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初

如果一直想著你,總有一天,你就會回來嗎?

想一千遍夠不夠,摺一千隻紙鶴,說,欠你的一千遍我愛你……我幾乎是以病態的方式,愛上這些眾多的假設。

有一段時間,時間一直運行著,我一邊和朋友講電話,一邊思考著這一次的案子,預售屋的廣告詞。

「喂?……什麼……嗯……是,是我愛你之類的嗎?喂……喂,妳在聽音樂嗎?喂……聽著,我聽不大清楚……要我繼續說?喂……因為我愛你,所以我要給你全世界的幸福……只是公寓,的確是如此……什麼……什麼太大,是指謊言嗎?喔,不,我親愛的小可愛,這只是一份工作……喔,妳終於關掉音樂了……我說什麼?對了,我們剛才正在說什麼?喂……是有插撥嗎?喂……什麼監聽?不,沒有那一回事,我住的地方很安全,不會有警方監聽的事件……是妳那一邊──不,不是再說妳的男朋友,我只是在聊工作……聽著,事情是這樣的,我目前就只有工作可聊……妳沒有聽錯……不,沒有那樣的上司或是同事……絕對不是我的性向出了問題,如果有,只要有一個人可以讓我深深愛上的話,無論是什麼樣的人,什麼種性別,那對我三十幾年的空白人生而言,都會是天大的喜訊……不,我不是預售屋的工作人員,我沒有員工價,要買房子,妳得親自去瞭解……的確是很小的公寓,並不是豪宅……大多數人都可以付得起的幸福,我喜歡妳的主意……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喔,我親愛的小可愛,我並不是指妳男友的腦袋,也不是某些方面,甚至是完全與他無關,純粹就是聊房子,聊妳想買的房子,跟他無關,或許妳的未來也不需要期待和他相關……只是個假設,妳值得更好的……妳認為是廣告詞,我也喜歡這句廣告詞,付得起又值得更好的……什麼?我瞭解了,妳男友在妳旁邊對吧。該死……是,是我老闆的問題……那就這樣囉,有空再聊……對,該死的廣告台詞……再見,改天見。」

我住在十五樓,對著剛掛掉通話的手機,有種莫名想要結束所有聯繫的衝動;和其他人的聯繫,跟過去的聯繫……猛然抬頭,我看見百步蛇從我眼前移動過,猶如幻覺一般。

桌上堆滿滿的廣告文案草稿成為猶如葉子一般的東西,到處亂飄;我打開位在客廳的窗戶,高空的風一陣奔過,像是抽風機一般,將某張預售屋的廣告文案,瞬間吹出了窗外。

事情是這麼發生的。

我上到了二十三樓,沒有按門鈴,只是慣性撥了手機,被對方掛斷後,門是開著的了,我脫下高跟鞋走進去,放進了客人專用的鞋櫃,在玄關黑色鏡面玻璃鞋櫃旁的胡桃木顏色小鞋櫃之中,旁邊是傘架,傘架下方的水盒好像已經滿水位,他昨天撐傘去了哪裡?還來不及倒掉昨天出門的證據……他說了,是「那個女人」的……我還可以再走進去嗎?

皮膚白皙,臉色紅潤,眼睛水靈晶亮……宛如瓷娃娃般的漂亮,他的妻──很難想像;她的工作是服裝設計師,不常在家。

他咕嚕嚕的喝下一杯冰水,全身軟綿綿的躺下,嘟噥著:「我好像中暑了。」

我說道:「去給醫生看吧。」

他微笑,「我向來就不怎麼信任醫生。」

我走過去,給他揉了揉肩膀。

他說:「需要拔罐嗎?」

我答道:「先揉揉吧,擦點薰衣草精油般的東西,再喝點檸檬水加鹽……」

是像蛇一般的身軀扭動著,他一直都像蛇在我心底攀爬;我只是過來看看,已經只能看看了,我一想到他妻子那張完美女神般的臉龐,完全無法再注視著他,頂多就是以朋友般的關心,也像兄弟姊妹;我慢慢按摩著他軟綿綿的背部,就像觸碰著蛇一般,滑溜溜,他在冷氣房裡出了些微的汗;我暫時離開,先到他主臥房的浴室裡,拿了條毛巾,黑色的是他的吧,我猜想……接著踏入他主臥室的空間,緩緩走向床邊,拎了一件涼被……整間房間到處都是水晶燈般的裝飾,小的大的垂掛在牆壁邊角和天花板上,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可能是更多的人……像是某種宴會。

