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正在酒樓上喫著喝著,將一壺老白干弄的咂嘴有聲,腦子裡不消說沒什麼其他念頭,頂多就是這樣:「這店家又給我摻水酒,看我待會還不鬧上一鬧好叫他降個酒錢, 不過燉豬耳朵倒是嚼的挺香。」

    

        時間是酉時三刻,小鎮裡該幹嘛的都幹嘛去了,酒樓裡沒什麼好消遣的人,那跑堂的簡直像是專門伺候著他一個人似的,跑進跑出,樓上樓下的一個喊:「送咧~」於是甘本晚也愈發擺起老爺的譜了。      

 

       甘本晚身為鎮上唯有的不怎樣的教書先生,生活單純,日子看似過的愜意,手邊校長的薪餉也剛發下,就幾口糧幾吊錢外加一隻老母雞,眼下雞還踹在桌邊腳趴著,思量著要作成乾煸還是雞湯喝,若雞湯的話,湯湯水水的冬天喝好不舒坦,但是又饞著很久沒喫那辣椒煸雞肉,嫩嘴辣辣呼呼的。

 

        合著這樣的暮色倚窗獨食,窗外看出去的暗天和紫霞也就同平日無異,風亦凜不凜,鎮裡聲音蕭條。在不知道陷入第幾回合的空想時,有人蹬蹬蹬的踩著樓梯上來了,腳步挺沈,約二三人光景,料是有別的客人來了,他別轉過頭去,不想答理任何可能會跟他分食的人,尤其是在這到處熟人的小鎮上。

 

      「到咧,荀子酒樓。」領頭是洪老闆的聲音。

      「跟旅遊指南看起來不一樣。」

      「要是一模一樣妳還會想來住嗎?」

       

        兩個年輕男女在只聞聲時言談就交鋒甚健,直到進了二樓看到裡面還有別的客人才稍做停頓,於是洪想命見縫插針的置喙一句:

 

       「敢情兩位客人今晚還要投宿?」

      兩人同聲卻意見分歧,

       「是。」

        以及「不是。」

 

        甘本晚趁機睭了一眼這兩外地人。

        如果這時候有個好心人能跳出來,告訴洪老闆做生意別老那樣涎著臉笑,留客率或許會高點,又或者讓那個親切的跑堂小夥子來交涉也強上許多。

 

         吃過飯後考慮考慮,最後女子說,你們筍子酒樓有什麼招牌嗎?

       「跟兩位客倌報告一下,我們怎麼叫筍子酒樓呢,是荀子酒樓。」聽在甘本晚耳裡也是筍子酒樓。

       「就跟你說了那旅遊指南真的有問題。」

        男子像是放棄了,「沒關係,那來些招牌菜罷,吃完再繼續趕路罷。」

 

        「噢,我敬愛的客人阿,鄭重跟您介紹我們家的招牌真不是蓋的,今晚的菜單有:清蒸筍殼魚,檳榔花涼拌筍片鋪滿炸蝦球,石轎筍筍湯排骨肉,當然也可以換成風打筍的啊,然後東坡最愛爆炒肉絲。如果怕筍子吃不怕,再給你倆來盤炒山蘇,都是非常美味的家常菜,保證二位讚不絕口。」

  

     ||

 

        年輕的男女吃著一桌子的菜,甘本晚換了幾次姿勢,覺得右手托下巴的方式有助於表現出不專注側耳聆聽他人談話的思想,趕在月亮要升上來的前幾分鐘,他們還說了這樣的對話。

 

        「來這幹嘛?這裡一點也不像我們應該來的地方。」

        「妳會不會覺得,如果我們不老是想著我們應該去什麼地方,而是老實的待在某個地方會比較快得到答案?」

        「不覺得。」

        「好吧。不過我們真的得待在這附近三五天。」

        「我一點都不相信這地方能出多大的事 。」

 

