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當空,天氣晴。

剛步出公寓大門,陽光便熱烈的打在身上,令一身便裝的蔡燕然蹙起眉頭。她搓了搓手臂,以為藉此能驅散陽光給肌膚帶來的難以言喻的灼痛之感。

顯然這種作法是行不通的。她嘆口氣,邁出步子,讓全身沐浴在陽光之下。

馬路的對面是一間前年暑假開張的連鎖餐飲店,至今已滿二年。她從國中起便認識那間店的老闆與老闆娘,自然知道餐飲店的前身是一家開了好幾年的連鎖租書城。由於科技與時俱進,電子媒體日益普及,加之同業相競,租書店面臨經營困境,只得改行做連鎖餐飲,以求突破。

她如今已經二十六了。這幾年,正值世界經濟蕭條,誰執政誰就背負罵名的尷尬局勢。

轉型連鎖餐飲也不好熬。

幾點了呢?

蔡燕然沒有戴錶的習慣,她從口袋摸出手機,方寬螢幕在陽光下依然清晰。智慧型的國產基本款,防水、防震、又防塵,純粹而亮麗的白色機身在展示櫃第一眼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花掉了近半個月的薪水才得到它,所以她餓了肚子,但覺得值得。

此時,八點半鐘。扣去車程,離預定的早場電影放映還有一個多小時。她決定光顧馬路對面的連鎖餐飲店。

她是那裡的常客,過去是,現在也是。

推開門,涼意鋪面而來,蔡燕然頓時感覺舒坦了,外面實在熱。

「早啊,小燕子!」老闆與老闆娘親切的與她打招呼。

燕子是她的綽號,從高中時用到現在,前後十年,老闆也叫熟了。

「早。」蔡燕然朝他們微笑了下,便低頭瀏覽菜單,點了最便宜的一號餐。蛋餅跟紅茶,四十九元。「紅茶要去冰唷。」她說。

「好,稍後幫你送過去。」

付了帳,她到裡頭尋了個位子坐下,這才發覺店裡依舊生意清淡。除了她,只有一對帶著孩子吃早餐的年輕夫妻坐在一角,正等待送餐上來。

蔡燕然暗暗嘆了口氣。猶記得老闆說過:過去的人可以沒有娛樂,卻無法不吃不喝。然而現代人卻寧可縮衣節食也不願放棄娛樂。好比如手機一定要智慧型的,電腦一定要平板的,且一定要搭配行動網路。可真沒這些東西就無法生活嗎?明明不吃不喝才會威脅生命,為什麼人類寧可挨餓也要享受這些?

或許老闆覺得店裡生意清淡,或多或少與人們追求物質生活有關。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手機,電腦,包包,她也是餓了肚子才擁有這些配件。只要生活還過得去,她寧願擁有這些,就跟大部分的年輕人一樣。她要日子,也要生活。

那對年輕夫妻的餐點已經送上。

忽然。

吭啷──!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響徹一方,緊接著是孩子的驚呼聲。

「哇!破了破了!」

蔡燕然愣了一下,望過去,孩子正大呼小叫地繞著碎玻璃杯打轉,一點也不怕受傷。隨即她的目光瞟到擱在椅子上的小書包,再看看孩子身高,像是剛上國小的年紀。

「小妮!妳有沒有怎樣!?」

完全不理會母親問話,孩子穿著小鞋子蹦跳著一腳踩上碎片,咯咯地笑。

老闆聽到響動忙趕了過來,看到的就是這畫面,表情有些微愣的樣子。但做了二年服務業,什麼事情沒有見過?老闆立馬擺出微驚又擔心的表情,詢問那一家子有沒有誰受傷。

很快的地板已整理潔淨,孩子也換上一杯新的飲料。

期間,孩子依然故我,墊著腳尖玩弄碎片、分解食物,別說一句抱歉,孩子連一句道謝也沒有,包括她的父母。

蔡燕然不解了,在她小時候惹禍,後果總不出那幾種。責備、道歉,而且是立即的。孩子的父母卻對眼前發生之事視而不見。

老闆走後,悠揚樂曲依然縈繞,一方室內恢復寧靜,彷彿沒有發生過那樣的小插曲。不多久,蔡燕然的餐點也送上了。道聲謝,她默飲了一口紅茶,咬了口表皮煎得酥脆的蛋餅,十分享受那份愜意。

可惜因為地理關係,那對夫妻與孩子的身影始終在她餘光中駐足。只見年輕母親咬了一口漢堡,隨即嫌惡的皺起眉頭,連忙放下食物,喝了口飲品。而眉頭尚未舒展,蔡燕然便見她用手挑開漢堡的上蓋,臉上嫌惡更加深刻。

