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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生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要升小學六年級的暑假,阿公的派報社。

 

清晨四點,天色剛刷上一層淺白的交界線,客廳就已經點起兩炬柔弱的黃光,一片寂靜裡碰撞起阿公拉開鐵捲門的聲音,從城鎮配報的小發財車緩緩停靠,把捆成一疊五十份的報紙丟擲到室內,敲擊著大理石地板幾聲沉悶的聲響,阿公點交完數量之後,就會折回屋裡,叫我起床,

 

雖然前晚已經不到九點就上床報到,但在一切都還處於昏天暗地的清晨起床,還是一件折磨人的苦差事,阿公對付每天只想跟棉被和床墊連成一體的我,有一套標準程序,

 

先把家裡的五隻混種犬餵飽之後,他會從體型最大混種秋田"壯丁"的碗裡捏起幾顆狗糧,走到我床邊,把狗糧一顆顆藏在我的衣服和棉被枕頭下,

 

牠會興奮的跳上床,毫無節制的把床墊踩的波浪般起伏震盪,用濕涼的鼻子嗅進我的衣服,我很快就會唉叫著舉白旗投降,每次跳下床我都會皺著整張臉,不滿的抗議,但阿公似乎只是把它當成有趣的餘興節目,只顧哈哈哈豪邁的笑,

 

站在廁所洗臉台前,採光不充沛幽暗和還在等待重新暖機的思緒,讓我拿著牙刷猛揉眼睛,愣征看著老式洗臉盆裡悠游的幾隻金魚,才想起是昨晚跟阿公去那個只比公園還大一點的夜市撈來的,回來阿公就很率性的把牠們倒到洗臉盆裡,

 

我抓抓睡的蓬鬆的亂髮,拉著矮板凳,墊著站上廚房的流理台上盥洗,阿公在旁邊幫我煎荷包蛋,阿嬤還沒去世之前,這都是他每天早上一手包辦的工作,

 

當時村裡的人口還沒有向外流失的這麼嚴重,報紙是傳遞資訊和播種商機的重要媒介,家裡印製夾報廣告的影印機整天都持續運轉,空氣裡懸浮著碳粉被機具加熱後的粉塵和臭味,

 

印象中他們總是戴著棉製的白色口罩,雙手滿覆黑色的鉛墨,在白淨的水杯、電話、牆壁跟月曆上,都抹上黑色指紋,

 

阿嬤常常幫忙處理夾報廣告到半夜,為了讓她能多休息幾個鐘頭,阿公把做早餐的責任一攬就是十多年,他們是相親結婚,都不善對彼此表達,只會沉默的用行動付出樸實的體貼,

 

我把荷包蛋跟醬菜,都放到盛著白粥的淺底碟子上,淋了一點醬油,慣例的站上板凳,每次我吃飯那五隻大狗就把我團團包圍,阿公索性要我站在板凳上吃飯,

 

阿公轉開收音機,一邊聽著晨間新聞,用剪刀把報紙上的紅色尼龍繩剪斷,坐在那張數十年來都擺放在同一個位置的木椅上,開始夾報,

 

本來在報社的最鼎盛時期,阿公還有請兩個四處在接家庭代工的阿桑來幫忙,但整個農村的生活養份因為變遷而漸漸貧乏,整個村繞了大半圈,僅剩下零星散落的幾個住家,而且都間隔著幾畝田地的距離,根本無法養活報社經營的根基,

 

但阿公只是豁達的說,還能動,就會繼續做,似乎只是在為老邁之後,如無目的漂浮在一片汪洋裡生活,還能執掌著舵盤,尋找一個能夠拋下已經航行千里的疲倦舊錨,繼續開墾生活意義的地方,

 

他熟練的把一張張匯集拼版了所有資訊的「里民大聲公」,這張僅是A3大小對折的日報夾入報紙中,這份日報是阿公無心跟隨著機緣,一手創辦的,

 

前幾年為了配合公路鐵路建設用地需求,里內有十幾戶人家跟田地被列為徵收區,被強制徵收的居民,號召平常就感情和睦的左鄰右舍一起去跟里長連署抗議,聚集縣政府派來的調解人員和居民開了好幾次里民大會,每次都陷入意見無法持平的僵局,草草散場,

 

里長每次都為了招集大家集合的時間大傷腦筋,用電話常常找不到人必須一撥再撥浪費時間,用廣播又有重聽的老人家聽不清楚,索性就來拜託阿公做一張公告的傳單夾在報紙裡,上面除了通知下次的大會時間之外,還整理出每次商談的過程紀錄,果然順利的解決了資訊難以統一傳達的問題,

 

而這場保衛家園的鬥爭持續了一年多,「大聲公」成為凝聚聲音的重要媒介,剛開始只是刊載著一些里民大會內容的嚴肅資訊,但傳播的功能實在太好,里長開始會放上一些地區停水、修路、新建設的里民需知,更在有一次里長拜託阿公擠出版面的一個角落,放上他孫女的滿月照片,邀請里民來服務處領紅蛋沾喜的消息之後,它的用途就附加的更多了,