有時候覺得宴會是種祭壇。

我和他參加過他公司舉辦的雞尾酒會,他需要女伴,他當時還未婚,他在那場聚會上認識了他現在的妻;我只是女伴,他對他老闆介紹說:「她是我的朋友,我們像哥兒們一樣,從小就認識……」

游走了。我覺得是我自己先離開的。

他也許早就潛入雞尾酒會的叢林間,只剩下我跟他老闆談論工作上的問題。

好像蛇一般。

女媧和伏羲據說是人首蛇身,人類是按女媧的樣子被捏塑的。會不會一開始的人們,都是人首蛇身?基因突變,在進化的過程中,成為有腳的動物──可能是種退化……他老闆對我說:「現在蓋房子的技術很發達,很快就會完工……」蛇是因為腳太麻煩了,所以因此捨棄腳。

中南美洲傳說,有白皙皮膚,雙頰紅潤,留有一綹鬍鬚的神穿著白袍曾經降臨,該神是和平之神,決心讓血腥的祭祀方式消失,最後不幸的是,鮮花素果輸給了鮮血,邪惡贏得了中南美洲的廣大土地。

從東方海域上岸的羽蛇神說:「我總有一天會回來。」

邪惡並沒有控制中南美洲太久。眾神總是離開,讓人們學習自己和自己相處。

他始終很認真學習和我相處,與我相處的像個家人般,他好努力;我笑了,他終究像蛇一般,游回了女神的懷抱,而我是最後的貢品,他老闆問我:「有沒有興趣觀賞我家的收藏品……」我搖搖頭,推說頭痛,接著快步離開現場,趕緊搭上公車,從很熱鬧的地方逃回丘陵地的山坡上。

 

2.冰涼涼

他常提起「那個女人」,但很少說到她的名字,只推說是朋友,是同學,是鄰居般的哥兒們。

然而,這一切又代表什麼──他不在乎那個女人,又或者是說,曾經愛慕過,但最終因為某些因素,愛以外的因素,所以無法在一起,沒有在一起……不代表不愛她,他是依賴著她。

我位在某棟公寓大樓的四樓,房價很便宜,租了兩年之後,我從房東那裡買來的,還附贈了一個停車位;據說,房東事後萬分後悔的逢人就說:「那個四樓只會窩在房裡寫劇本的怪女人,很可能是女巫,她騙了我,才會讓我如此失心瘋……」

女巫是很好的材料。

《國語‧楚語》中說:「家為巫史。」

曾經家家戶戶,人人都以巫術作為日常生活的必須。

是在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前……是在那個男人娶了服裝設計師之前……是精靈的法術,替人類趨吉避兇,當科學和醫學不是如今的這種發達……劇作家肯尼思‧泰南在廣播公司突然喊出:「他──他──他媽的。」

巫術,的確不是現今的理性觀念可以理解的範圍。

我不是女巫,有時候,我倒希望自己可以像童話故事般,操縱著神奇的語言,《哈姆雷特》中寫道:……the moist star upon who──se influence Neptune‘s empire st──ands was sick almost to doomsday with eclipse……星辰拖著火焰般的尾巴,血色露珠,太陽黯淡無光,支配潮汐的月亮被蝕的一臉病容,像是世界末日來到。

《馬克白》裡的女巫,日以繼夜攪拌著湯湯水水的魔法。

他喝下了感冒藥水,她離開了……管理員告訴我的。

我請管理員吃我母親作的那些菜,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放太久了,菜會餿掉……時常聞到什麼味道,我告訴管理員,是螞蟻,是蟻酸散出來的氣味。

一直待在冷氣房裡發呆的管理員說:「沒有那樣的東西,每天都有清潔公司來打掃。」

這麼說,每天都有人瞧見這整棟大樓正在發生的事。

然而,事情又是怎麼產生的。

一星期前,記得是星期一的晚上,我很少出去吃飯,那天卻接到一場飯局,朋友的朋友請客……我隨便穿著運動外套就出門,微涼的夜晚,剛下過雨的黑夜,隨時都可能再下一場雨,也許深夜之後,或許天亮之前,也可能是上班時間……我一邊思索著歲差運動,這世界唯一真實存在的時間,三萬六千年一輪迴,現今的切分點位在哪個星座……黃道十二宮……晚餐是炸蝦飯,我還吃了朋友吃不完的鯖魚,有人點了鱈魚肝……害怕重金屬殘留,我吃了和風沙拉之後,就覺得身心清爽了不少……還喝了碗鮭魚味增湯,白蘿蔔切片很細緻,像水晶般的藝術品……照理,我該回家了,朋友們繼續續攤。

