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無須再找車位，關於我的父親。在空地上，可以停十二台車的停車場，那些好不容易鋪好的水泥地面，不能說是光滑，但對父親那台自我出生以前就貸款購得的日系轎車而言，那磨損於時間的輪胎，有些黑色的碎屑剝落，在吸飽白天的艷陽能量之後，隨著那些膨脹接著緊緊收縮了十幾次。如分娩的婦人，已是很有生產經驗的婦人，沒有任何哀嚎的聲響，每一次的收縮都是獲得最大功效的動作，不浪費能量，在被內在莫名能量撐開之後的肌膚紋理上，望著剛被產下的另一個可能屬於自己的個體，有關於那些過去十個月裡的殘留物，用著強烈卻是最有規律的節奏，收縮的動作在幾次之後停歇，一切又恢復原狀，那些平滑的水泥地和踩著它們的那些輪胎，逐漸平順的肌膚紋理，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除了像乾掉血液般的黑色。父親正好下樓來，他問我：「還不回家，站在剛蓋好的停車場上做什麼？」
那是第一年，我考上大學，私立，沒有助學貸款，因為父親說：他可以。
一大片稻田，不知為何倖存的方塊稻田，綠色直挺挺的青草，載我回家的同學問我：「那是蔥還是牛吃的牧草，草都長在水裡嗎？」
完全不知道從何處說起，在停車場旁的公寓，我小時候最喜歡拿望遠鏡看過去的那棟公寓，從一格格雕著花般圖案的鐵窗上，往裡頭望去，除了那些弟弟妹妹──我所沒有的東西，彷彿還有另一座望遠鏡，倍數比我的還清晰，我看見的是另外一邊倒影。就像是從祖母老花眼鏡的鏡面上，那緩緩正從祖母鼻樑帶著些冒險挑釁意味般的身影滑落，鼻頭不會是終點，我看見鏡片反射出來的影像，是我身後櫃子裡的洋娃娃，那是母親的收藏，白色蕾絲緞帶帽和不搭軋的綠色絨布洋裝，從不闔眼的目光中，那裡面的人工琥珀色，還映著對面櫥窗裡的標本，是蝴蝶標本；買來的，人家送的，以前某個家庭成員抓的，在三十年前我還未出生以前，抑或我牙牙學語時的某一天。一隻乾癟的蝴蝶沒有亮粉的翅膀，灰色的蓋在黑色和藍色之上，有些古怪和淒涼，全是塑料後的顏色，如同壓花般地關進永世不得超生的牢房，沒有任何超能力打得開，明明那裡沒有任何實際上的阻礙，卻是靈魂到不了的地方。
大學第二年，前方公寓的對面突然間，成就了另一棟公寓。仿若是小時候的預言成真，在那望遠鏡下，公寓的玻璃窗反射不出對面陷落的稻田，卻隱約可以看見，遠方，在交流道的另一邊，有一棟更高的公寓大樓正在興建。
又過了一年，我轉系，祖母過往。我站在滿佈家族歷史的舊公寓前，四樓的陽台，祖母種的百香果，花香仍舊在風中飄，一雙彎著手指幫忙收拾家務的手，如空氣污染的斑點沾上那些青白綴紫色的花，一輪變形衍伸出來的副花冠，那是祖母的手，佈滿老人斑，指節突出。
我只是個翻閱者，曾經還是個期待搬家的孩子，望著自家的玻璃窗，我看不見的角度，裡面所謂的歷史，伴隨著某老先生過世，某人的誕生，某老太太辭世……一張張照片，有另一個我在玻璃門內親切的微笑，「這些都是贈品，是這房子附送的，喜歡就留給你。」
第四年，我想，我不只是轉系，我應該是轉了校，遠遠逃開。因為那裡太小卻有許多東西要放。被切開的路段像電腦重組後的隔離，被二三十層樓高所包圍的舊公寓，在廚房旁一角，避開大門風水禁忌，我的房間改在那裡。
兩年後，我當兵回來，坐在墨綠色已經快三十年車齡的轎車裡，我在駕駛座上找回家的路。相同的水泥場景，我穿起異於當兵前的故事外衣，驀然出現站在每一間可以容納一對父母和一個失業青年的公寓裡，我想像著能有一個大餐桌；那裡該有祖母最愛煮的燉牛肉，我們時常都圍在餐桌，或許也睡在餐桌旁，不需要各自的房間。我曾想要個妹妹，還要個弟弟，我們會在餐桌下說故事，妹妹還在念大學，我想跟她說：我想重考，我想再念大學。我還會跟弟弟打架，用我當兵之後的成果，像是銅牆鐵壁的腹部，我承受了他一拳，弟弟在驚訝一秒鐘後反應過來，他跟我說：「愛情果真使人軟弱，瞧我軟巴巴的肚子，我可受不了你任何的一記拳頭。」
又一年後，我工作然後離開，因為薪水、學歷、同事、上司、工作內容、父母期待……在那之前，找尋，騎著車茫然地繞上第一層停車場，不亮起車位已滿的燈號，卻浮現出父親退休和孤苦無依三人的模樣，一路往上持續尋找縫隙，直到第七層，股票崩盤的如鐵達尼號的突然，還外加掌舵人員的疏忽，沒注意到的冰山；我閃得快，在第八層淹水的停車場裡，我找浮木，一塊叫無薪假的檜木飄過，我攀在那上頭，連屁也沒敢放一聲。直至第九層，經濟復甦後的水泥叢林，那些進化後的肝臟和腦袋，任壓力再大也奪不走生存的意志。我於是開始說著別人會說的話，做著別人會做的事，穿著未知不確定的衣服，在行銷公司工作，在旅行社打工，在保險公司等每一件案件的下落；忽然間，像是狂歡派對最高點，那擁有九樓的停車場竟然是違建，賓客被迫離開，我也得離開，在警察尾隨埋伏下，離開停車場需要驗明身分，我卻哭得不知道自己是誰。
第八年，我家樓下停車場改建；那年，我決定重考。
第九年，在另一間大學裡，決心熄掉人生中的最後一根煙……我在學校的停車場裡，正一層一層尋找停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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