 

陸續有居民開始來付費要求阿公刊載自家訊息,比如嫁女兒的宴請地點、雜貨店與美容院的特價廣告、廟口酬神歌仔戲的演出時間,某某某長孫考上台北有名的大學,在颱風淹水過後的田裡發現幾隻四處貪食農作物的肥豬仔,也可以來刊上尋主啟示…。

 

需求五花八門,都不是什麼需要特別關注的大項目,像刻意用探照燈聚焦樸實的日常,這份報紙的內容就發生在隔幾條街的一戶人家裡面,只要花一點零頭小錢,一個幾公分大的版位就可為了委託者保留,說著每個人獨特的原鄉語言,讓每個細節都晉身為重點,比起大報社發行的報紙,排版精美的印刷字體卻充滿著大量陌生異地的詞彙,註記一個遙遠事件的精簡縮影,閱覽完除了知情之外,一切卻好像與自身這麼的無關,

 

那段時間報社總是很熱鬧,大家都會趕著在阿公設定四點的截稿時間前,把手寫的內容送過來,阿公收款隨和,拿來當作款項的物品也是百百款,一隻每天會生蛋的母雞 (不附贈飼料,而那隻雞活了四年),賣不掉也是放著臭酸的水果禮盒,街角沒有名字的老豆花攤免費吃一星期的豆花冰點 (想當然為了不讓阿公虧本,我是必須排除萬難每天報到),夏季盛產的西瓜好幾顆,阿公生性儉樸,把冰不下的西瓜連著好幾天當晚餐吃害我鬧了好幾天肚子 (後來阿公才跟我說,他也是。),

 

而有一次里內平常幫忙達官顯赫代筆贈予婚喪喜慶題字的謝叔,他平常總是穿碇藍色的中山裝,一頭銀亮的白髮,因為請託阿公刊登代筆題字的價目,興致一來就回家拿了墨寶,搬了梯子在門口的報社招牌下提了「里民之光」四個字,之後就豪氣的轉身回家,

 

我皺著眉頭問阿公說:「按呢麻會使喔?」

 

「青菜啦!厝邊隔壁歡喜尚重要。忍氣求財,激氣相刣,知影沒?」阿公只是隨性的揮揮手,走到我身邊用食指用力的彈了一下我的額頭,「囡仔人莫按呢苦瓜面!會帶衰啦!」

 

阿公的隨和寬厚的待人哲學確實讓他徵得好人緣,被推舉當過兩屆的鄰長,每次和他出門散步,總是到處和照面的叔伯阿姨們打招呼,偶爾被請去家裡閒聊泡茶,就可以拿點心、跟同年齡的小孩玩在一起,

 

有一次路過里內唯一的一家理容院時,被總是打扮的妖嬌醒目的滿姨叫住,他請阿公和我到店裡坐,之後就轉去和店面相連的客廳裡,拿了一堆雜誌,在中意的頁數右上方都折了一角,還拿起一本封面是不知名島嶼海邊的筆記本,裡面夾滿了各式髮型時髦的外國模特兒,一個一個指給外公看,說她想做「這種廣告」,不要看起來太鄉土喔!她順了一下燙得大捲的蓬鬆短髮,再提醒了一次。

 

他們討論了很久,期間滿姨不斷的發出:對!對!就是按呢!似乎很滿意阿公都能理解她的意思,我坐在店裡的墨綠色美容椅上,隨意的晃著騰空的雙腳,小小的店面只有三張剪髮用的美容椅,牆上貼滿了寫滿英文和外國模特兒的美髮產品海報,和旁邊掛著里長送的財神爺月曆、門口提供給客人等候的幾個塑膠矮板凳有說不出的違和感,空氣裡充滿著各式理髮用品的甜膩香氛氣息,和滿姨這個人的感覺一樣,一朵不甘願開在鄉間路邊的花,

 

「若無妳給阮孫剪頭毛好啦!」

 

他們談到一半時突然冒出這句話,似乎是拿來代償廣告費用的結論,滿姨剛開始還一直客套的強調:毋好啦!按呢我會歹勢!但邊說就邊開始從牆邊把三層放著美髮用品的推車推來我身邊,阿公則跟滿姨說他還要去附近的雜貨店買東西,再吩咐我要是剪完他還沒回來也不要亂跑,乖乖在這裡等,

 

「會傷緊呢?」她問,把白色的圍布俐落的綁在我脖子上,我搖搖頭,感覺全身充電一樣處在一股新奇的興奮感之中,從有記憶以來我的頭髮一律都是交給母親處置,她用裁縫用的大剪刀,剪一刀下去還要瞇起眼睛用尺量,看兩邊有沒有對齊,

 