        甘本晚豎耳至極尖,眼睛也瞇成一條縫了,兩位外地人卻都不說了。

 

        月亮的光被雲遮住了,不過終究還是穩穩掛上了天空。

 

        「樓上面怎樣了?」洪老闆轉過頭問他的夥計。

         偕春人暫停手裡幹不停的活,「沒怎麼樣,老闆我也想問為什麼叫做荀子酒樓?」

         洪想命從來不會正面回答員工問題,即使非關利益,不過倒是常常直接丟指示:「你注意點別讓那桌點很多的客人跑了啊,甘老師也還沒走。」

         「甘老師一直在偷聽隔壁桌講話,不然平常這時候早就走了。」

         洪想命摸摸鬍子,他在打一個主意 ,不過前提是他的客人必須要留宿下來。

        「即使現在天色已晚,他們也很有可能繼續上路。」偕春人這麼跟老闆說。

        「未必,沒聽到他們說的話嗎,還帶著行李,去,去把客房整理整理。」

 

        因為和偕春人上下樓打了個照面的甘本晚正兀自琢磨著自己的思想,所以對櫃台前洪想命「甘老師這頓飯吃的很仔細啊~」的迂迴挖苦不置可否,結賬完回了家,深夜裡才想起自己的老母雞踹忘了放酒樓。隔天清早,魯鎮爆發有史以來最大的醜聞。這件事,就甘本晚來說是竊案,就荀子酒樓來說是醜聞,最後鎮長定讞,以醜聞判結。

 

        當時的情況聽說是這樣子的,且聽我細細道來: 一大清早,本鎮唯有的多數覺得還可以的教書先生甘本晚在含糊敷衍快速的應了應隔壁大嬸婆和對門三姑的道早,並引起長輩們的不滿後,一頭衝進酒樓二樓裡,不見任何有主無主的飛禽,獨見昨晚那對外地情侶已然坐在老位置,姑娘看起來鐵青的臉正在緩慢的搖頭。


      
「我昨天睡得非常不好。」

       「睡地板的好像是我。」
       「這家店爛死了。」

         看著她繼續面色鐵青的緩慢搖頭,坐她對面的男人也不像是第一次發現人心的多變,但還是仔細端詳著她的臉。昨天吃飯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男子想了想還是答覆她,「問過店員,說這鎮子小,但是街道長,這已經是最優質的旅店了,再找可能也是這個水平。」
       「今天你去鎮上打聽打聽吧,我要再回去補眠一下。」

        男人半閉著眼,「叫點東西來吃吧。」

        然後洪老闆就緊接著上場了。

 

        然後甘本晚和洪老闆一言不合就吵起來了。

 

|||

        以上梗概是酒樓夥計偕春人與眾目擊者跟我轉述的來龍去脈,基本上除了偕春人誇自己那段沒什麼可信度之外,其他雖不中亦不遠矣。 

    

        人走茶涼,恰可說明我今早見到甘本晚時的處境。

 

        昨天肯定還從頭到腳熱熱呼呼招待的偕春人,在老闆一聲令下,吭也不敢吭,瞄也不敢瞄。這個跑堂跟我使了個眼色,到底是吃老闆頭路的,人家怎麼說怎麼著。

        

        除了酒樓上的客人陌生之外,一樓裡的當地人還滿全的,大家都希哩呼魯的吃著稀飯油條,打著豆漿,甘本晚悲劇性的上場一開始沒有人注意到,是因為我看到往樓上走的甘本晚,打招呼時他並不搭理我(這很不常見),而多看了幾眼,而你也知道的,人群總是特別敏感,尤其是抬頭向上異樣的目光。

 