拖著沉重的步伐,吃太多了,飽嗝拼命打;平常的晚餐只有白麵包、吐司,偶爾是白飯配母親醃的醬菜,一小碗的食量,時常讓我在半夜感到異常的清醒,偶來也習慣了在大半夜工作,時而是夜行性動物,時而是正常人。

管理員說:「那天六樓的住戶說了,的確聽到奇怪的聲音……」

什麼樣的聲音……如果是貓叫的聲音,卡在空調的管線中……的確是匪夷所思,還有點恐怖。

管理員說道:「換了好幾戶人家……」

奇怪聲音的源頭在哪?

一樓店面的早餐店老闆說:「我早就知道。」

二十三樓的他剛淋雨回來,傘卻在手上;十五樓的她不小心掉落的廣告文案,在我路過時,飄進了我運動外套的口袋……七樓再度傳來陣陣的臭味,像是食物腐敗的味道……七樓的某戶人家忘了倒垃圾嗎?六樓的小孩尖叫……八樓的住戶通知管理員說:「我懷疑九樓在漏水。」

管理員說:「我上去的時候,八樓的確像正在經歷水災一樣。」

我問道:「九樓的沒關水龍頭?」

管理員說:「都叫九樓的住戶們回來查看了,但九樓每一個空間就像是沙漠般,半滴水都沒有;就連九樓王先生養的狗,在我上去檢查時,還對我露出一臉海市蜃樓般的模樣,牠哈哈哈的直吐氣,渴得嘴唇都發白。」

我問道:「那八樓的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管理員露出一臉曖昧似的笑容,「妳不信那個吧……因為妳不相信,所以我才敢跟妳講……絕不是道聽塗說,是千真萬確,我以前就住這附近……是真的,是火葬場……有人說很久以前是亂葬崗……火葬場要設立之前,聽說還挖到什麼古蹟建築群之類的……是真的,還有棺材……聽說有玄武岩的巨石塊出現在更深處的地方……有一排文字寫著……沒有人看得懂那段話……我不騙妳,看在妳平常跟我稱兄道弟,拿晚餐給我吃,我就沒有理由可以騙妳……是朋友,我才敢跟妳坦白……」

我一邊吃著冷掉的鰻魚飯,一邊隱約聽見,那個常常發現問題的八樓住戶,彷彿還正喊著:「有蛇,我看見蛇了。」

 

3.慣性

化蛇在《山海經》中,被記述成以下的形狀,「又西三百里,曰陽山,多石,無草木。陽水出焉,而北流注於伊水。其中多化蛇,其狀如人面而豺身,鳥翼而蛇行,其音如叱呼,見則其邑大水。」

是蛟出沒。

有人是蛇,有人是蛇的遺腹子,有人養了蛇子,有人跟蛇大戰,最後約定,看見百步蛇,要給牠一塊紅布展現友誼。

我是住在十二樓某建商的員工,很想跟四樓的劇作家報料,「給紅包,就是展現友誼。」

走過草的聲音沙沙在震動,叢林的一開始只是很貧脊的林相,獵刀一揮,砍中的是,比人高的野草和枯瘦的矮灌木。

我口袋裡只有幾千塊,老闆找我一起去陪某人喝酒,純粹公事要談;老闆對我使了一下眼色,我改換上工地主任的襯衫,我不習慣穿襯衫,目前也沒有穿襯衫的機會……老闆的目的,我一邊換裝,一邊思索……是為了擋酒吧,都怪一起工作的那些年輕小夥子的玩笑話,什麼千杯不醉,我是一杯就倒,只是胡言亂語的時間拖得比較長,本能的想說出三字經,卻趕緊換上呵呵笑的面容──老闆已經來了,老闆叫我跟他坐同一輛車,老闆把手機拿給我。