我想到一星期前我在報社旁邊的空泥地上,跟阿公一起用石頭和土堆起”控窯”準備烤番薯,遇到同是和我一樣回鄉過暑假的小男孩,他和父母搬去台北五年,穿著款式新穎,尤其是髮型,髮尾修的長短不一,跟著頭型剪出俐落弧度,實在帥氣,

 

當我因為好奇伸手去輕拉他刻意留長的髮鬢時,他跟我說:「這叫層次。」

 

「阿姨,我想要剪有層次的髮型。」當她準備下刀時我立刻衝口而出。

 

我當時因為過於期待而情緒高漲,根本沒察覺她其實為難的抽了一下嘴角,「那有什麼問題?就交給阿姨吧。」

 

她下第一刀時,剛才輕鬆泰然的態度完全消失,就像在維修什麼精密儀器一樣慎重,剪到一半時,她問我會不會熱 (其實是她的額間和臉頰上已經佈滿汗珠),將門邊的電扇拉到旁邊,

 

剛進來時,外面還籠罩著高溫的日曬,一過中午,天色就暗了下來,醞釀一股這時節慣性襲來一陣午後雷陣雨前的悶熱,安靜的理髮廳只剩下身後滿姨用髮剪熟練的將頭髮剪落的聲音,配合電風扇吹起來微溫的風,我昏昏欲睡的打起盹來,

 

再張開眼,滿姨正用乾毛巾掃掉我肩上的斷髮,我一抬頭看到鏡中的自己,即刻山洪暴發似的大哭起來,我至今都還不知如何形容那個髮型,我想她完全誤解"層次"的意思,把我的頭髮從下到上一層一層的剪齊,上層過短的頭髮全都蓬翹了起來,活像一叢長壞的鳳梨葉,此時阿公剛好也提著菜籃從門邊進來,

 

「唉呦!是安怎啦?我從巷仔口就聽著你的聲音。」

 

一看到我,我感覺阿公也實實在在的愣了一下,看著站在我旁邊抓著毛巾一臉尷尬的滿姨,大家都是老鄰居,他也不能責怪,

 

「就…緣投啊…。」阿公的聲音聽起來好勉強。

 

「你騙肖啦!」我哭得更大聲。

 

為了解決這個大家都只能站在原地沉默的看著我哭號的窘境,阿公一把把我拉起來往門邊走,「多謝妳喔!」他還是客套的和她頻頻點頭,「失禮啦!」印象中她有摸摸我的頭,又塞了幾瓶在櫃台上擺到退冰的果汁進阿公的袋子裡,算是賠罪,

 

我一路哭回家,眼睛都被淚水黏在一起,阿公安靜的打開他總是拿來當拐杖的黑傘讓我撐著,回家前繞路去家裡在賣建材的旺叔家,他家有四男一女,理髮問題也由他一手包辦,阿公去跟他借了電剪,回家之後毫不手軟的把我理成大平頭,

 

「沒要緊啦!頭毛生了就快。」他摸著我手感清爽的平頭,為了安撫我晚上還特地帶我去夜市吃牛排,在去的路上我還刻意彆扭的戴起因為太久沒戴而皺巴巴的運動帽。

 

那之後我也沒再看過滿姨,每次經過她的店總是鐵門緊閉,本來在夜裡經過那條巷子,總會先看見掛在美容院門前耀眼旋轉的霓燈,也沒再見它點亮過,像一支已經燒到盡頭的蠟燭,

 

後來聽說滿姨和不贊成她離鄉的丈夫離婚,拋下一對兒女支身前往台北,我想她一定很開心,終於能把自己拼貼在和那些時髦雜誌一樣的場景裡,在那年暑假這種毅然離鄉的情形就像某種不知名的傳染病一樣,在每個巷弄間沒有邊界的蔓延,好像只要身處那樣似乎遍地撿起來都是翻身機會的繁華之中,就如同鍍上一層全新的命運一樣,隨時可以重新來過。

 

 

2.

 

時節進入暑假的中後段,阿公在被雷陣雨沖刷過的濕涼傍晚騎車出門,這是他每個周末晚間的慣性行程,去找在夜市口擺香腸攤王菊阿嬤 ( 除了香腸、米腸,最近還加進了裹著厚厚甜麵皮的炸熱狗,她總是笑稱那是「打腫臉充胖子」城市玩意兒,但囡仔人就愛呷。 ) 一年前阿公替她在「大聲公」裡開了一個小小的專欄,刊載她的詩作,偶爾充滿童心的用字讓人絲毫感覺不到閱歷的滄桑,阿公一星期會去跟她收七天的詩稿,

 

他們一見面就很多話聊,像默契十足的老同學,王菊嬤的記性跟聽力都被年歲磨耗的逐漸衰退 (記錯客人的東西,她就會一直俏皮的吐舌頭道歉),阿公會搬張鐵板凳坐在她旁邊,幫她沾熱狗的麵糊、收錢找錢,聊到將近晚餐時間,王菊嬤還會去隔壁賣米粉湯的攤子買兩碗白飯,配著包在米腸裡,自家炒的辣菜餔,烤兩根香腸解決一餐,

