上,因為他本人根本也沒驚慌到需要表現出來的地步。

Mr.聶認為凌霄的特點會適合Kane

Mr.聶的判斷是正確的,Kane確實單純的把凌霄當成寵養著,排解掉了寂寞,因為陪伴。再更進幾步來說,凌霄還給了Kane不多不少、恰到好處的期待感。

因為凌霄一點都不引人注目……而引人注目的人一般都沒什麼好期待。

夜深了,Kane換上絨質睡袍、背靠枕頭半躺在床上,隨手抄起放在床頭插著書籤的書,細細閱讀起來。

他的唇畔似是弧起的。

他很期待讓他的寵物知道更多事。

 

謝謝你,凌霄。

多虧了你,我不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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