老闆摸了摸金戒指──是時候,打給老闆娘了。

「喂,您好,是老闆娘嗎?我是小蔡,老闆現在還在開會,可能會晩一點回家;老闆還說,他會盡量早一點回家,請老闆娘先休息,不用擔心他,他一開完會,就馬上回家。」

老闆娘好像沒有在電話的那一頭,感覺像是狗在呼吸的聲音,很沉,很短的距離,空氣間的通道,呼呼,老闆娘或許正在叫老闆的狗聽電話也說不一定……全都是謊話,很大的謊話……小白聽得懂嗎?那隻白色的博美狗跟老闆娘來過辦公室好幾次了,不大會叫,看起來是很有氣質的小狗,也不是那種愛撒嬌的個性,感覺上,就是很識大體。

白色的毛被剔成像綿羊一般,很可愛的蓬鬆;睡覺時據說要蓋被子,是四腳朝天的那種睡法;眼睛烏溜溜的,像是聽得懂人話;嘴巴很小很緊很牢靠,絕對可以跟牠分享心事,牠卻隻字半句也不會跟別人提起……老闆很喜歡牠,還稱呼牠為,「我的女兒」。

老闆拍了拍自己的右大腿──我趕緊對客戶說:「來來來,喝就對了,是朋友,就要講交情,是朋友,就要阿莎力……」

老闆假裝在喝酒,我卻是真槍實彈一刀未剪,仰頭就栽下濃濃的烈酒──我只有幾千塊,要喝就趁現在。

老闆會報公帳吧?老闆娘會查帳……

「一定要喝的。」老闆斬釘截鐵的說。

我仰頭又喝了一杯,客戶見狀也跟著我一直灌。

什麼樣的氣味……老闆出門前擦上的古龍水,白麝香的氣味……這裡一定有老闆認識的小姐,白麝香的氣味不會讓女孩子感到太沉重,是很清新很自然的香味……叫小魚的人靠了過去……是那個叫小魚的女生嗎?

「總共會有幾層樓啊?」客戶問。

老闆咯咯笑著,手穿越過客戶,巧妙性的摸了一下叫萱萱的女孩之後,連忙拿起酒杯碰了碰客戶的杯子,「二十六層樓啊,保證戶戶都是精品。」

萱萱對客戶說道:「林大哥你好厲害……」

客戶有點意識不清了,「哪裡厲害……什麼厲害……」客戶半瞇著眼睛嘴角斜一邊笑著,還摸了摸萱萱的大腿。

老闆拍了拍自己左大腿──我趕緊起身為客戶倒酒,「來來來,出來聊天就是要開心,林大哥,您跟我們公司合作那麼多年了,還有什麼好不放心……」

客戶很像是蛇一般,一提到生意,頭腦倒是清醒了不少,「有什麼事明天談。」

老闆問:「是明天談,還是明天簽?」

萱萱摟著客戶說:「林大哥,你好會做生意喔……」

我說道:「是朋友,就要阿莎力一點,來來來,一起喝……」

是萱萱吧。

當客戶像蛇一般溜走時,老闆還是很開心的,叫我先回去。

拖著疲累的身軀,我手掌心裡的小抄,早就被汗水浸濕,是老闆吩咐我要說的話,最後,我全都死記了下來,一邊喝著烈酒,一邊彷彿世界只剩下,「來來來,喝喝喝,阿莎力一點,我們是朋友……」

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二點過後,夜班的管理員竟然還在跟四樓的劇作家聊天……不,是四樓的小姐為什麼這麼晚了,還賴在管理室裡面……沙沙的遷徙聲,是誰這麼晚在搬家?

從海洋上岸後,仍持續著遷徙的命運。

從平地到山谷,接著是丘陵,然後是高山……曲冰遺址據說發現到石板棺……「主任,好像挖到家屋般的夯土牆。」……工地主任答道:「等你挖到黃金再跟我講。」

向下挖兩百五十公尺,荷蘭遺留下來的海堡遺跡重現。

什麼時候,我會挖到大肚王國的聚落?