 

每次阿公收回來的稿子,都是寫在撕下月曆紙背後的隨性手稿,紙面總是暈著灰色的油漬跟碳烤的焦香,交給阿公之前,她總是會拿不定主意把紙捏在手上,用原子筆塗塗抹抹一改再改,最後阿公會替她挑選最適合刊載的版本,

 

「沒要緊!慢工出細活嘛!」阿公每次都這麼說,雖然我也不清楚這個只佔據了版面十公分左右的小專欄,到底有多少人會仔細品賞,但他們彼此對待這件事的態度像解讀寫滿神旨的籤詩一樣慎重,這小小的專欄是王菊嬤在這把年紀,還要獨自一肩擔起生活重擔的壓力裡,唯一能悠閒栽植的祕密後花園。

 

這一天,阿公從下午就接到一通電話,通話的時間很長,阿公一直擰著眉心,收起本來中氣十足的宏亮聲音,他單手插腰站在電話櫃旁,偶爾搔抓著銀白色的短髮,陷入亢長沉思的只是簡潔的回應,喉嚨發出微微的低吟,掛下電話後,他跟我說要去找王菊嬤,交待我要在他出門之後把鐵捲門旁的小門上鎖,我點頭說好,但心中卻很疑惑他這次為何不帶我一起去,

 

我坐在藤椅上看電視吃果凍,瞄了一眼時鐘發現阿公出門已經超過了兩個鐘頭,我不曾一個人被放在家裡那麼久,沒有阿公在看新聞時一直叨叨絮絮的評論說教(更多時後像在自言自語),雖然充滿了電視的吵雜卻很冷清,

 

我拉開小門走到屋外,把果凍含在嘴裡,在冷調的街燈照印下,跳著下午我在門前畫好的跳房子,過了十五分鐘後,路口傳來阿公腳踏車老舊踏板發出的嘎嘰聲,

 

「你是按怎低外口?」阿公騎到我面前,跨下腳踏車,車後座多載了一個人。

 

「叫柑仔叔。」

 

阿公把他輕推我面前說,我抬頭看著他沐浴在街燈下的臉,小平頭,微壯的身軀,穿著充滿咖啡和深灰髒汙的白色T恤,胸前寫著他的名字「黃皓橙」和一串電話號碼,以及「若看到他在路上無目的的閒晃,請打這隻電話通知黃先生」的字樣,水藍色的即膝短褲,沒有定點聚焦的目光和怪異的放在胸前扭糾在一起的十指。

 

「柑仔…叔。」我有些吞吐的跟他點頭,他看起來有些在清醒和恍惚之間擺盪的動作讓我有些懼怕的退後了幾步。

 

「王菊嬤住院了,拜託咱照顧伊一陣子。」阿公簡單的跟我解釋,牽著他走進室內,他身體搖來晃去,像一艘隨水漂流的小船,四處張望,嘴裡不時發出「呵呵呵」毫無意義的低笑。

 

他在報社的辦公桌前坐下,我像在觀察不知名的物種一樣睜圓著眼睛盯著他,雖然抱持著不確定的害怕,我還是從桌上四散的果凍裡挑出一個青蘋果口味的遞到他面前,他很開心的接過,哼出「嘿嘿」兩聲單調的傻笑,

 

王菊嬤希望阿公能暫時讓他來報社工作,更熟練一些生活的技能,阿公每天會給他一百塊支薪和伙食,報社的工作項目原本就已經儘剩不多了,只有一些最微不足到的小事能分配給他,他的學習跟理解能力也都慢了好幾拍,阿公跟我必須費盡耐心,不厭其煩的一次次解說,把最簡單的動作分批成步驟 ( 比如說請他剪開報紙的尼繩,就必須從第一步驟開抽屜,二把剪刀拿出來開始教起 ) 阿公請他早上三點起來等報紙,有時起床上廁所,會看見他早早就爬起來,拿一個鐵板凳坐在鐵捲門口,手上拿著剪刀,努力睜著很想瞇成直線的眼精,神情卻異常認真的等待卡車靠近,

 

他的人生像被過濾了所有多餘的雜質,只留下基礎的單一,連生活感都難以儲存在最日常的動作裡發揮,幾乎無法定義他思緒的含意,更多時後他又是如此完整獨立,運行在自成一格的世界裡,跟他相處了一陣子,我還是無法窺透他情緒與語詞裡毫無章法的邏輯,尤其是說話的時後,

 

「柑仔叔!你愛呷水果無?」我拿著阿公切好的一半水梨給他。

「要!要!要!」他最開心的就是吃東西的時後,在胸前抓緊十指,拼命的點

頭。

 

「說一遍就好!」我有點不耐的說,刻意把水梨收到背後。

 

「說一次遍好!說一遍就好!說一遍就好!」他又說了三次,眼神就像喜歡圍在我身邊討食的小狗。

 