        從樓梯上吵到樓梯中央視線正好的洪老闆並不怕甘本晚,他巴不得吸引來更多的人聚集到他的酒樓裡,他站的住腳,基本上這個窮苦小鎮上站的住腳的人不多,甘本晚在學堂是號人物,那也是對著他的那些娃兒們,一出了廟堂,那也得看家長們和校長的心意,甘本晚又不咋上進,早些年落榜之後,就再無打算,偶爾看他伏在桌案上寫幾個字,也總是發表不出來,不像魯鎮之光,甘本晚的老同學何勁岳。

 

         何勁岳這傢伙之聞名,那就像是皇榜上的落款,既體面又好看,時時刻刻都得被指出來的,「你看這就是皇帝的落款兒。」不是,是「你看那個就是何勁岳,意氣風發的那個。」全國的首席詩人,至於為什麼發達了還住在家鄉,那動機更是備受禮遇,連洪老闆看到他來,都會請上一壺陳年高好讓他坐久點,敢情詩興大發酒樓還可以入詩,所以文房四寶跟白牆都時刻準備著。

 

         甘本晚跟何勁岳跟我,都是老同學。

 

         看著甘的臉,我知道本晚在想什麼,這傢伙表情複雜,但是心情全寫在臉上,根據我對他多年來的認識,簡易判讀如下:『我是什麼角色,我說的話是什麼, 是屁,正因為我什麼都不是,人微言輕,說的都是屁話,所以我忍住不放,結果就聽人放了一輩子的屁,這時候我更不能放,一放就顯得同流合污。』翻譯起來估計大約如此,就因為甘本晚來討雞,被洪想命冷嘲熱諷不算,還差點叫人被掃把轟出去。

 

          滿室眾人很是滿意的臉,抬眼看著擂台上甘本晚心有不甘的說吶,這些雞毛是怎麼解釋?說著拿出從二樓拾集而來的雞羽毛揚手昭示,兩個外客也從樓梯上方冒出頭兒來看。

 

        「這些都是證物,你們沒事會把活食材拿到客人的桌邊放著嗎?」

          兩造正在爭論,主要是甘老師在爭,洪老闆在論,遠遠地我看到街外的那頭何勁岳來了。於是我放下熱鬧場面不看,出門迎接好些天不見的朋友。

         「來啦?」

         「來了。」

          我牽著他的手,「走,來看熱鬧。」

 

          回到案發現場,不知道吵到哪了,不過這時候偕春人出來想打圓場,甘老師這三個字才講了一個音,洪老闆就嚇止了他。

        「別跟他瞎攪和了,那些雞毛讓他拿讓他拿。」甘本晚嘴裡則:「報官、報官」之類的喃喃,洪老闆眼尖:「我們自個兒迎接我們的貴賓,各位鄉親!咱魯鎮之光何勁岳君大駕光臨啦。小偕!別管了讓他拿。」

 

        然後大夥的眼睛一來一往的隨著,從何勁岳這頭,又到洪老闆那兒還在大聲嚷嚷:「他算什麼?人家全國首席吟遊詩人何勁岳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甘本晚一根雞毛能寫出一隻雞來?」

 

          我和何勁岳才剛踏進門就聽到有人突然講他的名字,雙雙的嚇了一跳,我還嚇出聲音來,使得幾個眾人最後的目光都朝我這邊看了看。

 

          偕春人張嘴想幫學堂先生講幾句話,ㄧ時話到嘴邊想又講不過老闆,甘本晚卻源源本本的聽進去了,洪想命原就無意避著眾耳,也就任著甘本晚瞅,以不怎不樣的氣定神閒踱到後院巡視廚房去了。甘本晚把圍觀的人看了一周,後來看到我,也停眼看了看我旁邊的人,還好何勁岳一臉不喜,不然想來更加難堪,這時候我倒有點為我這位朋友難過而生老闆的氣了。

 

         甘本晚走了之後,群眾一下就散了,吃早飯的吃一桌早飯,談笑的還是談笑風聲,鎮上還是一派基本日常。據我所知大概就是因為這樣的打擊,所以甘本晚通宵完成了一篇故事,並且發表在魯鎮日報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