然後,令她錯愕的情景出現了。

年輕母親在她的丈夫、孩子面前挑出削成薄片的紅番茄,並且扔到鋪就米色磁磚的地面上去,發出濕物砸地的黏膩聲。而後才重新組合起漢堡,好似行為有多漫不經心似的,慢悠悠吃了起來。

那一瞬間,蔡燕然彷彿理解了什麼。

她常聽老一輩的人嘆:『說世風日下,現在年輕人道德淪喪、禮儀全無,學生一口一髒字,以為操上幾句粗話就能突顯自己成熟。』這類嘆息總出現在電視撥出社會新聞過後。

可明明髒話只會讓旁人覺得幼稚、沒水準,只有幼稚的人會覺得髒話令人看起來前衛而成熟。老一輩的人不能理解為什麼時下年輕人會有各種觀念性的偏差,就像年輕人不能理解高壓管教到底可以教育出個什麼來。

事實上,只要一群人當中有個滿口髒話並神氣兮兮的人存在,那麼那群人之中就會出現更多個滿口髒話又神氣兮兮的人,因為他們覺得很酷,要酷就要說髒話,而叛逆期的孩子總愛耍酷。當他們長大了,真正成熟了,就會知道髒話並不會使人變得成熟,甚至他們會瞧不起那些一口一個髒話的學生,而忘了自己也曾經是那個樣子。

說髒話對部分人來說是成長的過程,更像儀式,就像那些老人們。成長讓人改變,他們從各方面獲得覺醒,好比如課本上的聖人言,好比如師長的領導,好比如哪天突然看不慣朋友的行為。但成長也可能讓人更加墮落,取決於周圍的人是否教育他。

老人們的年代還是充滿學徒的貧困時代,要習得一技之長唯有卑躬屈膝、忍氣吞聲,吃飽最重要,尊嚴什麼的管他去死。就算是那樣刻苦的年代,他們因此磨練出真正的骨氣來。他們知道要成事就得按部就班,勿好高騖遠、不切實際,他們把夢想建築在現實之上,成為真正的國之骨幹。然而台灣逐漸走向自由民主,他們的下一代從小受到的教育早不是打罵教育,而是自由與愛的教育,於是年輕一代人的想法再也無法像過去一樣容易掌控。

自由是應該的,是理所當然的,自由充斥每個角落。就像現在的年輕人,個人行為受限,也不再受限。受限法律,不受限法律之外。好似只要不觸法,有什麼不能做?

年輕母親扔了番茄片也不犯法。

除非有人走過滑倒,並且撞破了頭。

偏偏那行為被她的孩子看到了。未被指導,並且模仿。原來做錯事不用道歉,還可以挑食,而且討厭的東西可以扔在地上,不會被罵。為什麼不會被罵?因為媽媽都是這麼做的,也沒被罵呀!

孩子的觀念,錯誤的身教因此成形。

然後孩子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又下一代……也許都會是這個樣子。

蔡燕然有些食不知味。她嚥下最後一口蛋餅,折起包裹蛋餅的包裝紙,喝光已經退冰的紅茶,滿腦子都是這些思維。她突然覺得有些同情,卻不知道在同情些什麼。

也許可憐那孩子的將來,或者可憐那對年輕夫妻的晚年生活。

不過,那似乎無關她。

掏出手機。螢幕顯示,九點多。

順手讓手機滑入口袋,蔡燕然提起小包包,往門口的櫃檯邊去。

看著玻璃窗壁外車輛來往,老板手撐桌緣很些無奈,看到她,露出苦笑:「這半個小時完全沒有客人上門。」

蔡燕然嘆氣。

老闆與她可說無話不談。她沒見到老闆娘,便知道老闆娘正在廚房盤點貨品,聽到聲音,從廚房探出頭來,問:「燕子今天上哪去啊,看樣子不像上班呢。」

蔡燕然笑了笑,「看電影囉!」最近英雄電影大熱門,還有部動畫片也在上映,她打算看這二部。又說:「若時間還充裕,就去逛誠品。」

「你還是老樣子,是個一有閒就待不住的人。」老闆娘說。

蔡燕然聳肩,道:「那有什麼辦法,服務業假少,若難得放假還待在家裡,不是很浪費嗎?」

「說的是。」

蔡燕然又看了下時間,忙道:「時間差不多了,還要趕捷運呢。先走囉!」

Bye Bye!」

櫃台裡的二人揮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熙攘的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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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