「阿公!」我皺緊眉頭,轉過頭跟正在低頭拼版的阿公求援。

 

「阿叔生病了,你莫跟伊計較啦。」

 

阿叔生病了。那段時間這句話幾乎成為我跟別人解釋他脫序行為的最佳註解,一天阿公帶我跟柑仔叔去附近熟識的小宮廟拜訪,燃香祈求王菊嬤早日康復出院,廟祝阿婆每次都會送我們信徒來參拜剩下的水果,還有順便幫我收驚,收完我之後,他也請阿叔坐下,阿婆拿著一佇燃著橘色星火的香在他身邊念念有詞的筆劃,用食指在他胸前畫符咒時,掉落的香灰順著擺動灑到他露出來的大腿上,他低聳起肩膀,顯得很茫然瑟縮,一直把眼光投向我跟阿公,

 

「黃皓橙你的元神有轉來無?」

 

「有喔!有喔!有喔!」他又連聲大叫了三次,還誇張把雙手舉起來吆喝,。

 

「說一次就好啦!」我感覺阿婆結實的被嚇了一跳。

 

「他不會啦,阿叔生病了。」每次一遇到這個情形,我就必須出聲幫他脫困。

 

阿婆說阿叔會這樣是因為元神被困在一個地方回不來了,就畫了幾張符咒,燒成符水給他喝,「呸!呸!」他整張臉都皺在一起,但還是捏著鼻子乖乖的喝,難受的把焦黑的紙渣通通吐掉,

 

「以前阿嬤也帶阿橙去過就多所在拜拜,就多乩童跟道士弄奇奇怪怪的物件給我喝。」

 

阿叔在回程時輕描淡寫的提起,想見王菊嬤也為了她乖孫的無解病症,用盡所有她能動用的方法費心了一生。

 

但是我並不會討厭這樣的阿叔,剝除他偶爾會毫無端倪的失控這層特例,其他時間他就像個大孩子一樣是我忠實的玩伴,而他的腦袋裡也有一塊完全騰空,凌駕一切常規的部分,他對有條理的文字過目不忘,才看一眼就能背起所有派報客戶的地址、姓名甚至電話都能一字不漏的默背,就像老天爺把他的一切都拿走掏空,只為裝進一個體積過大的超凡才能,

 

他的世界裡只容得下一套規矩,只要一制定他就遵照著守則從不懷疑、也絕不敷衍怠慢,那是他獨特的內裡,無法更動也無從插手,深知他容不下任何分叉的思維,我便時常拿這點來兜著他玩而且樂此不疲,

 

「阿叔你是不是最愛壯丁啊?」

 

我看他又在後走廊把午飯時間偷留下的雞骨頭偷塞給壯丁,蹲到他身邊很刻意的問,

 

「最愛啊!最愛啊!」他又露出招牌的傻笑,很認真的摸著壯丁的頭。

 

「是喔?那你不愛另外四隻囉?牠們會難過。」

 

「我都愛啊!」他收起笑容,神情開始透露慌張,雙手不知所措的不停搓著褲管,即刻站了起來,開始到處找尋其他四隻狗,只要一找到就用雙手捧緊牠們的臉,

像承諾一樣認真的說:「我最愛你喔!」

 

等到他好不容易找到四隻狗,兜了一圈說完以後,看到剛從外面進門的阿公,

也死瞪著雙眼,抓緊他的肩膀:「我最愛阿公喔!」

 

「夭壽喔!你麥教伊那些五四三啦!」聽阿公似乎有點難為情的從客廳傳來搞不清楚狀況的哀號,我開心的捧著肚子大笑著在床上打滾。

 

接著我聽到他穿起木屐,叩叩叩的走到外頭,用盡吃奶的力氣對著空闊的傍晚天空大喊:

 

「阿嬤!我最愛妳喔!」

 

我瞬間停下了笑聲,阿公前兩天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我不清楚正確的內容,但我隱約聽見阿公複念著「病危通知」這四個字,那已經是這星期以來的第二次了,每次接完電話阿公的臉色密布著黯淡,像蕊心即將燒斷的燈泡,然後他就會快速的吩咐我跟阿叔不要亂跑,不管多晚都會騎著腳踏車衝出門去,

 

第二天早晨阿公到送報的時間都還沒回來(本來阿公都會把報紙放在為了方便他送報而特別綁在後座的竹籃裡面,讓他牽著腳踏車去送。)他一個人拿不動那麼多報紙,我索性把報紙裝到菜籃裡,和他一人提一邊走路一家一家送,

 

我和他走在響徹蟬鳴和清晨稀薄微光的鄉間路上,兩雙木屐交錯踏響的回音顯得特別清晰,

 

「麥近倚水田,靠正爿行,遇著巷仔口要叮鈴!叮鈴!」

 

