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的最後一晚，我和海老原先生趁著醉意，徒步逛了這座老城市，幾個觀光客必定不知道的景點。
說起海老原，我實在不知道怎麼確切定義這個人：短髮長臉、有禮而能體察、膚色慘白、瘦弱卻疾步如飛（日本上班族的特質？），在神戶從事保險業，卻常常在週末晚上，搭一個半小時的通勤電車來京都，只為了到「八千代」居酒屋喝幾杯酒，然後趁最後一班電車結束前，再搭一個半小時的車回神戶。
「因為太喜歡京都這座城市了……」他說因為喜歡八千代的氣氛、喜歡京都的氛圍。這當然是客套話，我完全不相信：一個人這麼執迷於某個場合一定有其原因；他回頭點根菸，打火機是細長的女仕款，抽著細長型的不知名香菸，菸草的味道相當好，真是謎樣的人物。
稍早前，我們在八千代喝到打烊，然後到青年旅館一樓大廳的販賣機買了兩瓶Asahi，又踅到鴨川旁繼續喝；真是涼爽的九月夜晚，我們邊抽著菸、邊享受著清涼的夜風吹拂著燥熱的腦袋；方才小居酒屋裡的喧鬧鼎沸的人聲，那些社區居民的好客熱情彷彿還罩在我的頭頂，隨著夜風吹送，慢慢地從髮根梳落飄散，輕拂在鴨川寬闊的河面上粼粼波光，一閃一閃；我是個受寵的異鄉客啊！難得在社區居酒屋交到那麼多朋友，就連打烊了，還有人願意陪我喝酒……河邊蘆葦搖曳，我七分醉意。
大部分時間沉默，一同望著河面感嘆，彷彿兩個男子這輩子沒看過這麼美的河流似的，然後用彆腳的英文交談著，生活、工作、家庭背景、京都種種、釣魚台紛爭、戰爭……怎麼會聊到戰爭？不是很清楚了，原來只要願意，人和人之間可以聊的東西還真的非常多，即使英文都不太靈光：我自認發音比較標準（海老原的日本腔太重了），但是他的字彙比我懂得多，有些字他得再三解釋給我聽。
鴨川真的是非常美麗的河流，即使隱身在深夜的繁華古都，依舊緩緩推送著難以忽視的神秘魅力；海老原突然說：「陳君，我帶你去見識見識不同的京都吧！」
「如果是山內任天堂的總部，那麼前幾天小山先生喝醉時，就已經帶我去看過了。」是的，我們從小玩的任天堂紅白機、瑪莉兄弟這些遊戲的研發中心與工廠，就坐落於這個社區，離居酒屋不到一分鐘的步行距離而已；這是社區人某種引以為傲的私房景點，即使只是一座看起來像是台灣有錢人會蓋的三層透天厝、後頭連著並不怎麼壯觀的廠房而已。
海老原露出小孩子被拆穿把戲似的爽朗笑容說：「哈哈，原來你早就看過了！沒關係，那只是第一站而已……」然而我們還是去看了，真的沒幾步路，這個工廠製造了我們這世代多少男孩的夢幻樂園，值得去看個兩三回。
但接下來，海老原帶我去看的景點就不是那麼夢幻了：我們先徒步走到前幾天我體驗大眾浴場的澡堂，隔壁的民家鐵捲門深鎖，海老原淡定地說：「這裡可是京都數一數二的黑社會總部……」；又來到附近一間古色古香的木構老宅，這類歷史悠久的一樓半妻山式斜瓦屋頂的建築，在京都算是再尋常不過，「這就是黑社會囚禁用來性交易的女孩子的屋子。」「真的假的？」「嗯，黑社會都把抓來的女孩子關在這裡，嚴格看守著。」藍灰色的路燈下，海老原的表情嚴肅而更加慘白；我見過許多小說家臉不紅氣不喘地編故事、也看過有人能夠毫無阻礙地撒下瞞天大謊，但此時海老原說的並不是玩笑話，這棟房子是真的拿來關女孩子的地方，而且裡面發生過很可怕的事情，這在他臉上展露無遺。
我能理解任何一座城市必定有其黑暗面，但當我親眼見到這些跡證時，心裡不免仍然被強烈地撼動著：在古都裡尋常旅人會感嘆的古色古香建築，也許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祕密；前幾天夜裡，我在祇園八幡神社前花見小路通一帶閒晃著，左手邊是白天遊人如織的建仁寺枯山水庭園，右手邊是數不盡的酒店小姐爭妍鬥豔，少爺在街上喊著價招攬客人，外國遊客與本地上班族穿梭浪蕩，燈火闌珊而街屋隱含獨特氛圍，我說不出多少故事起滅輪迴，那一刻我知曉了這即是京都一刻，每到夜晚必定呈現的一面。
但海老原比我更熟知這一面：兩年前，他還是京阪地區黑社會集團的一員，曾經做過一些不是那麼美好的工作……後來付出某種代價脫離了黑社會，到神戶當個保險業務員。這是他輕描淡寫的解釋，表面上解釋了為何他會知道這些京都的黑暗面；對我而言則解釋了他為何甘願花三個小時來回的車程，每個禮拜從神戶回到京都，因為他心底仍有某些解不開的結。
哪些酒店是黑店、哪些酒店控制小姐特別嚴苛、哪些地方歡迎外國觀光客（幾乎沒有）、哪些地點才有真正的祇園藝妓獻藝、哪些又是京都人打死都不會進去的地方……我漸漸不勝酒力，越走越醉：「海老原先生，我休息一下……」，他仍想往前走，仍有許多故事要告訴我；我深深地理解到他背負著某種重擔無法放下的心情，所以在他的隨身包包裡攜著一本聖經……我以某種寫作者的敏銳度，在便利商店結帳時偷偷覺察到：那聖經層疊書頁中，夾著那麼多標註著心靈出口的便利貼。
這世界在某方面往過度人性的那方傾斜而去，承認我們人類是擁有先天性道德缺陷的，在法律的範圍內像是忍受逆子般地忍耐那樣的人性；而我們無論如何都因為那樣過度人性地去捏塑這個社會和互蒙其惠、深受其害著，這樣咬著牙過著剩餘的人生。
如果再重來一遍，不知道我還願不願意跟著海老原，去體驗京都那樣不為人知的一面？還是當個猛按快門的觀光客就好？畢竟那終究不是我的家鄉。我胃袋翻絞，在四條通花街的暗巷裡終於忍不住嘔吐了，畢竟這些東西都要謄寫在回憶裡的，而我已經無從反悔這樣的京都體驗了……所以多麼黑暗都好，就用你能表達的英文，一字一句告訴我吧！海老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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