內轆文化層裡的陶罐,據說與消失的和安雅族有關。

年輕小夥子拿起土層裡的文物說:「這不是我阿嬤家的碗盤嘛。」

不是,並不是……

石刀、殘片……有遺址顯示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常混居,以及新石器時代和如今存留的部落文化曾有過雜居的現象。

坐在大廳吹冷氣,試圖醒酒。

耳邊傳來四樓的劇作家問說:「挖地基的時候,究竟挖到了什麼?」

管理員回答:「噓,小聲一點,全都是傳說,有人看見了石棺……」

我低聲說:「是看見了石棺,但並沒有去查石棺。」

劇作家問:「石棺裡究竟有什麼?」

管理員說:「那就是最恐怖的地方……」

我低語,「只是石頭,被當垃圾一樣搬出來的石頭,好大的石頭。」

 

4.腳的記述

嘶嘶嘶,我真聽見了蛇的聲音,是誰在大樓裡豢養蛇?

百步蛇的傳說、魚皮人、紋面……楊慎著的《異魚圖贊》開頭就寫著:魚之為字,燕尾相似。究竟是魚還是鳥?十五樓的她養了一隻魚。

很多時候,我們只能去親近魚。

停電,我是住在二十三樓的人,妻已經半年沒回家。我慶幸自己現在並不需要外出,我不想走樓梯,總共需要走下多少階梯……爬上階梯更顯得令人困擾,住在十五樓的她也跟我有一樣的想法吧。我認識的她,她祖父是風水師,她家以前就在我家附近,我祖父的墓葬就是請她祖父處理……金獅擺尾、雙龍搶珠、鳳凰、蟾蜍、螃蟹、蜘蛛……各式各樣的穴位,最後她祖父和我祖父都進了公所規劃的公塔,全都擺在一塊,同一排相隔幾個人而已,她祖父和我祖父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可能依舊是鄰居。

打雷,閃電……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外出過。在炎熱的八月天裡,熾熱的太陽是火爐,地面上的所有一切都是烤肉,現在的房屋更像是肉架……之前維修的師傅說:「網壁和水泥……活像是在烤pizza。」

我不想當食物。

今年的蟬聲明顯減少了許多。

在世界末日中,我們很可能都是食物。

放下遮光的窗簾,二十三樓的空間裡,目前一片漆黑。

據說,七樓的住戶已經有人變成鬼。

打不開……六樓說:「我時常在午夜夢回聽見樓上傳來,一陣陣打不開的聲音。」

想打開什麼?請了警察和里長來。七月的某一天,七樓傳來越來越濃重的臭味,住戶們的神經全都繃緊了,管理員趕緊領著大家上到七樓,警察指揮鎖匠開鎖……沒有人接的電話,已經一個月沒有人進出的屋子,聯絡不到該住戶的其他聯絡人……警察破門而入,只看見完全沒有家具的空間裡,獨留著餐桌上擺放的一包排骨,是豬排骨,是七樓住戶出差前買的,他忘了他家冰箱是種現代化的電器……公司一通電話,他帶了兩天的衣物就飛到大陸去。

七樓的另一邊住戶,那向來慈祥和藹的老爺爺,不幸在醫院病故。

──其實,我很怕黑。

據《山海經》中的《大荒北經》記載,「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燭龍。」

在《海外北經》之中,也有跟燭龍相似的「燭陰」,視為鍾山之神。

有人說:燭龍就是祝融,是火神。

我覺得燭龍和燭陰其實是太陽的一體兩面。

今天很不幸的,外面並沒有亮晃晃的滿月。

月亮也幫不上維修員什麼忙。

希望太陽早日升起,解決停電的問題。

我想起,妻在房間裡留了一些她從國外買回來的精油蠟燭。

但妻養的鸚哥卻不喜歡那種氣味,我打開窗戶,鸚哥早已酣睡,我卻想著沒有電池的手電筒,我看不見的臥房深處,找不到的蠟燭和打火機;我目前位在二十三樓,不知道住在十五樓的她,有沒有光源可以借我。

我撥了通電話。

她說:「你不用擔心我……我這裡很好……我還有泡麵可以溫飽……不下去也行……早點睡覺就好……等睡醒了,應該就會恢復供電……我的廣告文案也許可以寫,就算是在黑夜也看得見家的微光……」

──她不再上來了。

我想下去,但是必須要摸黑,走下六樓的距離……九二一時,走過一次,當時我們住在學校的宿舍,我和她,她摸黑跑下女生宿舍後,旋即就跑到男生宿舍,我是跟著她走下去的,她牽著我的手,她拿著手電筒照路,我扶著樓梯的欄杆,慢慢在搖晃中,朝學校的操場走去。