他邊走邊低聲在口裡碎念著,那是阿公教他的送報口訣,「叮鈴!叮鈴!」走到第一個拐彎他用嘴模仿腳踏車的警鈴聲,就算沒有腳踏車,他也謹記阿公教他的,彎出巷子口之前,要按鈴警示在視線不良的清晨,容易車速過快的機車,

 

「二段75巷17號,李博源。」阿叔派報時會一戶一戶的確認門牌,是完全吻合他已經完整收編進腦袋裡的名單。

 

這是最後一家,陽光已經把一切景物都槌打成型,我站在李伯的家門前,看著他信箱塞滿的成堆報紙、信件和廣告單,有些已經不堪擁擠的掉在地上,門口貼著顏色醒目的「租」字紅紙半覆蓋在已經斑駁成淡白色的春聯上,屋頂仍然少了幾塊屋瓦,室內寂寥無聲,院子裡的茶花開的繽紛馨香,支節卻如同被遺棄似的隨意叢長,

 

剛放暑假時有碰過李伯來報社親自送上欠了三個月沒繳的報費,印象最深刻就是他笑起來時臉頰的弧度很深,總是彎駝著背,好像有人從他身上摘除了能夠支撐他挺直身軀,那根最重要的脊骨,

 

在他們言談間,我探到李伯的妻子一年多前因為老年癡呆症日漸嚴重而住進療養院,他說後期她每天晚上都會不斷起身,說要等已經因為車禍去世好幾年的長子回家,桌上也一定會多擺一副碗筷,把他已經收成遺物的皮鞋拿出來擦亮,

 

某天下午,李伯發現她在客廳不斷的自問自答,他從房間出來,看見她拿著電話話筒神情愉悅的在講電話,他靠近試探的問她:「妳在跟啥人通電話?」她笑瞇瞇的回答他:「就阮後生啊!」,他立即接過電話,電話那頭只傳來警示電話沒掛好的刺耳聲音,

 

李伯說到這裡,語氣猶如整個人都被埋進毫無生息的寒凍之雪中,我從沒聽過人可以發出這麼接近窒息前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瞬間被擊碎一樣破碎四落,他被沉默覆蓋了好久,才能依稀辨認自己到底想要表達什麼似的繼續說,他們夫妻年輕的時後很愛旅行,台灣都不知道被他們繞了幾圈,說她像風做的一樣,騎車時的身手比男人還生猛,每次勁速過彎時他總是只能看著她的背影,

 

「不像是我在保護伊,反倒是伊總是走低我的面頭前為我指路。」

 

他說療養院的開銷費用很大,光靠存款撐不了多久,本來準備給夫妻倆好好過退休生活的老本已經搖搖欲墜快招架不住,但他還是沒有取消訂報,他一星期會轉兩鐘頭的車去療養院探望她,這個會剷平所有記憶的疾病幾乎把關於妻子的一切內在收割一空,妻從小就有輕度的閱讀障礙,他只能如往常一樣為她念報紙,希望能阻止他們原本穩固的曾經繼續大片滑落至無底懸崖,但近期最後一次探望她時,她已經不記得他是誰,

 

我還是顛起腳,把信箱裡已經彎折退色的紙件全部抽出來,整理整齊推放在門口,騰出空位把新的報紙塞進去,

 

我想要當做他們只是再一次出門遠行,這麼虔誠的相信不該被辜負,就像我還是相信王菊嬤有一天會康復,在夜市口還是可以看見她和藹的身影,報紙空著一角的小專欄會再次出現她美麗的詩作,也一定會來接阿叔回家。

 

「你看。」阿叔拍拍我的肩,我回頭,他小心的控制力氣攤開原本聚合的掌心,

即刻探頭鑽出一隻羽毛還長的十分稀疏的綠繡眼雛鳥。

 

我詢問阿叔是在哪裡撿到牠的,想把牠放回巢裡,阿叔牽著我帶我去在李伯家對面的鄰居種的楊桃樹下,在粗壯交錯的樹根旁看見已經掉落損壞的鳥巢,還有兩隻已經虛弱而死的雛鳥屍體,

 

「就可憐喔,沒厝會使轉去。」阿叔用指尖輕摸牠嬌小的頭,像在呼喚什麼一樣不停發出微弱的叫聲。

 

「沒要緊啦!阮帶伊轉去,伊就有厝啦。」我說。

 

 

在暑假快要結束的前一個星期,父親打了一通電話給阿公,認真的跟他報備想要關掉中部一直經營的不是很穩定的印刷廠,剛好有同業的朋友表示想一起合夥投資,正在北部找適合的點,我也要上國中了,剛好是一個階段的段落適合轉學,因為決定的太臨時,準備搬家和轉學的忙碌又讓我在阿公家多待了兩個月,

 

十月底,我參加了生平第一場葬禮,躺在黃白相間菊花床裡的王菊嬤看起來比我印象中的還要瘦小,怕阿叔承受不起,我們沒有讓阿叔參加,但那幾天他變得很沉默,像完全躲回自己的殼裡,

 