當天的星星很亮,就像街燈全亮起來一般。

她的眼睛很亮……她祖父說她這個孫女不會跟尋常女子一般……什麼意思……故事發生的時代,還只有紅陶、墨黑、石頭的顏色……西拉雅在漂泊中,終於得到白色大旗的指引,踏上土地……海本來就比陸地還多……怎麼去繪製古地圖,當南極還是草原的時候……如何跨過那些海……飛在天空上的大鳥成為神明的圖騰……蛇又是怎麼解釋?在陸地上爬的,最常看見的……人類看過史前巨鱷否……十二樓的某建商員工說:「再往地底下挖下去,遲早會看見三萬六千年前的模樣。」……是四樓的劇作家告訴他的……住在十五樓的她對我說:「我們原本就來自於海洋。」我咯咯笑,「是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嗎?」妻對我說:「動物是從海底上岸的,有部分無法適應陸地生活的動物,後來又回到了海洋……」

妻喜歡鯨魚。

海底的世界只有薄薄的最外層有光。

只剩下化學光在深海底,奇異的螢光。

九二一當天的夜晚,星星可以一顆一顆清楚的數著。我和她就讀的大學,校舍半倒,遠方的大樓發出轟然一聲,也瘸了一隻腳;據說又跌回了水岸邊,現在我所站的位置,其實是湖泊的爛泥巴,沒有切穿出海之前,大澤在我生活的周遭範圍,我可能是在游泳,雙腳拼命運動著,深怕一停下來就會滅頂,路上的行人給我同樣的感覺──所以非得如此不可,沼澤、溼地、內海、湖泊、水和土接壤之處、海洋環繞的島嶼、崩解的碎屑海岸……滲透到體腔內,影響每一吋細胞,根據醫學研究,任何器官都有記憶的功能;因此害怕回到水裡,用肺呼吸的無奈,越建越高,無法想像寬廣的草原、農村……水田還是需要水,水引起的幻覺,令人恐懼的集體潛意識,在巴別塔面前向上天逃亡……經過巴士海峽之前,海流形成了無數的漩渦,或大或小。

在黑夜一旦踩空,我會一路跌到地下第幾層?

無法出門,再也沒辦法走到她身邊。

──幾分之幾的外國血液,幾分之幾的平埔族基因,幾分之幾的高山族染色體,幾分之幾的自己……

想像獵人還在水草邊際走著,我和她,我們的祖先當時應該還沒上岸。

 

5.消失

事情,於是終究這般發生了。

很多東西在現今的時代,是以光速般,正在消失;也同樣被產出,指另一種物品──矛盾也可能同時在時間長流裡,運行著消失和出現,出現又滅絕的定律。

二十六層的公寓,還可以接受的高度範圍內(我害怕颱風來時窗外的鬼哭神嚎),我預備要買的是第七樓。

醫生來了信,「機率百分之……」

之前帶看過的仲介傳來簡訊,「房價抬升之前,買到就是賺到……」

母親前些日子問:「那些公仔是誰的?」

我答道:「朋友的。」

母親問:「男的女的還是自己的?」

我回答:「只是朋友。」

母親說:「妳要是想當新郎,我一定死給妳看。」

一堆可愛的女傭造型公仔擺在電視機上,電視壞了多久,我不清楚,最近總是用電腦看別人推薦的戲劇……聽母親的話參加過幾次聯誼和相親……朋友總是會給跳槽時機的意見……同事告訴我拜拜的秘訣……我究竟是誰?

有人問:「我是誰?」

「親愛的孩子,我是妳的母親,我試圖將想要跟你(妳)說的話,都先整理成文件檔案,也可以印出來……等你(妳)會讀書識字,就能明白,你(妳)的母親我,過去是有多麼渴望你(妳)的到來。」

是什麼人的孩子……我和莫名消失在我房間裡的某個男子,如今,完全是屬於我的孩子。

以無法理解的儀式,有一場大霧籠罩著機場,然後是周遭,還慢慢潛進醫院,在那裡我遇見慢慢透明的男子,他告訴我說:「一切都是大霧影響。」

大霧損壞了塔台和飛機的眼睛,也損壞了男子的軀體。

霧從海上來時,總是帶來不幸的消息。

在過去,曾經有高山湖泊產生二氧化碳的白霧,致使許多村莊一夜之間成為消失的聚落。

──當場窒息和凍僵。

難以相信,卻如此信任男子說要送我禮物。

男子宣稱是住在某棟二十六層公寓大樓七樓的住戶,他因為總總原因,致使自己無法再以人形出現在世界上,而願意以四百萬出售給我,錢透過仲介處理之後,剩餘的款項託我務必全都匯進他父母的戶頭。

他也同時以電話委託仲介和我接洽和代書碰頭,一切以電話和書信往返溝通。

最後,我僅需要等在租來的套房那最後一晩,接著,我就可以入住他位在七樓的公寓。

仲介確認過他父母的戶頭嗎?

那男子會不會突然又跑回來,以人的面貌出現在我面前,表示合約必須親自處裡等等程序上的問題,合法和疏忽……我不由自主的冷汗直流。

「親愛的孩子,我們從今而後就要一起度過新的生活,希望你(妳)會喜歡我幫你(妳)挑選的家,希望你(妳)會喜歡我……」

我永遠不會喜歡我自己的家,不會特別去在乎那個鄉鎮啊,還種著作物的村莊,我就是來自於那裡;火車停駛後,我再也沒回去過,那個鄉鎮啊,已經成為鐵道上的歷史,彷彿都不存在了,除非有人走進去,我什麼時候才會走進去?等孩子出生之後,什麼樣的孩子,我和一陣霧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我的確是生他(她)的母親呀……卻又覺得陌生,好像一夜之間有個孩子選擇我成為他(她)的母親,然而他(她)始終是他(她)自己啊……和我究竟又會有什麼樣的關聯?

父親牽著種豬走來走去。

我倒寧願父親是城市裡的送報員。

村莊裡的第一個送報員,不幸失足摔入以前是海的大水溝內,死因,判定為不熟悉地形所致,無任何他殺的嫌疑。

大部分的地方以前都是海水和河水交會著,無法想像,那媽祖廟前面的一排透天,在一百年前僅僅只是港口邊的爛泥巴。

我也踩在河水的上方,現在是巷子,以後會不會是大馬路,土地一直在變動著,就像我的肚皮,越來越高聳,僅有這樣的設計模式,在規定的範圍內,依照九二一地震後修改的建築法規,能夠蓋多高……我的孩子能夠長多大……他(她)喜歡曾經是他(她)父親的房子,第一次看屋的時候,他(她)就興奮的,以踢腿表示他(她)對那個地方的熟悉度。

我拍拍自己的肚子,開始想像著,有孩子陪伴以後的美好。

四樓的劇作家驀然走過我身邊,「妳並沒有懷孕啊,我的直覺很準的。」

(我認識她,她的鄒族祖先曾養育過我。)

住在十五樓的女子將一疊印製好的廣告文宣品拿進了公寓大樓內,問管理員說:「可以放在這裡給住戶看嗎?」

(我認得那十五樓的女子,她曾經收留過我一段時間。)

管理員問說:「妳現在改賣房子囉?」

(他夢遊時,踩過我。)

二十三樓的男子走下來,拿起一張,唸著:「原創建築,給你最原創的幸福……」

(那男子──為了報答十五樓的女子,我曾經變身過他的樣貌。)

六樓太太乘坐電梯下樓後,驚慌的大喊:「我家怎麼全變成工地了!」

(一個畏懼我的人。)

我一抬頭,卻什麼都看不見了;此時此刻,我正站在一處空地上,遠方的工程車才正要駛來。

醫生傳來簡訊,「不能懷孕也可以領養……」

母親打來電話催促我回家休養。

一開完刀,我遇見一個像霧般的男子,他說:「我的家剛被拆毀。」

空地上,有人用大聲公對我喊著:「這是私人土地,請盡速離開。」

祖母曾告訴我:「我們家以前很有錢的,都是因為住在蛇穴上面……可惜得付出代價,每夜都有蛇吞食雞蛋……一時氣憤,祖父將針埋進雞蛋裡,大蛇一吞,從此蛇穴被破……我出生時,已經感覺不到曾經富有的氣味。」

當我從空地離開時,附近民眾說:這裡以前曾經是海。

《山海經》中,有巴蛇食象。

我張開大嘴一邊吞食著空地的過往,石器時代的遺址、鐵器時代的聚落、飛也似時代的公寓……一邊重新產出土地這種東西。

有一條百步蛇剛從我身旁經過。

牠問:「要不要幫我養孩子?」

我說道:「我就是妳的孩子,只是以人形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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