「阿嬤出門了。」他一直跳針一般的重複這句話,「我要乖。」他又說,我總感覺他隱約的知道了什麼,但他單純的世界表面沒有縫隙可以滲入答案這麼繁複的理解,

 

葬禮結束後,阿公把在王菊嬤住處簡單收拾的遺物帶回家,我永遠記得在一個鐵鏽嚴重的蛋捲盒裡,封存著一大疊王菊嬤的詩稿,以這個存量而言,她根本不需要一週寫七首詩,我想她只是想製造理由可以跟阿公聊天,而我想阿公也是,

 

在離開那裡的前一天,我跟阿叔找了一塊空地把已經可以獨立的綠繡眼放飛,

那個屬於童年尾聲的最後一個暑假,也在這一刻宣告結束。

 

 

3.

 

等到我漸漸成年,也在台北安身立業,在我才剛接下父親已經擴點了三家直營店的印刷廠一年多,二十五歲那年除夕,雙親因為必需在印刷廠趕工加印客戶的問題件,只有我帶著懷孕八個月的妻子回鄉過年,

 

近幾年阿公得了類風濕性關節炎,顛沛奔波四處求醫,中醫西醫針灸侵入性非侵入性治療都試過,(每看一個醫生就得到一個新的病因,新的用藥,新的療法,身體像拋錨的車找不出無法發動的原因。 ) 最後還掛了台北大醫院的名醫,勞師動眾把阿公接上來台北,在門診等了五個鐘頭才看到病,要養生要忌口要運動作息一定要正常,阿公都照做還是甩不開這個不明原因的痛處,宛若被一個從未被發現的神祕異種寄生,

 

每隔一年回去,他的關節從腫脹到完全變形,隨便一個小動作都讓他疼痛難耐,

「好像身體的每個關節都生鏽。」吃完年夜飯時,阿公和我對坐在飯桌前,聲音裡滿是被病痛磨耗了所有精力的疲憊,吃得簡單清淡讓他的身形更加單薄瘦小,在昏暗的燈光,下臉色呈現沒有養分似的不健康蠟黃,鬆弛的皮膚皺摺裡藏滿點點黑斑,

 

屋裡過年的氣氛一年比一年消退,因為疼痛讓他連換個春聯都倍感艱難,家具覆上厚厚的灰塵,空間暗沉的色調好像可以把瓦數微弱的昏暈光線全部吞沒,

 

早上回來時發現廁所的燈已經燒壞,但阿公無法爬高,阿叔完全沒有處理日常瑣事的能力也不能指望他,長達兩個月他們都只靠著掛在門旁邊的一隻手電筒,在有限的光源裡如廁和洗澡,病痛讓本來只是一點生活小事,都擴大成一場場四處肆虐的災難,

 

「我看我是沒法度繼續照顧你阿叔啦。」阿公用壓到最低頻的聲音說。

 

我回頭,看向客廳裡正和妻子一起喝果汁看電視的阿叔,他好奇的去觸摸妻子已經十分圓碩的肚子,妻子跟他解釋裡面有一個即將臨盆的新生命,他側過臉用耳朵輕靠近妻子的肚子,

 

「內底有人。」

 

說完他閉起眼睛,喉嚨哼出低低的傻笑,跟我在六年級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暑假完全無異,不同的只有他總是理的清爽的短髮裡,開始參雜了幾根白髮,笑起來眼窩周圍也折起許多衰老的細紋。

 

這幾年雙親好幾次為了阿叔的事跟阿公爭執,他們都一致認為阿叔跟我們非親非故,盡職的照顧他那麼多年也算是仁盡義至,應該把他託給社會局,請他們幫忙找療養院安置,但每次阿公的答案都一樣,就是會照顧他到不能動了為止。

 

我剛上大學那年,清明節時慣例的會跟雙親一起回家祭祖,他們工作忙碌,總是盡到禮數就匆匆趕回台北,我每次都會多留一天,陪阿公去掃王菊嬤一家的墓,直到我過了十八歲,阿公才慢慢的開始願意透露,深埋了好多年都沒有經過光線曝曬過的謎底,

 

王菊嬤十九歲時雙親就因工作意外過世,二十歲時經由嬸嬸的介紹,嫁給當時從外地調來接任轄區分局長的警察丈夫,在長子滿足歲那年,他因為包庇賭博電玩被懲處,在辦公室裡畏罪自殺,

 

一個女人靠著白天去加工廠上班,一下班就去夜市擺攤的艱困日子,好不容易才把兒子養到成年娶妻生子,

 

被苦勞的黑鎖緊緊勒制的人生應該可以就此鬆綁,直到阿叔被診斷出患有亞斯伯格症的那年,本來已經搭建了安穩防波堤的家又被巨浪再度沖垮,兒子跟媳婦當時本來預定要頂下朋友的西餐廳,付了大筆簽約金之後,朋友隨即逃往大陸,留下好幾家被積欠了一堆帳款的追債廠商,報了案也一無所獲,只能賣光餐廳裡所有的器材,連房子都拿去抵押,還剩下五百多萬的爛帳,

 

每天焦頭爛額的跟不定時登門的廠商週旋、接聽轟炸一般銀行貸款的催繳電話,還要三天兩頭跑學校,處理阿叔總是在班上被同學排擠欺負的事情,讓夫妻倆長時間的飽受身心極大的消耗和折磨,最後在某一天半夜,他們開車到離家不遠的山區,第二天被登山的民眾發現他們的轎車翻覆在山腰下,夫妻當場死亡,警方調查那片山坡泥地上留下的輪胎痕跡,完全沒有煞車的跡象,

 

他們離家之前只跟阿叔交代了一句:「阮麥出門了,你愛乖喔。」

 

阿公帶回阿叔的那天下午,王菊嬤被診斷出肺癌末期,她一見到阿公就眼淚潰堤

,不停說她的乖孫要怎麼辦?她已經無依無靠一定沒有人會照顧他,到時只能帶阿叔一起走,阿公當下就毫不遲疑的答應,他一定會把阿叔接回來照顧,

 

阿公想要當解開勒緊王菊嬤一生黑鎖的手。

 

在兒子三歲那年,阿公中風入院,雙親又再提起把阿叔送進療養院的事情,我跟妻子商量過後,決定把阿叔暫時先帶回家,帶回家的第一天,清晨時阿叔仍然搬了兒子的塑膠矮凳,拿著剪刀坐在樓下辦公室的鐵捲門口,

 

偶爾也會讓他來印刷廠幫些簡單的忙,他喜歡操作影印機,說懷念阿公家裡油墨的香味,他的記性仍然很好,看幾眼就可以把色票的色號和紙張種類的編號牢牢記住,有時會碰到客人跟我抱怨阿叔的動作很慢,我都會說:「歹勢啦!慢工出細活嘛!」

 

有一次午休時,兒子突然大哭著從樓上的住家跑到辦公室來找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跟我哭訴:「阿叔一直學我講話啦!」

 

「阿叔生病了,你不要跟他計較。」

 

我發覺我講話越來越像阿公。

 

二十八歲的那年初夏,阿公因為二度中風過世。

 

我帶著全家跟阿叔一起回去,久違的回到懷念的報社,阿叔顯得非常開心,但他沒有急著找阿公,只是牽著兒子到處介紹:「這是以前跟你爸爸作伙睏的所在,

這是阿公跟人下棋的所在…。」

 

有的時候我真的不禁在想他也許什麼都知道。

 

在阿公準備要下葬的前三天,我選了一張他當年第一次當鄰長時,在報社門口,穿著筆挺的灰色西裝英姿煥發的照片,我用手提電腦裡的繪圖軟體,將悼詞和告別式舉辦時間的地點資訊,莊重整齊的排成一張小版面,再印出來,用阿公以前教我的傳統方式,拼貼在那張G4開小報的頭版,再用影印機複印。

 

這是從發報至今已經超過十五年的「里民大聲公」最後一期。

 

「阿公耶!阿公上頭版了,就緣投捏!」習慣早起的阿叔,看到一張張跑出影印機的大聲公,拿起一張興奮的大叫,隨後走到我身邊,彎起食指朝我深鎖的眉頭狠狠的彈了一下。

 

「囡仔人莫按呢苦瓜面!會帶衰啦!」

 

好痛。我閉起眼睛,感覺額頭上暈開一陣灼熱,他彈的比阿公還要用力一點,我怎麼覺得如果阿公還在的話,他也會這麼說。

 

印完之後,阿叔很慣性的幫我把它裝進送報的布袋裡,此時兒子也被我們吵雜的噪音吵醒,揉著眼睛走進報社,「要跟我們一起去送報嗎?」我問,他覺得新奇很高興的猛點頭,我幫他多加了件小外套,讓阿叔牽著他走進清晨的街道,

 

「阿公出門囉。」

 

才沒走幾步阿叔突然冒出這句話,臉上還是跟平常一樣,是看不出任何情緒意味的表情,「麥近倚水田,靠正爿行,遇著巷仔口要叮鈴!叮鈴!」他帶著兒子一起念著阿公的送報口訣,在安靜的清晨鄉間清晰的回響,

 

「準備喔!」即將轉出第一個路口時,他和兒子一起用嘴大喊,「叮鈴!叮鈴!」

 

我安靜的走在他們身後,感覺時間似乎又回到那個六年級的夏天,送報的卡車,夜市裡的撈金魚,五隻老狗和讓人吃壞肚子的西瓜,滿姨剪壞的頭髮,王菊嬤的辣菜餔,報社裡的油墨香,出門遠行的李伯,摔下鳥巢的綠繡眼,

 

阿叔當時寂寞的說:「就可憐喔,沒厝會使轉去。」

 

 

「沒要緊啦!阮帶伊轉去,伊就有厝啦。」

 

 

對吧?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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